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晚,以色列耶路撒冷,数千人走上街头,要求提前举行选举。


当地时间6月16日晚,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安全内阁会议上宣布正式解散战时内阁,此时距离以前国防部长、反对党国家团结党领导人本尼·甘茨退出战时内阁仅过去一周。

战时内阁成立总计八个月,但随着巴以冲突的走向出现难以弥合的分歧,这一结局只是时间问题。战时内阁分崩离析,不只是对于以国防军加沙行动的战术问题和巴以冲突的军事战略之争,更触及到以不同政治势力根本性政治理念的冲突,并体现为愈演愈烈的权力争夺。以色列内部要求提前大选的呼声愈发强烈,巴以冲突随时都有外溢风险,内塔尼亚胡掌舵国家的前景似乎更为不妙。

解散结局早已注定

解散战时内阁并非内塔尼亚胡的本意,只是随着甘茨的退出,战时内阁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内塔尼亚胡起初试图挽留,他第一时间在社交平台“X”上发文称“现在不是退出战役的时候,现在是联手作战的时候”;但到了正式解散时,他坦言战时内阁“是应甘茨要求、与其达成合作共识的组成部分”,一旦甘茨离开,就不再有这一机制。

甘茨的退出动摇了战时内阁的根基,不过事发绝非突然。早在5月18日,他便以电视讲话的形式对内塔尼亚胡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后者接受关于加沙冲突及后续事项的六点方案,否则将在6月8日退出战时内阁。

显然,在政府极右翼官员的压力下,内塔尼亚胡绝无妥协的可能,甘茨自然到期离开,只是晚了一天——为了避开以政府解救人质的“努塞拉特救援行动”,他推迟24小时宣布辞职。

成立于去年10月11日的战时内阁,是以政府应对突然再起的巴以冲突、抵御哈马斯袭击、响应以民众呼声而组建的。为了尽快组建“紧急联合政府”,除了甘茨外,最大反对党“拥有未来党”领导人、前总理拉皮德也曾得到内塔尼亚胡的邀请。不过由于其关于排除极右翼政客和“失职官员”的诉求得不到满足,拉皮德最终拒绝加入,甘茨和国家团结党成为联合政府和战时内阁的新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战时内阁增加的是中间派的反对势力,可它或许强化(而非削弱了)内塔尼亚胡在这一时期的主导力量。

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指出,在以色列的体制下,总理并非军队最高统帅,而是由内阁掌握这一权力,尤其是规模较小的安全内阁。但安全内阁的成员包括极右翼的国家安全部长本-格维尔和财政部长斯莫特里赫,他们是现行联合政府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内塔尼亚胡无疑构成了相当程度的掣肘甚至裹挟。

比安全内阁规模更小的战时内阁,则完全排除了这部分极右翼人士,包括三名正式成员(内塔尼亚胡、国防部长加兰特、无任所部长甘茨)和三名观察员(战略事务部长罗恩·德默尔、无任所部长加迪·埃森科特、无任所部长阿里耶·德里)。除了担任过以国防军参谋总长的埃森科特为甘茨的亲信外,同样出身利库德集团的德默尔和宗教保守人士德里都是内塔尼亚胡的亲信。



◆以色列战时内阁成员。

此外,内塔尼亚胡和甘茨同意在此期间搁置所有非战争或非紧急事务的立法(包括极具争议的司法改革法案),且战争内阁每48小时就要开一次会。凭借三分之二的人数优势,内塔尼亚胡在没有极右翼干扰的情况下主导着战时内阁的决策和运行,在战争初期运作良好。

但随着巴以冲突的战火转移到以色列之外,特别是加沙地带成为久拖不决的烫手山芋,激化了战时内阁成员之间固有的结构性矛盾。甘茨与内塔尼亚胡本就属于不同阵营,前者长期被视为后者总理大位的潜在挑战者,自今年1月起更是公开挑战内塔尼亚胡在加沙地带的军事政策。



