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指北(ID:hlwzhibei),作者:枕溪,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去年年底配音竞演综艺《我是特优声》刚刚开播的时候,曾经因为一个争议话题短暂地完成过“出圈”,起因是《特优声》所有33名参赛选手无一例外全部为男性,而在节目的前期宣传中制作方又并没有对“选拔标准”进行更多说明——
这显然给豆瓣、知乎、微博等平台的网友们提供了非常“优质”的话题基础:
有网友批评节目制作方设置了“毫无必要”的性别筛选,一味地迎合当下潮流的“偶像团体选拔,强行男团”,却没有顾及到“影视配音”行业的实际情况;有网友则选择了通过私信、评论的方式呼吁节目组给予女配音演员们机会,并强调只有男选手却声称“代表时代风貌”欠妥。
当然,这件事其实是“误会一场”。后来豆瓣网友挖掘机铲喷子通过微博私信,得到了节目组的回复:“这一季这样设计,是因为跟业界老师们讨论,一开始把男生女生放在一起比,不好建立标准……接下来会有很多惊喜的女老师们到来”。
后来也有知乎网友做了进一步解释,表示男生女生发声位置、声音结构有着很大的差异,即使从学习层面来讲,同性别老师的指导也更具备建设性——也就是说网友们之前的担心多少有些“打拳”的成分。
但如果你翻一翻当时的评论,很容易发现并没有太多人指责这波质疑是一次“多余的担心”。整个讨论在这次“被辟谣”中反而更像是一次“共识的坐实”:女性配音演员的声音,的确正在不断地“贬值”,以至于把“节目组的科学安排理解成按照市场规律办事”的逻辑简直太顺畅了。
性别
其实《特优声》并不是第一个将“性别议题”推上配音圈舞台中心的事件,甚至不是第一个让“配音性别议题”出圈的事件。比如去年9月的时候,一篇名为《致“失声”的女配音演员:她们,也应在阳光下》的文章就曾经引发过一轮波及“圈外”的广泛讨论。
作者将“女性配音演员工作机会减少,甚至出现了(与男性相比)同工不同酬的情况”的原因,一部分归结为了“耽美题材的爆火”,导致资本逐利的情况下“整体创作环境开始缺乏优质的女性角色”、“耽美题材作品中女性角色成为工具人”——这个论点很快在评论区遭遇了“逆反心理式的反弹”:
你们行业自己的事,怎么就直接按头清算到“消费者”身上了呢?
行业媒体“刺猬公社”则干脆将“耽美热”作为了配音圈“性别议题”的主线。
在11月发表的《女性配音演员,真的比男同事们境遇更惨吗?》一文中,耽美题材流行带来的后果更加具体:女性配音演员的工作既受到甲方审美的把控,又有外在粉丝经济的影响,于是“女配音演员的资源被压缩”。再加上“优秀的女配音演员又太多”,“(女配音演员内部)已经出现了内卷化现象”。
甚至与耽美有关的时间线还能继续往前推。早在2010年,决意同人配音社团策划的一档名为《共话网配那些事》的节目中,就有一期邀请了三位女性配音演员讨论这一话题,来自优声由色配音社团的梵艳就是其中一位嘉宾。
2005年诞生的优声由色,是国内最早出现的网络配音社团之一,原身为晋江广播剧版块,受日本动漫产业和日语广播剧的影响,内容制作多以日漫翻配和自制中文广播剧为主。其中又受晋江本身氛围等因素影响,耽美题材广播剧相对更丰富,以2009年优声由色的自制剧为例,耽美作品与其他类型剧的比例在6:4左右。
用现在的话来说,梵艳属于标准的“利益相关”。当时客串主持的男CV就在访谈中直接感叹“女CV们甘当绿叶当太久了”,“你们明明配得很好,但观众注意不到你们”,好在另一位嘉宾鬼月进行了“解围”才没有让整个讨论过于悲愤,当时她说“龙套吸引注意力才是件奇怪的事”——这是符合戏剧表演原则的一个解释。
总之当10年后我找到梵艳,再次谈论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梵艳表现出来的首先是“迷惑”:为什么最近这些年流行的还是以耽美题材的广播剧为主?
“早些年我可以理解,最初来做广播剧的爱好者,她们有一多半是可能是偏好这种(耽美)题材,那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融入了网配圈或者商配圈,为什么还是会有这种情况?”
