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顾森约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厅见面,临近的时候他发短信称自己已经提前到了。《中国科学报》记者环顾四周好一会儿,却未发现客人中有男子身影,直到一个埋头敲字、长发披肩的客人抬起头。

以前的顾森是短发、络腮胡,因疫情期间找不到理发店,他只好留起了长发,不想把胡子刮掉后发现自己显得年轻了,于是索性就不再理发而每天开始刮胡须。

从北大中文系应用语言学专业毕业后,顾森成了一个真正的自由职业者。他给记者的自我介绍简洁明了:“我是自由职业者,最近在写书和开发游戏。是的,教数学仍然是我的一部分工作。”



1988年生的顾森今年36岁。受访者供图


毕业多年后,数学科普与教育仍然是他的一个重要标签。“误入中文系的科学青年”“写数学科普博客的文科生”,这是前些年媒体对顾森的报道标题。他是北大中文系2007级,那是一个文理交叉的神奇学科,他们学了很多数学和计算机专业的课程。关于该专业,详见《中国科学报》此前的报道《一个神奇的北大专业:同级只有她从开学坚持到了毕业》。

3个小时的交谈中,顾森给人一种极客但佛系的印象:他是各种时髦科技产品的第一批用户,却不用微信和微博;他在这些年换了无数次的工作,却从未写过简历;他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极其投入,却对很多热点人事茫然;他喜欢跟不同的人聊天,却记不得对方长什么样子。

因为不用微信,他跟人的联系和沟通都是通过手机短信和邮件。他说:“真朋友是愿意跟我发邮件或者用手机短信来联系的。”

游 戏


“一会儿当当码农,一会儿做做编辑,一会儿教教数学,一会儿写写专栏,偶尔再出上几本书。从2005年开始,我一直在维护一个以数学为主题的个人博客。”

这是顾森在2015年时的自我介绍。

码农指的是他曾作为算法工程师,在微软和人人网实习;大学期间在果壳网做了一两年编辑,但他更擅长自己撰稿,而不是约稿;专栏写了很多家,如今还在给《中学生数理化》初二版撰稿;至于图书,2012年出版了《思考的乐趣》,那是从他上千篇博客中节选而来的文集,2014年出版了《浴缸里的惊叹》,2021年出版了《神机妙算》。他还会去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北京世纪坛的数学益智游戏展。

《神机妙算》的出版过程是他拖延症发作的典型体现,这本书是顾森在《程序员》杂志算法栏目关于算法的文集。该书从2012年开始撰稿,到2013年末就已经累积了足够的文稿,2015年完成书稿后,接下来是漫长而曲折的审校打磨阶段。等顾森经历了结婚和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这本书才姗姗来迟。

最近两三年,顾森迷上了开发小游戏,大都是有着顾森烙印的益智游戏。

最火的一个游戏恰恰是最简单的,是一款名为挑战圆周率的游戏。在今年的圆周率日,也就是3月14日,他上线了这款游戏:只需数秒,用户就可以用鼠标画一个圆,程序会自动计算出该圆的近似π值,越接近圆的图会得到更接近π值的结果。



顾森开发的部分游戏


他还利用自己应用语言学专业的背景,开发了一款名为“吟游诗人的重生”的文字冒险类游戏。这是一个纯文字游戏:用户需要闯关去找到8本书,每道关卡都有左右两扇门,需要对门上的文字进行有规律地选择,比如不断追逐含有数字的词,就可以得到其中一本书。

游戏中的一些语言学规律并不是一目了然的。比如“甜蜜”和“伟大”同样是形容词,你可以说“甜甜蜜蜜”,但不可以说“伟伟大大”。这就增加了游戏难度,也成为顾森学有所成的成就感所在。

这款游戏的灵感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叙事游戏开发工具Twine,于是就想,为何不结合自己的语言学背景和爱给人出题的怪异癖好,开发一个与现代汉语有关的文字解谜游戏?

