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在洛杉矶港外抛锚等待入港的集装箱船。 ERIN SCHAFF/THE NEW YORK TIMES
南加州看上去就像被封锁了。
超过50艘巨轮在太平洋寒冷的海水中颠簸,被困在洛杉矶和加州长滩的两个港口附近。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们等待着轮到自己靠岸,卸下货物。看热闹的人拿着双筒望远镜蜂拥到水边,试图数清绵延至漆黑地平线的船到底有多少艘。
这不是战争。这是全球经济陷入停滞时的情形。
那是在2021年10月,地球上发生了百年来最严重的大流行。国际贸易中到处都是令人困惑的失常。最基本的地理格局仿佛经过了重组,海洋被拉长,中国工厂与美国超市之间的距离变远。
鉴于集装箱船的规模——最大的集装箱船长度是自由女神像高度的四倍多——任何一艘停泊等待的集装箱船都意味着大量订单没有到达预定目的地。甲板上堆满了集装箱,里面的东西从服装和电子产品,到装满化学品(用于制造油漆和药品等产品)的桶,它们构成了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
加州加德纳大华超市货架上的日本奇巧巧克力。 ADAM AMENGUA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洛杉矶港。 ERIN SCHAFF/THE NEW YORK TIMES
在排队等候的船只中,有一艘悬挂香港国旗的CSCL Spring号,载有来自中国大型农业集团益海嘉里国际公司的138个集装箱,其中总共装载了约3300吨的油菜籽颗粒——这是足够养活2万头奶牛一周的动物饲料。这一延误加剧了困扰美国畜牧业生产者的饲料短缺问题。
在这些被困的船中,有五艘总共运送了约5900吨的斐济瓶装水。超过7700吨的喜力啤酒也被拖延。悬挂新加坡国旗的“万海625”号载有近1300吨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树脂,这是制造合成纤维和用于包装软饮料的塑料瓶的关键元素,也是一种短缺商品。这艘船还载有约2300吨的太阳能电池板和720吨的链条围栏材料。
据估计,在南加州两个最大港口外等候的船只总共装载了价值超过250亿美元的货物。这只是由于全球供应链崩溃而搁浅的商品的一小部分,而供应链崩溃的规模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从中国到北美再到欧洲,全球近13%的集装箱船队在港口漂浮。价值超过1万亿美元的产品陷入拥堵。
所有这些东西都应该在别的地方。
但是,大量集装箱涌入,使码头不堪重负,与此同时被隔离的美国人在为大灾难做准备,他们在地下室里摆上健身自行车,在卧室里摆上办公家具,在厨房里摆上烘焙设备。这些商品大多是在亚洲制造的。卡车运输业抱怨说,他们招不到足够多的司机来运送这些海啸般涌来的货物。仓库满满当当,却缺少工人。多年来由于企业削减成本而被掏空的铁路行业在需求激增的情况下陷入困境。
经过加州朱鲁帕谷60号高速公路耶格尔立交桥的卡车。 ADAM AMENGUA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卡车运输公司和铁路公司对待工人的方式仿佛工人的时间是无限的,没有价值。 ADAM AMENGUA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几十年来,世界似乎被压缩了,各大洲被集装箱船、互联网和对全球化的狂热信仰连接起来。现在,人们重新感受到大地的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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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滩附近被困船只的中心是悬挂丹麦国旗的集装箱船马士基·埃姆登号,长约365米,宽约48米。这艘船刚从中国宁波港抵达,装载了大约1.2万个集装箱。
哈根·沃克在马士基·埃姆登号上只有一个箱子——一个12米的集装箱,在运输舱单上记录为MSMU8771295。但在他的创业公司的短暂历史中,它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沃克的公司Glo总部设在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小镇。该公司生产新奇的塑料方块,放入水中时会闪闪发光。他前不久获得了一份突破性的订单——为《芝麻街》制作洗澡玩具,其中包括标志性的艾蒙玩具。他原计划在关键的假日期间首次推出产品,当时距离假期只有两个月了。
哈根·沃克在Glo Pals创意会上。 WHITTEN SABBATINI