◆以国防军士兵跨越边界进入加沙地带。

去年12月,埃森科特25岁的儿子贾勒·梅厄·埃森科特作为年轻士兵牺牲于加沙前线,他作为甘茨阵营的代表,直接质疑内塔尼亚胡的战略,要求达成长期停火协议,以换回人质、解除哈马斯的导弹与火箭装备。在甘茨阵营看来,国内的极化对立、政治体制问题比外部威胁更为亟待解决。从此时起,甘茨阵营便把停止无休止的加沙军事行动、提前举行大选作为主要诉求。

这当然不符合内塔尼亚胡“不消灭哈马斯不罢休”的总体战略方针。除了对手阵营,战时内阁另一位成员、本属于利库德政府阵营的国防部长加兰特也开始向内塔尼亚胡发难。

今年1月,以色列《国土报》报道,拉皮德在其党内会议透露,内塔尼亚胡和加兰特“不再跟对方说话”,战时内阁会议已变成“毫无体面的场合——充斥着没有方向的算旧账、争斗、讨论”。到了5月中上旬,加兰特更是先甘茨一步,反对以色列对加沙地带长期军管,而是建立非敌对的巴勒斯坦人政府取代哈马斯,并与国际组织合作进行管理。

加兰特撇开利库德集团党内闭门会议,以公开喊话的方式暴露党内分歧,自然是让内塔尼亚胡难堪,更让公众质疑他是否具有明确、可行的战后加沙地带管理计划。分析人士认为,加兰特如此将内塔尼亚胡一军,显然是在挑战后者的党内领导地位。

加兰特的提议甚至得到了甘茨的支持,而且二人的思路与美国致力于推动的加沙地带问题解决方案一致,让内塔尼亚胡感受到来自国内外的“合力施压”。



内塔尼亚胡、加兰特和甘茨出席会议。

早在今年3月,甘茨在未告知内塔尼亚胡、没得到后者授权的情况下擅自访问美国,会见拜登政府的核心高官——副总统哈里斯、国务卿布林肯、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种种越级行为表明,战时内阁内部的互信已经荡然无存。

内塔尼亚胡组建战时内阁的初衷之一,是在维系联合政府不解散的前提下,避免被极右翼势力绑架。可随着甘茨和加兰特先后公开唱反调,极右翼势力迫不及待地要求将此二人解职。如今甘茨和埃森科特正式退出,本-格维尔和斯莫特里赫便向内塔尼亚胡施压,要求进入战时内阁——如此一来,极右翼将在战时内阁决策圈占据半壁江山,大有架空内塔尼亚胡之势。

面对不可弥合的分歧和来势汹汹的争权行为,两相权衡之下,干脆取消战时内阁,设法避免提前大选,成为内塔尼亚胡出于自保本能的唯一选择。

掌舵前景更加艰难

然而,就算解散战时内阁,也无法解决内塔尼亚胡面临的困境。

加沙地带的战火看起来仍无止境,黎巴嫩真主党的介入让以黎边界冲突不断、加大了引爆全面战争的风险。如今主导安全内阁的是更加强硬的声音,他们甚至不能容忍以军方在拉法地区的“战术性停火”(每天上午8点至晚上7点暂时停火,确保援助物资进入加沙)。



◆加沙地带“战术性停火”区域。来源:BBC,2024年6月16日

民意同样影响着以军的行动。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5月30日公布的民调显示,虽有68%的以色列人对战争的长期化感到担忧,但只有19%的以色列人认为对加沙的军事行动“太过分”,认为程度“正好”的有39%、认为“还不够”的有34%;而针对战后加沙归属,40%的人认为应由以色列政府管理,只有少数人(14%)认为应由加沙人决定,另有6%的人主张由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理。

另一边,反对派重新与政府划清界限,极右翼借着更大话语权要求政府拒绝执行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加沙地带三阶段停火协议。这会让内塔尼亚胡“左右为难”,他未来掌舵以色列的前景也显得更加艰难。战时内阁解散后,国内的反政府抗议者再次走上街头,要求提前大选,有人甚至试图突破警方障碍、冲击内塔尼亚胡的住处。

外界普遍认为,甘茨辞职的原因不止出于加沙地带军事政策分歧,而是有其政治动机。自去年10月7日战火重燃以来,被视为以色列“最大亲美派”、在军方拥有极高影响力的甘茨在大部分民调中均领先内塔尼亚胡。