这些游戏开发纯属兴趣使然,并没有商业属性,不过他“在网上也有一小批粉丝”。

科 普


顾森的偶像是已经84岁高龄的美国数学家Neil J. A. Sloane。这位老爷子一辈子喜欢并收集整数数列,并在1973年就出版了第一本《整数数列手册》,后来还开发了那个著名的线上整数数列库OEIS。

在顾森眼里,这是一件极其酷的事情,他也想做类似的事情。

他有一个颇具野心的想法:各种数学现象、数学知识、数学家故事有特别多的联系,并且同一条知识对于小学生和高中生可以有不同的讲法,他想把这个复杂的网状结构梳理出来,这样方便用户查询任一条信息。

这个念头的本质是,顾森想给世界留下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要去分享,把自己发现的有意思的东西转化成更加有意思的呈现形式。

不少网友注意到,顾森的博客Matrix67.com有段时间没更新了,上次更新还是2023年2月13日。在博客辉煌时期,阅读数据会给人一种不可替代的存在感,是刺激顾森创作欲望的重要因素,可是如今博客越来越少人关注了,他的创作欲望也因此下降了许多。

另一方面,他的很多写作放到了妻子维护的一个名为“小数点同学会”的公众号上。这个公众号每周一到周五都会发一条关于数学的推送,要么是数学趣题,要么是数学家的故事,要么是一些数学冷知识,主要吸引小学生来对数学产生兴趣。顾森负责提供一些文字材料,推文则是妻子来写。

他们想表达的理念是,小孩子应该喜欢数学,一部分小孩子不喜欢数学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没有见到过真正好玩的数学,他们想通过这个公众号把喜欢数学的孩子和家长聚集起来。

正是在这个公众号的写作过程中,顾森发现自己科普的文风需要更加通俗化。回头看当年的写作,他越来越不满意了,他需要改变原来的科普腔。正好借着最近再版《思考的乐趣》的时机,他对自己的科普生涯作了一次反思。

他发现,自己以前的写作过于直接,缺少铺垫,而题目的背景铺垫恰恰是吸引读者的重要部分,否则读者不容易理解为什么要关注这个题目,结果容易写成作者自嗨的文章,而导致读者跟不上自己的节奏。

以前顾森总想把自己包装得更强大一些,会故意使用一些专业的词汇,或者比较专业的公式,这样“让人觉得作者虽然是中文系的,但是数学还是挺不错的”。

如今他改变了观念:一个真正好的作品,就是用最浅显易懂的文字把这个题目讲明白,最好不要出现公式,不要出现“当且仅当”这样的词汇。

等到抛掉炫耀卖弄这个包袱,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变得更强大了,“我真的愿意站在跟小孩子同样的高度,去给他们讲这个故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自己有小孩了,知道该怎么跟小孩子沟通了。

他的新版《思考的乐趣》已经写了大概三分之一,与其说是再版,不如说他在重写这本书。当年的著作有太多不容易让中小学生读懂的章节,这次他统统舍弃掉了,大概只保留了20%的原有内容。

他有太多的新素材可以写进去:《中学生数理化》的专栏文章,在《天天爱学习》杂志发表的文章,在果壳网写的科普,与“少年得到”合作做的视频课程,以及之前与多家教培机构合作的讲座、讲义。



顾森2011年写的一篇博文曾被转载。


讲 课

顾森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是那么擅长解题,但的确擅长把别人解的题漂亮地讲出来。

按照北大应用语言学专业负责人詹卫东教授的说法,顾森有讲课的天赋,他能将某个问题剥洋葱般讲解得酣畅淋漓,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思维习惯”。

事实的确如此,顾森本人都对小时候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真的很神”。

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偶尔会有事出差但又不愿耽误讲课进度,就会选择让顾森替他讲一节课,并请其他老师帮忙坐镇。

顾森仍然记得当年给同学们讲隔音符号的场景:课本里用“西安”的拼音举例说明隔音符号的重要性,顾森当时就提出疑问,如果不加隔音符号,而是把“i”“a”这两个音调都标上,甚至“i”不加音调只加“a”上面的音调,大家应该就能够理解隔音意图。

这种天赋到了初中就更加明显。语文老师想要创新一下课堂,打算让学生来上两节课,本来的打算是学生讲十几分钟,接下来的时间再让老师发挥。顾森就举手了,他当时甚至有些技痒难耐,“这不就是我一直想干的事情吗?”