和数以百万计的公司一样,沃克的经营依赖于两个关键因素:在中国生产的工厂,以及将产品运往美国海岸的巨型集装箱船。几十年来,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廉价而可靠的经营方式,大品牌和小企业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提供从烤箱清洁剂到飞机零部件等各种产品。
但是,这个等式在瓦解,沃克发现自己面临着南加州沿海最严重的交通堵塞。
随着日历继续无情地向假日季迈进,他的艾蒙娃娃漂在水上,成为供应链大混乱中的弃儿。
当马士基·埃姆登号载着沃克的货物加入长滩附近的漂浮队列时,从欧洲到非洲再到北美和南美,人们还在忍受口罩和手术衣等个人防护装备的严重短缺。这迫使一线医务人员在缺乏足够保护的情况下照顾新冠患者。
随着人们的恐慌性囤货,卫生纸从商店货架上消失了。女性卫生用品、抗生素甚至阿司匹林等药物也很难找到。超市里的肉类陈列柜空空如也。有一段时间,广受欢迎的早餐麦片“葡萄柚果仁”和用来制作珍珠奶茶的木薯粉几乎都消失了。
2020年3月,西雅图市中心比往常更冷清。 ANDREW BUR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20年4月,布鲁克林湾脊社区的一家杂货店。 VICTOR J. BLU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亚洲,生产电脑芯片的工厂跟不上需求的大幅增长,在芯片已成为各种设备大脑的时代,这成了紧急情况。从日本到美国再到巴西,汽车工厂都因为芯片短缺而停止生产。美国汽车经销商的汽车库存通常是他们一个月销售量的两到三倍。到2021年底,它们的库存已跌至创纪录的低点,不到销量的一半。随着新车越来越少,二手车的价格也开始飙升。
医疗器械厂家开始了一场基本上徒劳无功的宣传行动,希望让芯片公司知耻,转而优先处理它们的订单,而不是苹果、谷歌等智能手机公司的订单。各大电子企业开始秘密收购旧玩具和电玩主机,拆解古老的PlayStation和芭比娃娃配饰,以获取里面的芯片。
对于以前从来不需要去考虑全球供应链复杂性的消费者来说,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极为不安。商品的短缺从直觉上确认了一种想法,即当代生活本身已经失控,并且揭示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黑暗真相:当时的局面已经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下了。
在富裕国家,社会一直浸淫于这样一种观念中:互联网已经超越了传统的时空限制。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一天、任何天气下上网,点击一下,然后等待卡车运来你的货物。
2021年2月,纽约地狱厨房的联邦速递和邮政署卡车。 ANDREW SE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一个充满巨大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这是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
供应链不仅是商品的循环系统,它还能带来一种人类境况尽在掌握的感觉,是现代生活中一个少有的协调一致的侧面。在人们对政府失去信心、对新闻媒体持怀疑态度、对企业动机心存疑虑的时代,每个人至少都可以相信那些把快递员带到你家门口的隐形力量。将农场、工厂和配送中心与家庭和企业连接起来的联系似乎是不可侵犯的。
随着供应链开始断裂,从明尼阿波利斯到米兰,城市里到处都是救护车无休止的悲鸣,把新冠肺炎的感染者送到医院,人们躺在走廊的病床上奄奄一息,病房里人满为患,呼吸机供不应求。从旧金山到斯德哥尔摩,人们在养老院独自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向他们的子孙告别。每天都有噩耗传来,死亡人数不断攀升,最终夺走了全球近700万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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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十年来,从北美到欧洲再到日本,跨国公司都把自己的命运置于一种无情的效率上。为了追求更低的成本和更高的利润,它们逐渐将生产委托给世界各地的工厂,尤其是中国的工厂。
它们表现得好像这个战略不存在任何风险,好像中国的工业园区是俄亥俄州和巴伐利亚州的延伸。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乎航运业基本上是一个卡特尔,基本不受任何政府监管机构的监督。