虽说两人的差距近来逐步收窄,来自以色列左翼媒体《晚祷报》(Ma'ariv)和右翼媒体《今日以色列报》(Israel Hayom)的最新民调依然显示:41%的以色列人更支持甘茨出任总理,比内塔尼亚胡的支持率高出5%;而如果甘茨、拉皮德、贝内特三大反对派领导人合作,大概率能成为议会多数,从而实现联合执政。

正因此,甘茨希望携民意优势提前大选,造势宣称自己才是最能保证国家安全的人,从而实现两年前未竟的“总理梦”;内塔尼亚胡当然不愿冒险,坚称战争状态下不是大选良机,并设法维系“史上最右翼政府”不解散。



内塔尼亚胡与甘茨极可能在下次选举中对决。

然而,潜在的危机可能从内部爆发。战时内阁的解散,不仅激化了内塔尼亚胡政府和以军方在加沙地带战略问题上的矛盾,更使得加兰特露出“反骨”。可这位国防部长偏偏拥有相当坚实的民意基础。即便本-格维尔、斯莫特里赫多次叫嚣让其下台,以色列第12频道电视台的民调显示,六成民众反对将加兰特解职——甚至在内塔尼亚胡阵营内部,加兰特的支持者也多于反对者。



◆以政府极右翼代表人物本-格维尔(左)与斯莫特里赫。

在此情况下,布鲁金斯学会认为,加兰特完全可能正式“叛变”并挑战总理大位。尽管目前情况下此举政治风险极高,但如果民间抗议持续走高,尤其是回到去年10月前反司法改革抗议那般规模,加兰特冒险的可能性就会增大——这将从利库德集团内部给内塔尼亚胡政府狠狠一击。



◆2023年,以色列反司法改革抗议持续了九个月。

另一方面,极右翼合作伙伴维系联合政府的意愿未必有内塔尼亚胡那么强烈。虽然战时内阁已经解散,但内塔尼亚胡仍然谨慎防范极右翼趁机做大。谈及未来关于加沙地带的决策,他表示在安全内阁之下,敏感事务的处理将由更小范围的论坛(“厨房内阁”)承接——以色列《新消息报》(Yedioth Ahronoth)披露,这个小圈子包括加兰特、德默尔、以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察希·哈内格比,但依旧排除了本-格维尔和斯莫特里赫。

可想而知,极右翼不满于内塔尼亚胡对自己“既利用又防控”的手法。他们紧盯着后者对加沙地带的举动,一旦内塔尼亚胡有任何“转向中间”的政策(特别是签署被他们视为“投降主义”的加沙停火协议),他们便可随时以退出的方式让政府解散、重新大选,几乎等同于直接扳倒内塔尼亚胡。

就连执政联盟中哈雷迪(极端正统)犹太教徒支持的政党(如德里代表的沙斯党)都有可能制造麻烦。基于极端保守的宗教信条(男女必须分离),哈雷迪教徒长期拒绝参军服役,其免服兵役的特权得到内塔尼亚胡的正式确认,因此该群体在国家安全和军事问题上反而不是最强硬的。

可目前多数犹太裔以色列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并饱受战火之苦,哈雷迪教徒的特权引发他们的强烈不满,如今以最高法院要求审查该群体免服兵役的合法性基础。假如这一问题处理不当,一旦哈雷迪教徒“掀桌子”,也足够动摇执政联盟的根基。

无论如何,自再度执政以来,内塔尼亚胡饱受争议,不止一次身处险境,但依然稳坐总理府。现如今他坚守国家掌舵人之位,靠的就是展现自己“顶住国际压力不屈服、坚决反对巴勒斯坦国”的强人、能人形象。

7月24日,内塔尼亚胡将应邀前往美国国会参众两院发表讲话,成为史上首位四次在美国国会发言的外国元首,他势必会强调美以两国的传统盟友关系。因此,眼下的他完全可以坚守待变,即便提前大选,也要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

内塔尼亚胡的总理生涯本就是从不缺乏挑战、麻烦、风险的旅途,战时内阁解散背后的内外压力、争权夺利也是他早就习惯的常态。只是随着战争走向愈发不明朗,国际压力与国内民心变化是否还在其可控范围之内,这就要考验内塔尼亚胡长期积累的政治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