他要讲的那篇课文是《万紫千红的花》,课文里有一句话让他“印象贼深”:白色的花之所以是白色的,“那是因为花瓣里充满了小气泡的缘故”。这给了顾森更多困惑:为什么气泡会让花瓣变成白色?

身为物理课代表,他翻开《十万个为什么》找到了答案:一个气泡是透明的,但若有很多气泡在一起就会因光的多次反射和多次折射变成白色。这个解释一下子吸引了同学,他那一节课从头到尾讲满了40分钟,讲到最后一分钟刚好下课。

顾森说,就像电影《心灵奇旅》所提到的,每个人都要找到点亮自己人生的spark(火花),而讲课就是他的spark。

在有些家长看来,顾森讲课像是意识流。他教数学的时候不会局限于具体问题,按照例一、例二、例三来讲,而是会讲大数学,看起来更像是在胡扯。

其实顾森的课都是有计划的。

在他看来,认真地在黑板上摆出一道题,小孩子不见得会听,但如果你以胡扯的心态跟他说,“哎呀,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啥来着”“我高中的时候好像见过那个题,当时把我给难坏了”,这时候小孩子们一下就感兴趣了,他们就想听乐子。

在讲高斯求和的时候,他会告诉小孩子,从1加到100用首尾配对的方法看起来不难,但自己对这道题的印象更深,因为自己曾经用了另外一种方法,也算出来了。

很多学生发现,顾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尤其当讲到他特别感兴趣的事情,他的眼睛是亮亮的,并且会滔滔不绝。

即使是讲了10年的重复内容,顾森也会将它视作一个新事物,“哎,这怎么变成这样了呀”。顾森说,要让学生感兴趣,首先自己得展现出对它感兴趣,得有激情才行。

对于数学的热爱不是故意培养而来的,只有自己体验才行。顾森把这个认识身体力行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某一天他们一家4口牵成一排在路上走,顾森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每个人都牵两只手?老大反应过来了,他说大家可以围成一个圆圈,老二说也可以每两个人面对面围成一个小圈。这时候老大又有了想法:还可以3个人牵手成一个圆,不过令他困惑的是,还剩下一个人,左手握住右手算不算呢?

佛 系


尽管顾森有当老师的天赋,但他进入这个行业却纯属命运的偶然。

那是大学期间普普通通的一天,顾森正在北大一个教室自习,忽然有一群人跑过来宣讲,他后来才知道那个教室被某培训机构预订了招新的宣讲会。当时宣讲人要求每个人留下联系方式,顾森顺便也留给他们了。几天后他就接到面试的电话,需要试讲10分钟,主题不限。结果就是,顾森的试讲完全碾压了同去的其他北大学生。

这就开启了他在各个培训机构辗转的生涯。不过在顾森全部的职业生涯中,他从未在哪个机构全职过,而都是以兼职或顾问的身份。他至今也没有上过五险一金。

他从没有写过简历去求职。若是某家机构倒闭了,他可以随时接到其它机构的offer,毕竟“顾老师”的名头已经很响了。即使暂时有赋闲的时候,他也不着慌,就等一阵子再说。

顾森作了很多内容的输出,但他只是对内容选择、输出把关有兴趣,对于这些产品是否受欢迎、销售怎么样、甚至是否还在架,他都没放在心上。

比如,他在“少年得到”做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课程,每个年级两个学期,每个学期10节课。这是“少年得到”在顾森提供文字素材基础上做成的视频,因为当时是一次性的报酬,他从未关注过这个产品的后续。

尽管转换了那么多工作,但有一件事顾森坚持了十多年,那就是给《中学生数理化》杂志初二版撰稿,那也是他少有的坚持许久的事情。

他从2010年开始,每个月一篇,当年的老编辑已经于2023年离职,如今换了一个新的编辑。能如此坚持并非他们的稿费高,其实稿费只有千字三四百元,而是这个工作对他的数学教学和图书写作很有帮助。

