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颖在手机上一一打开了各个借贷平台。
先是 用来“以贷还贷”的 微粒贷 。 她把欠款结清 , 关闭借贷功能,截图 ,再把APP卸载 。
然后是支付宝,花呗是她最早接触的借贷工具,而借呗是她过去深陷消费贷的三年中最主要的借款平台,两者待还款共计33000元。她按下还款按钮,把欠款还清,逐个关闭停用,再截图。
最后是京东金融,她用白条分期买了手机和iPad,欠款2247元待还。她重复着刚才的步骤:还清欠款,关闭白条功能,截图,再把APP卸载。
“给我朋友发完这几张截图后,感觉噩梦结束了。”
在沉迷消费贷的三年里,刘颖的最高借款纪录是把花呗、借呗、微粒贷、京东金融的额度——接近10万元——全部用光,在月收入只有1000元的情况下,身背每月1万元的最低还款额,只能通过向朋友借钱、以贷还贷的方式免遭催收。
现在像刘颖一样深陷消费贷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一个名为“负债者联盟”的豆瓣小组,最近“火”上微博热搜,小组内聚集了超过3万名负债年轻人,发帖自述超前消费带来的“负债之痛”,动辄数十万的负债金额触目惊心。
尼尔森2019年发布的《中国消费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显示,在中国年轻人中,总体信贷产品的渗透率已经达到86.6 %。 扣除作为支付工具的部分后,中国年轻人实质负债人群约占整体年轻人的44.5%。
2020年12月23日,蚂蚁集团对外称下调了部分年轻用户的花呗额度,以倡导理性消费。对此,已经彻底远离消费贷一年多的刘颖不再关心,她一再告诫自己的妹妹,“无论如何不要用花呗,不够钱花我可以给,但千万不要依赖消费贷。”
“一开始花呗是解燃眉之急”
刘颖最早接触到消费贷是在2016年3月。那时,她还是广东一所高校的大四学生,研究生考试已经结束,正计划着北上找工作。
但她需要500块钱的路费。“我爸当时有些犹豫,家里人除了给钱供我念书,他们会觉得去北京找工作之类的都属于乱花钱,所以没有立刻答应。”
但第一轮考试已经通过,刘颖觉得再等可能就没机会了。这时,同学向她推荐了花呗。她打开支付宝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可用额度正好是500元,够买来回车票。
刘颖没想太多就借了,“当时就想着如果面试通过被录用,参加完入职培训就能拿到2000块钱,要还这500块很容易。”
拿着用花呗借款买到的车票,刘颖到北京顺利通过了面试,一切都按照她原来的设想顺利完成。“第一次就这么轻松地还上了,那时候觉得花呗真心是解燃眉之急。”
根据支付宝官网的介绍,花呗是蚂蚁集团旗下的一款在线消费金融产品,提供“先消费,后还款”服务。它的推出时间是2014年,这一年也被视作是国内互联网消费信贷产品元年,同年推出的“京东白条”,是国内首款互联网消费贷产品。此后,互联网信贷行业发展进入快车道,腾讯、百度、微博、美团等互联网巨头争相入局,纷纷推出自己的消费金融产品。
互联网公司推出的线上借贷产品。
和传统金融产品相比,互联网平台的消费金融产品,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门槛极低。以花呗、和京东白条为例,它们的开通门槛都是年满18周岁以上,用支付宝/京东账号实名验证,并绑定手机号、银行卡即可。有些平台的借款功能,甚至在用户不经意间就能开通。去年南都周刊曾报道,有微博用户在输入手机号码参加一项测试微博账号价值的游戏后,就发现自己同时注册了微博借钱的帐号。
网友发现美团、支付宝、携程等平台诱导开通借贷功能。
初看起来,互联网借贷产品确实可以帮助学生、刚毕业的年轻人等低收入人群满足消费需求。
每日经济新闻在2015年的一篇报道中援引数据称,在月均消费1000元以下的中低消费人群中,使用蚂蚁花呗后,消费力提升了50%,“蚂蚁花呗成为这些群体的消费助推器,有效释放了他们的消费潜力。”文章还指出,“花呗目前服务的人群中,超过6成用户过去没有信用卡网络使用行为,反映出蚂蚁花呗在消费金融普惠进程中的促进作用。”
但这只是消费贷的A面。
