亚马逊正面临一场史上最大的劳资大战,它在美国本土保持了25年不受工会“染指”的记录恐怕将在今年3月迎来终结。阿拉巴马州贝西默(Bessemer)BHM1仓库的工人希望组织起亚马逊美国仓库的第一个工会。如果能够在这个向来不亲工会的保守州获得成功,工会的胜利就不仅止步于象征性意义,还有可能让亚马逊这样有能力塑造未来人类工作形态的互联网零售巨头作出人性化的改变。伴随疫情到来的网购订单激增,让亚马逊在全球又新增40万名员工,目前其全球员工已超过110万,美国本土的员工有80万,数量仅次于沃尔玛。



亚马逊图标(左)和阿拉巴马亚马逊工会图标(右) / 网络

贝西默BHM1仓库从去年3月开始投入运作。8月份,工会组织者提出要加入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RWDSU),这一提议收集到了2000个,也就是超过30%的员工的签名,达到向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申请举行工会选举的门槛。2月8日,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向该仓库的5805名工人寄出选票,要求他们在3月29日之前填好后,把选票寄回到劳工委员会进行统计。如果大多数工人投票赞成成立工会,根据联邦法律,亚马逊必须承认今后RWDSU有权代表该仓库工人,针对合同,福利,纪律等事宜与资方进行谈判。

亚马逊的邮件声明表示,不认为RWDSU能代表大多数员工的观点,且亚马逊已经算得上一个好老板——尽可能满足员工的要求,比如15.30美元的时薪(是联邦最低工资7.25美元/小时的两倍多),提供医疗保险、牙科、眼科福利,以及退休储蓄。

亚马逊一处仓库外景 / 网络

算上今年1月4日200多名谷歌在美员工发起的“硅谷第一个工会”——谷歌工会(Alphabet Workers Union),2021开年以来互联网行业巨头们迫切需要正视社会对劳资关系的反思,以及现象级的“揭竿而起”——无论是来自蓝领还是白领。

视工会为敌的“大厂”随着美国工人在工会中的占比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35%下降到今天的11%不到,工会曾被认为已经是过时的时代产物。但是,51岁的分拣工人达瑞尔·理查森(Darryl Richardson)依然相信工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理查森的工作日常充分体现了在亚马逊的系统中个体是如何被工具化的。他的工作内容是把商品从大箱子里取出后装进各种手提袋,再通过传送带进行包装,每个小时必须完成315件商品的拣选,也就是平均一分钟搞定五件。每周工作4天,从早上7:15到晚上5:45,但经理们时常突然在下班前强制要求加班,倘若遇上感恩节圣诞节,还会要求员工延长轮班时间。有的员工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要求加班,直到第二天上班时,才被公司的应用程序提醒:你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

理查森们的直接管理者不是人,而是视频监视器,每一分钟都在向人发号施令,一旦被发现手脚放慢,就可能被训斥,减薪甚至解雇。

亚马逊物流仓库 / 网络

除了工作节奏紧张,休息时间不够也是仓库员集中抱怨的一点:仓库面积大,休息时间去厕所需要走很久,也没有时间喝水。理查森告诉《卫报》:“你没时间四处望。你被当成一个号码。没人把你当人看。他们像对待机器人一样对待你。”48岁的詹妮弗-贝茨(Jennifer Bates)认为公司不可能不懂“机器人不会累,但人会”的道理,只是他们不关心罢了。

35岁的琼斯(Joseph Jones)每班最多可以在仓库里走17英里,虽然年轻的身体扛得住每天在仓库里快速来回跑动的运动量,公司对人的态度却让他难以接受。管理者和员工之间的关系是敌对的,经理们被当作反工会的主力执行者来培养。近期的反工会活动中,经理们会召集员工开会,在会议上播放视频和PPT,告诉员工加入工会弊大于利,比如“工会让你工资变少”“工会是靠工人的500美元会费赚钱的企业”等等。