还有一件不那么佛系的事情,就是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他以全校第一名考到了重庆八中,那是他“唯一一次有非常明确目标的事情”,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这种一定要干成什么事情的想法了”。

初中升高中是保送的,高中则因为不喜欢化学而去了文科班,再后来,顾森参加了信息学竞赛。那个时候的信息学竞赛还不是特别成气候,最后他竟然在全国比赛拿到了银牌。

按顾森当时的成绩,能读上海交大、复旦就非常满意了,不料这时候北大抛来了橄榄枝,于是他就走进了北大中文系。北大把他分到了应用语言学专业,他也就按部就班学了下来。

佛系也给大学时候的顾森带来不少压力。

在中文系,他的成绩一直靠后,“估计都是倒数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学不好,更多是因为某些课程他不愿意学。

比如有门课是詹卫东教授和另一位老师合上,詹老师讲的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模型是顾森感兴趣的,而另一位老师要求使用的编程语言则是顾森不熟悉的,他更愿意使用另外一种编程语言,于是他一次都没去听那位老师的课。考试的时候,那位老师的题目他一道题没答就离席了,最后得分可想而知。

顾森回顾说,大学几年过得非常愉快,除了有不愉快的一些课程。大三时候的休学一年也给了他不少压力,因为休学归来都是不认识的同学,他无法参考其他同学的笔记了,以至于多年后他经常梦见自己大学没能毕业,有门课又没上。

然而,顾森又是如此热爱应用语言学这个专业,他可能是该专业有史以来少有的对其有如此热情的学生。他说:“对于语言学我真是感兴趣,那真的是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太好玩了。”

他平时会特别关注语言现象。有一次他在餐厅吃饭,看到宣传单上写着“农残检测高于国家标准”,他就纠结这个“高于”到底是更安全还是更不安全,但若是改成“低于国家标准”肯定是不对的。

后来,他就经常在课堂上让学生们猜猜餐厅后来是怎么改的,有的学生猜中了:那家餐厅改成了“农残检测严于国家标准”。



顾森。受访者供图


极 客

佛系之外的顾森则是一个十足的极客。

他们的家完全体现了智能家居的属性:两个小孩子自小到大没有在家里按过开关,出去玩都不知开关为何物;每个房间里入口处都有一个平板电脑,所有房间的睡觉模式、起床模式都在平板上操控。

好奇心也是极客的显著属性。

新冠疫情助推顾森去尝试直播,很快他就适应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参加了一个微信公众号的直播,讲如何培养孩子们的数学兴趣,以及推销他自己的2本书。

他不用微信并非出于保守,恰恰是因为他太时髦了。

顾森是国外社交媒体和视频网站最早的一批中文用户,他还是第一批GPT-4的用户,他会想尽各种方法第一时间注册体验最新的科技产品。他不仅拥有第一代iPad,还在谷歌眼镜刚问世的时候就买了一个,当然现在已经不能用了。

至于微信,因为他觉得太像已有的产品,没有实质上的创新概念吸引他去体验,就擦肩而过了。

顾森是体验派,也对那些不愿体验新鲜事物的人很是不理解。某次跟做教育产品的朋友聚会,有人请大家吃一款看起来奇怪的食材,他就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竟能以“吃饱了”推脱掉这个邀请,“你动一下筷子就能吃到一种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的食材啊”。

他把这个不断尝试的理念也带到了育儿中:要想让孩子对一个事物有兴趣,首先得有机会见到它。

顾森经常会打一个比方,假设有一个人味蕾足够发达,那么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情可能就是品红酒,但若是他这一辈子都没喝过红酒,那么他就永远都开发不出这种天赋。

顾森和妻子经常带孩子到处游玩并体验各种项目,也正是出于上述理念。

他们平时会看各种不同风格的电影和电视节目,那些有意思的做饭或种地的综艺节目更是时时追更,“不管怎么样都会学到一些东西,没准小孩子突然一下对这个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