豆瓣上有个“网贷互助小组”,在小组简介第一条写着“网贷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这句话是借贷群体的真实写照。许多年轻人在第一次接触网贷的同时,往往也开启了潘多拉魔盒。
“借贷让人产生消费能力的错觉”
让人上瘾的东西,似乎都能让人在精神上产生错觉,消费贷也是其中之一。
在还了那500块之后,刘颖又用花呗进行了几次必需的“预支消费”,比如垫款去三亚出差。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的消费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还没有出现借了钱还不上的情况,而这种借了钱很容易就还上的体验,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赚钱能力了,这种错觉还会在一次次的借款、还款中不断强化。一直提升的花呗额度就变成了一种能力的象征,让你觉得‘我能借多少钱,就意味着我能还这么多钱’。”
在北京工作的这段时间,刘颖一直不间断使用花呗,消费的范围也不再局限于生活必需。她开始用花呗买裙子、书包,支付和朋友出去玩的花销,等发工资了再把钱还上。短短三个月,这些生活必需之外的花销,加起来已经达到上万元。使用消费贷超前消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她的消费习惯。
更大的错觉来自于分期。
分期让人误以为“大钱化小,小钱化了”
张珏是在大学期间接触到“分期乐”开始“入坑”消费贷的。分期乐官网介绍称,它是“国内面向年轻人提供分期消费的金融平台,购买商品首付月供全网最低,还款超低手续费。”
“分期还款每个月压力好像不大,无形中就促使你下单了很多单价高昂的商品,包括苹果手机、价值3600元的健身卡、衣服、化妆品等。”但很快,张珏就发现,还款压力小只是个错觉,“分期乐用下来,不到一年负债就5、6万了。”
刘颖也觉得,分期能让人错以为“大钱化小、小钱化了”。她的大宗消费品都是用京东白条买的,“分期下来,大几千的手机和iPad显得也就没那么贵了,看起来像是自己这个收入水平也能买得起的东西了。”
分期让刘颖“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好几个大件,除了iPad和手机,她还“一拍脑袋”就买了一辆1200块钱的自行车,又另买了一辆送给男朋友。她对这些花费没有概念,只觉得花了钱很快乐,“当时一买了车,立马就骑出去50公里,到了一个全是花的地方,只觉得心里很爽。”而她当时还是在校学生,生活费来源主要是奖学金、助学金以及当研究生主管的补贴,平均下来每个月不到1500元。
刘颖经常是前脚借贷,后脚就把借来的钱都花光。
分期还可以用来偿还已经欠下的债务。刘颖在使用借贷产品期间,一直不敢仔细计算自己到底欠了借贷平台多少钱,只知道所有收入到她的手上只是过了一遍,因为钱只要一打到账上,第一时间肯定会用来还款。当她发现自己开始还款吃力时,除了紧张、害怕,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用分期。“分期可以降低每个月的还款压力,让债务看起来没有那么大,且还款没那么迫切,减少了精神上的焦虑和压力。”
“月入三万才能有借贷时期的消费力”
“现在感觉,我起码要月入三万,才能有消费贷时期的消费能力,”研究生毕业后目前已经工作一年的刘颖,在回顾前三年的消费情况时感叹。
刘颖形容,自己在使用消费贷之前的消费观“非常朴实”。“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没有胡乱消费,大三才自己买了第一条裙子,用的还是过年收的红包钱。”2016年以前,她在淘宝一年的消费记录不到300元。“我那时会告诉自己,等以后工作赚钱了,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但消费贷让我发现:哇,原来我现在就可以对自己好点。”刘颖觉得,自己像是在“报复性消费”,积压了很久的消费欲望,通过消费贷一下子都得到了满足。
花呗广告截图。
在研究生阶段,刘颖的超前消费变本加厉。她的收入没有增加,虽然回归了学生身份,但她的消费欲望丝毫没有降低,买200多块钱的进口牙膏,800多块钱一套的水乳,洗发水也要好几百,300多块钱的防晒霜一买就是五六瓶……“就是坠入了花花世界里面,眼花缭乱,觉得什么好东西都想试一下。”