洛杉矶港附近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德洛丽丝车场。 ALEX WELSH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洛杉矶港的一名卡车司机。 MARK ABRAMS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从铁路到卡车运输公司再到仓库,供应链上的大公司长期以来一直将工人视为需要控制的成本,而不是有家庭、身体疾患和其他需求的人。雇主们认为,即便肆意剥削,他们也不必担心劳动力会枯竭。与此同时,数十年来,人们热衷于将去监管化作为解决几乎所有问题的办法,导致把经济命运拱手让给了少数几家主导关键行业的企业。
在华盛顿,两个主要政党一直不切实际地认为,任由大型公司去掌握对市场的控制权,将产生更高的效率。
这场疫情暴露了依赖远方的工厂和集装箱船来维持人类货物供应的后果。
它暴露出世界在防护装备和药品等关键产品上严重依赖中国的做法是草率的,特别是在华盛顿和北京陷入贸易战的情况下。
2021年底,拜登总统在巴尔的摩港就基础设施问题发表讲话。 AL DRAG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它揭示出依赖交通系统的风险,这些系统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和工作条件因成本削减而大幅下降。
不受监管的巨头以效率之名主宰市场,结果却只在华尔街产生了有效的结果。
随后,全球供应链的大范围混乱助长了另一种经济之痛:通货膨胀。
到2022年初,全球央行以抑制物价上涨为名开始加息。这将给房主和信用卡持有者带来更高的借贷成本。这将使普通工人面临失业的威胁,同时压低了股价。尽管经济学家们对通货膨胀的原因争论不休,但部分责任显然要归咎于一个现实,即数量惊人的货物漂浮在海上,等待进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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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23年初,疫情最严重的破坏已经过去。海运不畅的状况几乎消失,运费骤降,产品短缺的情况有所缓解。然而,同样的根本性危险依然存在,等待着未来不可避免的动荡。
全球经济已进入持续动荡的新时代。在自然界被气候变化所改变的同时,全球供应链也将受制于新的规则和对风险的不断重新评估。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攻击增加了世界分裂成对立阵营的可能性,使国际贸易的地理格局复杂化。中国和美国似乎陷入了一场冷战,其后果正在全球范围内显现,重塑了联盟、贸易协定以及关于国际交往性质的基本理解。
2020年疫情最严重时,上海一家工厂的电梯装配线。 THE NEW YORK TIMES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又一场动荡正在到来,为了做好准备,我们需要厘清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们需要了解供应链是如何变得如此复杂、如何延伸并全都集中到一个国家。我们必须重新配置供应链,通过增强韧性来保护社会。
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全球化是由一种特别令人陶醉的效率形式推动的,这种概念被称为及时制度(Just in Time)或精益制造。
但疫情的短缺促使一些公司重新调整,在从“及时”转向“以防万一”的过程中增加库存。
由于美国和中国将彼此视为竞争对手,跨国企业已将一些工厂生产转移到越南等其他国家。美国企业正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建厂,以保持低成本的制造业,而不必与变幻莫测的太平洋作斗争。一些公司正在进行所谓的“回流”,将工厂生产带回美国。
过去四年的艰辛历程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相:从拯救生命的药物和电脑芯片到玩具和电动游戏,人类依赖着一条混乱脆弱的全球供应链,以获取我们这个时代的产品。这个系统依赖于各种形式的劳动盘剥,这使得它永远面临着崩溃的可能性。它的建立是为了回报投资者群体,但往往以牺牲可靠性为代价。
“供应链大混乱”并非新近发生的一则奇事。如果机器不能正常运作的话,它是对我们将来势必还会遇到的失常景象的预演。
洛杉矶港集装箱堆场外的一名妇女和她的孙子。 MARK ABRAMS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