我尝试在百度搜索“配音演员”、“从业人员构成比例”的时候,还发现了一场无关于“耽美”的“配音圈性别争议”:2013年9月1日,有5名女性向教育部寄出联名举报信,认为有11所“211大学”违背教育部规定,歧视女性考生。
其中针对于开设影视配音专业的中国传媒大学,具体论据为“该校设置性别比会导致女生(报考人数更多的情况下)分数线明显高于男生”。联名举报人、同样毕业于中传的志愿者肖美丽认为“学校的性别歧视行为既违反了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高考招生原则,也破坏了学校自身的诚信和名誉”。
当然在后续媒体的跟进采访中,中传官方给过一个官方解释,“一是因为近几年播音专业女生偏多,二是社会上普遍对男播音员需求较多,因此出于便于就业和社会需要的考虑,按男女1:1比例录取”。
但“1:1”作为一个“黑词条”在后面的几年里直接被“梗化”,时不时地在配音圈的相关讨论中“被拿出来轮”。
例如在2014年一篇署名为“女权之声”,题目为《董小姐的故事:一个普通中国女孩 一生经历的性别歧视》的10W+爆款文章,就引用了“1:1”作为虚构的董小姐的人生经历——也延续到了今年,有自媒体发现在中传的2021年招生简章中,播持专业的招生仍然按照男女性别“1:1”设置了招生计划。
值得一提的是,《致“失声”的女配音演员:她们,也应在阳光下》一文的创作团队“传媒1号”正是来自中国传媒大学凤凰学院。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能看做“行业内部对于性别议题的严肃反思”。
声音
其实按照行业媒体的渲染,“配音”并不是一个会出大问题的“职业”,理由也非常直观:
近两年来声音经济正在快速崛起,以中文播客、声音社交等产品形态为代表的创业项目纷纷入场掘金,再加上各种信息流中铺天盖地的培训机构宣传“小白学配音,月入几千上万”, 似乎在声音经济的红利下,人人都可以淘金。
行业媒体“半熟财经”在《零基础学配音月入四万,是真的吗?》还对“配音演员”们可能获得的收入进行了具体的描写:采访中的“汤毅”就通过有声读物获得了“每月2000元”的保底收入,每天投入的工作时长大约为“2小时~3小时”;空儿通过陪玩Pia戏则可以获得每小时20到50元之间不等的报酬。
按照“从业者议题”往往出现在已经形成“既定格局的成熟期”的规律来看,“配音”理论上远远没到寻求破局的程度——至少不该成为一个“性别议题”,毕竟这个标签在如今的舆论环境中实在有些过于沉重。
但“混过网配圈”的佑子觉得“配音”不应该被套用到这套理论当中。“因为配音和声音经济是两回事。”她说,“配音最终追求的是声音的艺术,而声音经济只是把声音当做创造价值的原材料”。佑子觉得现在很多媒体混淆了“声音经济”和“配音”这两个概念,让人误以为“配音也是一门新兴的、很赚钱的职业”,忽略了“真正可能遇到的问题”。
比如在内容上,“配音演员”的工作范围包括且不限于广告配音、影视配音(电影、影视剧、广播剧)、ACG内容配音(游戏、动漫)、有声书,最终需要完成的是“声音的演绎”;而与声音经济的范畴则更为多元,甚至不一定需要有内容——既包含有声读物、播客、以clubhouse为代表的声音社群,也包括声音直播、声音社交、声音恋人等等细分领域——在这样的设定下,“有声音”的意义是大于“好声音”的。
从业环境上“配音”和“声音经济”所呈现出来的差异更加直观:前者不断抬高从业门槛,而后者很乐于降低甚至取消门槛。
“你看喜马拉雅的‘万人十亿新声计划’、荔枝的‘回声计划’,平台给了很多流量以及现金上的补贴,经常会告诉你‘普通人’也能用声音来赚钱。”佑子对这些“所谓的同行们”没有身份认同感,她说:“配音需要‘专业训练’,即使是从网配成长起来的小透明到最后也会想要接受学校专业课程训练,最起码也是去复旦、浙传蹭课什么的。”
配音演员的演绎还体现了很强的依附性。根据从事配音工作十余年的配音演员水原介绍,广告配音主要表达客户的身份感和企业调性,一般比较求稳。影视配音会注重真人感,讲求配音演员和演员的和谐,没有画面的广播剧,也更考验演员对角色的拿捏。有声书里尽管也有角色成分,但一般旁白多,主要是让听众知道发生了什么情节,整体的诉说感会偏重。
相比而言,声音经济中的各领域,自主性更强也更为独立。总之在两者的诸多差异之下,声音经济的红利是否能转换成配音行业的红利显然不能简单地直接画等号。