到现在,已经工作一年多的刘颖,每个月工资到手8000多,但用的护肤品还是学生时期的品牌,“只能说我学生时期用的东西,都太贵了。”
说不清楚到底是年轻人旺盛的消费需求造就了消费贷的繁荣,还是消费贷的出现助推了年轻人消费欲望的增大。
90后出生于中国经济腾飞的阶段,他们中的大多数从一出生就处于较为优渥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中。相比“前浪”,他们受到消费主义的影响也更大,消费理念因为经济发展和金融发展而更加超前。人民日报海外版在一则报道中援引了一组数据:平均每4个“90后”就有1人在用花呗进行信用消费,近四成“90后”把花呗设为支付宝首选的支付方式,比“85前”高出11.9个百分点。
刘颖曾经不太理解为什么互联网巨头们对没有收入的学生开放借贷,“不担心他们还不起么?”她曾经在研究生毕业前几个月申请到了一家银行的信用卡,但后来,这家支行的经理带着当时帮她办理信用卡的职员找到了她,“说是因为我的资质不符,但是却批了我的信用卡,这个职员因为这件事还被辞退了。”而在她资质不够申请信用卡的在校生阶段,她在各互联网借贷平台上的借款额度加起来有近10万。
“现在我才明白,最穷的年轻人才是消费主力,为了培养年轻人的消费习惯,改变年轻人的消费习惯,巨头们当然愿意借钱给这些年轻的金主们。”刘颖说。
以贷还贷,窟窿越来越大
收入刹车,但消费不仅没停还越来越频繁、大额,刘颖的债务窟窿越来越大。
在原来使用花呗、借呗、京东金融的基础上,她又开通了微粒贷,“主要用来还花呗和借呗。”她还不时向身边的朋友借钱,来填补债务空缺。
她对各个平台自己可借的额度烂熟于心:微粒贷额度有2.3万,借呗有4万,花呗有1万,京东白条有2万。“我虽然一直不敢算自己欠了多少钱,但还能借多少倒是算得很清楚,因为只要熟记能借多少,就敢大胆花了。”
张珏也没有能力偿还当时欠下的6万多元债务。“工作第一年月收入才4000元,光租房就要1500元,根本还不起。”她也只能采取“以贷还贷”的方式,“开信用卡,不停地开更多,然后不断提高临时额度,借更多网贷。”但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到工作的第二年末,张珏的债务已经累积到了11万元。“不知道这11万里有多少是利息,不敢想。”
隐秘的年利率
刘颖直到后来自己一笔一笔清零欠款时,才知道分期造成的利息根本不是自己原来想的那样低。
“拿借呗来说,它把利息都折成每天几毛了,而不会告诉你年利率是18.25%,这样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点利息。我最后要还借呗的钱是3万多,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利息已经算不出来了,因为我不是借一笔,而是借了借呗还借呗,利滚利已经好多次了。”
事实上,许多消费贷、现金贷产品都不会直接向用户展示年利率,而是提供看起来数额更小的日利率。
微博借钱的广告穿插在“欠花呗”的帖子当中,广告中宣称日利率最低0.03%。这个日利率换算成年利率已高达10.8%。
即使是现在,在搜索引擎上输入“花呗、借呗年利率”,弹出来的搜索结果依然找不到平台官方提供的年利率信息,但提出这样问题的人不在少数。
张珏倒是知道借贷平台的利息不低,但她没有别的选择,“还不上钱的后果更让人害怕,害怕被追债,害怕催收电话达到公司,打到家里。每次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都想着‘以后不借了,这是最后一次’,但下个月账单出来时,不由得你不继续借。”
让借款人胆战心惊的利息,对借贷平台来说,则是最大的利润点之一。
第一财经在一份研报中援引证券公司人士分析称,花呗的年化利率约在10%以上,而它用来放大资金池的ABS( Asset-Backed Security,资产支持证券)年化利率只有3%,蚂蚁可以从中赚取7%。只要借钱的绝大多数用户总是能把钱还上,蚂蚁就可以持续地赚取这部分息差。
2017年至2019年间,蚂蚁通过放贷产生的利息收入从161.87亿元扩大至418.85亿元,增长了近1.6倍,成功帮助蚂蚁更换了增长引擎。2019年,以微贷为主的数字金融板块为蚂蚁贡献了56.2%的营收,首次超过支付手续费(43.03%),成为蚂蚁最大的收入来源。