公司也会培训经理“如何识别哪些员工可能是潜在的工会成员并且及时阻止”。据CNBC去年9月的报道,亚马逊的两则招聘情报分析师的广告中写道“职责包括收集高度机密的敏感话题,包括劳工组织对公司的威胁”。在被指责“视奸”员工之后,亚马逊发言人莱万多夫斯基(Lisa Levandowski)向科技媒体GeekWire承认了这些监测工具的存在,并承诺不再使用。贝茨说,有管理者在反工会会议之后要求拍摄她的徽章,这在她看来带有恐吓意味。

“信息战”是亚马逊的另一个手段:他们搭了一个反工会的网站DoItWithoutDues.com,每天给工人发几条反工会的短信,在Facebook上赞助广告,甚至在厕所里也贴上反工会的海报。亚马逊还重金聘请了专业顾问,其中一位有数十年的反工会咨询经验的顾问拉塞尔•布朗(Russell Brown)日薪高达3200美元,他曾经为通用电气,锦豪轮胎(Kumho Tire)等企业服务,帮助他们劝说员工不要加入工会。

除了来自资方的阻力,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时代变迁也让工会本身无论是在组织动员还是与资方议价的能力上都不似从前,他们的新对手却是影响力可以比肩一国政府的跨行业互联网巨头。平台经济下的就业形态较为弹性,原子化的,终身从事一种工作的奋斗模式也慢慢被淘汰,劳动者由此失去了那些在朝夕相处的场景中建立起来的情感纽带。疫情更是阻碍了RWDSU发挥一些老策略,比如上门拜访讲述工会的好处,或是组织大型打气集会。现在,工会的战场也转移到了线上。


穿着RWDSU宣传T恤的工人 / 网络

这一场对抗亚马逊的“壮举”之所以让舆论看到工会逆风翻盘的可能性,也是因为工会还有一张“种族牌”可打——该仓库85%的工人为非裔美国人。不要忘了,阿拉巴马州可是罗莎帕克反对公交车种族隔离案的起点,也是美国民权运动的发祥地和风暴眼之一。RWDSU称,“这是一场劳工斗争,也是一场民权斗争”。拜登在推特喊话中也强调,工会要做的是避免黑人和棕色人种的工人遭遇种族歧视,营造公平的竞争环境。

没那么简单

但同样是种族牌,在另一个场景下却成了问题复杂化的源头。

除了仓库里的蓝领工人,希望通过工会解决问题的劳动者还出现在了向来有排斥工会传统的硅谷。今年1月初,谷歌二百余名在美员工宣布成立“谷歌工会”的消息,也一度引起过国际关注。

它的诞生同样与员工对于公司制度的不满相关。2019年的感恩节,谷歌以“违反数据安全政策”为由解雇了四名员工,这四名员工此前都参与过一些内部的抗议活动,美国劳资关系委员会一年后公布的调查结果也提到,其中至少两人被解雇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正在组织成立工会。

“感恩节四杰”事件成了推动谷歌工会成立的直接导火索,但与阿拉巴马州的工人们略有不同,谷歌工会提出的使命超越了“维护员工权益”。尽管谷歌母公司Alphabet并不承认该工会,但号称有800多名成员的谷歌工会在官网抛出愿景:“努力保护Alphabet的员工、我们的全球社会和我们的世界。”工会执行主席,软件工程师帕鲁•库尔(Parul Koul)在接受彭博商业周刊采访时就直戳东家的痛脚,认为谷歌需要在职场性骚扰、合同工不平等待遇、传播虚假信息、加剧气候变化、工作岗位自动化等问题上“改过自新”。

谷歌工会官网主页 / 网页截图看上去很美,但现实比这要复杂得多。

仅以“破除职场种族歧视”这一条为例,“谷歌工会”虽然将种族歧视问题列入了关注重点,但哪怕只是看看工会的成员名单和职称就不难发现,眼下这个组织几乎全部是美国籍的软件工程师和项目经理,以中国和印度为主的亚裔员工屈指可数,与整个员工群体中的种族比例并不相符。