那么“配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它是否是一个可以独立于“声音经济”之外、拥有独立发展脉络的行业?通过梳理行业发展脉络,以及参考知乎网友兔子卡的日本声优业考据,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如果说“京中有善口技”是对古代配音表演的具体描述,那么译制片则正式将配音作为一个工序和工作带入大众视野,并随着改革开放,在上世纪80年代迎来发展高峰。像是童自荣、刘广宁、丁建华、乔榛等等老艺术家们,参与创作了一批脍炙人口的佳作。
只是伴随市场化的浪潮,译制片精工细作的生产逐渐让位于国内自制影视作品,再加之配音工作薪酬较低,许多从业者无奈选择转行。
这种情况到2005年前后迎来了所改观,受译制片、日本动漫和广播剧影响的一批年轻人们,开始在网络上成立配音社团。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一部分网配爱好者走向商配,建立起基本成熟的商业模式,甚至拿到千万投资。
上图是我用思维导图简单整理的中国配音产业、日本声优业的大事记时间线,不难看出接棒译制片,推动配音演员从幕后走向台前,有赖于国内近年来的ACG产业发展。《十万个冷笑话》《魁拔》《狐妖小红娘》《全职高手》等一系列国产动漫的出现,让北斗企鹅、光合积木、729声工场等等配音工作室,逐渐建立起完整的商业闭环。游戏《恋与制作人》引发现象级讨论,也让人们从“边杰双磊”身上看见配音演员注入的商业价值。
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配音”作为职业(包括作为行业)在中国的发展历史并不算长,从“再次萌芽”到“资本青睐”所经历的成长空间更加有限,再加上国内配音行业很长一段时间是以“网友自发组织”的形式进行野蛮生长——例如上文提到的优声由色,就是在融资的过程中从“晋江分版”被动进化为“社团”——我们很容易给国产配音行业定下这样一个大基调:
这是一个地基不稳,被资本催熟的“伪成熟行业”。
结果
其实“资本催熟”并不总是坏事,比如在行业的快速发展阶段,资本的提前进入往往意味着行业开始“规划化”、“产业化”——这是一个新生行业得以健康发展的前置条件——问题在于“资本”与“行业”只能在某一阶段保持“利益一致”,两者最终诉求是不同的:
前者逐利,追求的是行业创造价值的能力;后者则是停留在闭环里,是一切结果的实际承受者。
因此“被资本催熟的行业”往往会呈现一种倒叙发展的姿态:行业容错量在不合理的发展速度下被提前透支,理论上需要优先解决的“先天痛点”会在一定的发展周期后“滞后爆发”。
具体到配音行业,性别就是这个“先天痛点”。作为一个更倾向于外在表现力、更体现性格差异的行业,从业者性别以及天然的声音条件构成了讨论这一议题的底层逻辑。虽然很难找到较为权威和广泛的行业统计,印证这一说法,尚且只有通过一些留言和个人经历,管中窥豹。
据接触配音行业4年的花花观察,这一行女性从业者是居多的,“男生音色好听的就挺少,比较有特色的声音也少。”网友暮大白写道“以一家著名的配音公司为例,某一年招的大多数配音训练生男女是1:4”,而梵艳也表示自己接触到的女性配音演员和女性工作人员居多——结合上面提到的“中传1:1梗”,可以说国内配音行业在野蛮生长的十几年里,其实一直没有解决“人才供给侧”的问题,仍然停留在“为爱发电阶段”。
当然这一现象也同样存在于日本,根据日本声优信息综合类杂志《声优Grand Prix》最新数据显示,在2021年登载上声优图鉴的男性声优有600人,女性声优则有955人。
但相较于日本而言,缺乏像动漫产业这样庞大且持续的内容市场;从业者社会影响力有限,且没有形成完整的人才成长体系;缺乏有影响力的行业组织,在面对资方和市场时,难以发挥专业话语权。也正是在这样复杂的行业环境下,女性配音工作者不仅面对的问题更为艰巨,而且破局也更为困难。
从业者的性别差异带来的“直观的感受就是甲方多数是来要男配音演员,而且也是男老师最难找,找不到合适的”,在配音群接单时,花花便多次注意到尽管最初男女cv薪酬相同,但如果男cv找不到合适的,甲方通常会加价。
相反在“女生的音域大部分挺宽的,可以从正太配成少年、少女、再配到御姐、老奶奶。如果不是特别大的需求和人物设定,甲方往往找一名或者几名配音比较优秀的女老师,其实就满足了他们对这些女角色的塑造的需求。”
一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配音导演证实了这一说法:
“即使(需要)很多女性角色,甲方们的判断标准往往也是以‘漂亮’为主。比如一个古风宫廷的游戏,明明有小丫鬟、太后、嬷嬷等等多种类年龄段的女性,但是可能在甲方眼里他觉得你美就行了,不在乎角色本身的高矮胖瘦、身份不同”,同样的状况发生在“男性角色上就会考虑更多”。