一节“救命”的班会课
2019年5月,一节班会课把刘颖从借贷的泥潭中捞了起来。
“班会的主题就是针对消费贷的,辅导员让大家注意千万不要借贷。因为此前的新闻报道说的都是裸贷,我还觉得我是在正规平台借的钱,和那些不一样,但辅导员说,即便是这些平台也不可以借,因为我们作为学生没有还钱能力。”
班会之前,刘颖就读的高校已传出几桩跟借贷有关的事故。“有个学生把全班所有同学的钱都借了个遍,据说是在外面借贷赌博。还有个同学因为欠下太多消费贷扛不住了,最后在宿舍跳楼了。”
刘颖开始醒悟,自己不能再这么继续借下去了,她开始正视自己负债的事情。2019年6月,刘颖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鼓起勇气开始计算自己一共欠了多少钱。“没收入的时候哪儿敢算,怕吓着自己,那时只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想知道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刘颖第一次计算自己的债务明细并列下还款计划。
她把花呗、借呗、京东金融、微粒贷都加上,再算上从朋友那里借来还贷的钱,最后发现自己的总负债额达到了6万。“根本不明白一个只赚得到生活费的学生是怎样欠下6万元的。”
2019年8月,刘颖收到了正式上班挣来的第一份工资,她全部拿来还各个平台的欠款,但发现8000多块全部填进去后也是微乎其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她不想再硬扛,开始向好友求助。她把欠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朋友,朋友听完后说的话,她至今还记得,“他说,‘你要是一直不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收到你的裸照,发现你跑去裸贷了。’”
2019年9月,她用朋友借的钱和自己的工资,把所有借贷平台的钱都清零了。
刘颖到现在都很感激当年那场班会,“对于已经陷入了负债泥潭的人来说,重点已经不是意识到危害,而是寻求解决办法。这次班会让我意识到,不要硬抗,别因为还债把自己压垮,要主动寻求帮助。”
张珏也觉得,对于负债人来说,及时寻求帮助很重要。“确实不应该让家人承担自己犯下的错,但高估自己的能力,逞强坚持,最后只会让家人帮你承担更严重的后果。一开始一两万还不上还逞强,最后可能变成四五万,甚至更多,及时止损很重要。”
年轻人深陷消费贷的情况也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临近年末,一系列动作接踵而至。
2020年11月2日, 央行、银保监会联合发布了 《网络小额贷款业务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明确要求贷款额度不得超过借款人年均收入1/3。这项规定被指针对的就是向在校大学生发放贷款的机构。
与此同时,银保监会发文点名“花呗”:与持牌金融机构相比,金融科技公司更加依赖购物、交易、物流等行为数据,更多依据借款人的消费和还款意愿,缺乏对还款能力的有效评估,往往形成过度授信,与场景诱导共同刺激超前消费,使得一些低收入人群和年轻人深陷债务陷阱。
12月29日,银保监会发布《关于警惕网络平台诱导过度借贷的风险提示》指出,一些网络平台为获取海量客户,通过各类网络消费场景,过度营销贷款或类信用卡透支等金融产品,诱导过度消费;同时提醒广大消费者,要树立理性消费观,警惕过度借贷营销背后隐藏的风险或陷阱。
12月中旬,陆续有网友发现,自己的花呗额度被下调了,有的直接降了三分之一,从一万多元降到3000元以下。蚂蚁集团后来证实,正在调整年轻用户额度,倡导更理性的消费习惯。
被调整额度的用户在支付宝都收到了一条来自花呗的提醒。
最近,张珏在社交平台上转发了一条关于“负债人”的贴子,并配文:“本上岸人感同身受,千万不要掉入消费贷陷阱,不要分期,不要花未来钱,最重要的是,寻求家人帮助吧,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刘颖、张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