作为生活在硅谷的华人工程师,笔者发现,虽然口号喊了很多年,各大公司也一直宣传自家职场环境公平友好,可真正落实到每一个员工身上并不简单。系统性的种族歧视似乎不是有了工会就能有所改善,加入工会的举动倒更有可能让本就属于少数群体的自己承担比其他同事高得多的风险。

大量来自亚洲的高科技人才涌进硅谷,其中26%来自印度,14%来自中国。 / asamnews.com

尤其是外籍员工,最主要的诉求是稳定的签证。美国移民局的工作和学习签证审批快则3-4个月,慢则1-2年。一名中国员工,即使已经拿到签证,也并非没有后顾之忧,因为如果遭到解雇,则签证会在60-90天后失效,除非你能及时找到新的工作,且新的雇主还愿意解决员工的签证问题。这一结构性困境决定了即使同样面临被解雇的风险,外籍员工和新移民需要承担的后果也比美国同事们严重得多。

2019年9月19日,38岁的中国软件工程师Qin Chen从硅谷Facebook总部办公楼跳楼自杀。据Facebook的员工透露,Qin是遭到上司的职场霸凌,加之签证问题没得到解决,导致心态崩溃。同月26日,约200多名华人在Facebook园区内组织参与了抗议和悼念活动,要求公司公开Qin的死亡真相,其中一名发声的是Facebook的员工尹伊。随后,尹伊被公司开除,理由是“缺乏判断力(lack of judgement)”。这个例子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在有色人种比例较高的硅谷,工会的“一片好心”反而很难团结他们想帮助的人。

谷歌工会的另一个重点诉求是:希望谷歌的正式员工、临时工、合同工和外包公司的员工享有同等的话语权和福利。为了节省开支,雇佣大量合同工和临时工也早就是硅谷大厂的常态。但和有色人种的例子一样,比起现在更多有路可退的工会成员,这些外包员工和合同工的地位远为脆弱,行业内工作生态的原子化和弹性化进一步弱化了他们在供需关系中的地位,这部分人也不会冒险站在工会的一边。

更何况,现实中少数族裔、新移民和合同工/临时工身份重合的概率很高。

谷歌的分包商HCL Technologies USA有三分之二的技术工人投票赞成与钢铁工人成立工会 / AP

业界公认谷歌面试题目的难度不小,求职者想要通过5到7轮的层层筛选成为正式员工并不容易。但合同工和临时工往往只需1-2轮电话面试即可被录用,且面试难度远低于正式员工招聘,进入公司之后也能和正式员工一起工作。所以虽说“福报”不同,但7-8万美元的年薪,外加在大平台的成长机会,对于不少求职者尤其是留学生和新移民而言还是“挺香的”。

现实似乎也在验证问题没有发起者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从宣布成立的1月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想象中工会一呼百应的情形并未出现,工会人数只从200+发展到了800+,而Alphabet仅全职员工就有超过13万人。

或许,会是又一个开始也许工会这种“传统”形式还是与传统型工人更为亲近,3月29日阿拉巴马的工人投票,已开始吸引到从各州到联邦一级的政客的密切注意。

3月1日,拜登在推特上发布的一则讲话视频中对发生在阿拉巴马州的工会运动表达了支持,还搬出《国家劳动关系法(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Act)》,“你们都应该记住,不仅允许工会的存在,而且我们应该鼓励工会。”竞选时拜登就曾给自己贴上史上“最支持工会的总统”的形象标签。在他出面之前,包括乔治亚州的艾布拉姆斯(Stacey Abrams)和前总统候选人、参议员伯尔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内的多位民主党人,也都已经公开向阿拉巴马的“打工人”表示支持。

媒体也观察到全美甚至全球各地打算效仿阿拉巴马的劳动者大有人在,RWDSU发言人近日表示,已有来自美国其他地区的超过1000名工人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华盛顿邮报》相信,正是因为担心引起效仿浪潮,亚马逊才会对工会运动如临大敌。

在阿拉巴马的工人群体内,也不是没有对于工会的反对声音,3月29日以后,我们会知道贝西默BHM1仓库的5800余名工人们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文 / 方入秋 责编 / 张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