被固化的审美,也正在多方面地限制女性配音演员的空间。当“声音好听”成为更具权重的评判标准时,一些具有特色又非甜嗓的配音演员极有可能就被资方排除在外。而一味追求好听而掐嗓,不仅造成角色声音千篇一律,削弱听众对配音演员声音的辨识度,更限制演员能力的发挥,进而限制角色魅力。
以至于最终呈现给观众和听众时,常常会看见这样的反馈:“没有特别突出的女性角色”或者“女性角色没有什么记忆点” 。
这些规则也潜移默化地规训着行业里的每一个人。配音演员子楚和陶典曾表达过这种隐忧,“(工作的时候会思考)怎么配最安全,以及怎么活最容易,慢慢的就会被教化了”。
寻找潜在的市场需求,抱团做剧成为了配音行业中许多女性从业者们的选择。梵艳将这种选择类别比喻为“做菜”,认为角色“不能像饭店点菜一样,不做饭还有挑挑拣拣,我们想吃什么就自己去做,如果你对今天的饭菜不满意,明天就自己来做。”
在她看来,网配市场还并未成熟,“大家现在都还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包括一些社团尝试去做高品质的各种类型剧,也许有一点点门道了,但是还没有把自己摸索出来的这些问题汇聚到一起,变成一个行业发展方向。”
改变
在耽美广播剧题材之外,创作者们也正在制作更多类型的题材,像是广播剧《圣婴女中》就是一次具有挑战性的尝试。
该小说和广播剧以南京大屠杀为时代背景进行创作,在悲怆的世相中刻画出一系列鲜活动人的女性群像。该剧在2017年12月13日,也就是南京大屠杀80周年祭发布,是少有涉及真实历史和沉重题材的广播剧。
除了全年龄向的作品,水原还注意到行业里的女性们正在抱团制作百合广播剧:
“百合剧本身可以更多地去弥补女性长期处于一个讨人喜欢,或者说处于靠男人上位这么一个角色模式的另外一面,它能更多展现两个女性角色怎么在职场拼杀,或者是怎么在历史当中活动,在架空的环境下,它能构造出更多更丰富的女性角色 。”
百合广播剧不仅寄托着演员对更复杂立体的女性角色期盼,更希望以此为媒介,让人们认识更多差异化的声音。“随着作品出来,其实大家会认识到,其实女性是有很多声音的,明明有那么多种声音,为什么主角要永远是甜的?”
今年2月,配音工作室缦城出品的《百战成诗》王者荣耀百名英雄全女版翻唱,也是沿用这个逻辑。歌曲共有102位女cv和女staff参与翻唱的,在团建之余也让人感叹女性声音的丰富程度和声域优势。
让人欣慰的在于,这些尝试正在通过平台被放大,在今年,除了垂直广播剧领域饭角、猫耳等平台,在荔枝FM、网易云音乐声之剧场等主流音频平台,也零星出现了商配百合广播剧和百合自制剧。似乎从业者们的努力正在发掘新的市场需求。
但在乐观的情绪之外,配音行业的诸多现实仍是难以回避的。比如随着2018年声音竞演综艺《声临其境》带火了“配音”,舆论一度对于“演员使用原声的推崇”到达了一个“病态的程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CV表示“那段时间即使声音条件很不好的演员,也强行想用自己的原声出镜”——这直接影响了她在那段时间的收入。
此外,声音经济的大发展也正在抢夺“配音的定义权”。在不断的补贴冲击下,大量标签化、模板化的女性配音演员截流了大部分注意力(比如声音社交等等),反向定义了女性配音演员在大众市场的印象。
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声线有特别的,希望走专业路线的女配音演员们的处境更加尴尬,对于资本来说变现路径长,受众面窄,向上又受到市场大潮(耽美主导的市场)的影响——佑子用一句话总结了这个现象,叫“女配音演员们反对女配音演员”。
还有不同于影视行业,林林总总的制作团队,配音圈主流工作室被大厂抢滩。融资可以带来的理想情况是高质量的内容,出圈的配音演员,反哺行业,但是资本始终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这或许有些像中国足球的目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行业总是希望资本的投入给自己争取成长的时间,好在资本退潮后自力更生,但“退潮的标尺”其实从来都是为资本而生——除了尽可能追逐,行业能做得很少——年轻更多的配音产业很难成为那个例外。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部分采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互联网指北(ID:hlwzhibei),作者: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