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我辍学打工,干过很多工种:在餐馆厨房打过杂,洗过厕所,做过油锅,不知多少次双手泡油锅、铁板烧手掌,还送过外卖,遭遇打劫,差点丢了小命。
吃遍生活的苦,如今我成为一名半挂车司机,但我的故事远不止于此。
(我和我的小猫)
1987年,我在福建长乐这个著名的侨乡呱呱坠地。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货车司机,记忆中,他总是驾驶着小货车,将新鲜的食材送到各个餐馆。后来,他成了一名巴士司机。
在我成长的年代,长乐的出国热潮如火如荼,许多年轻人选择离开,留下的只有守望的老人和孩子。
我五岁那年,父亲也加入了出国的行列,远赴美国闯荡,留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时的通讯远不如现在,只有固定电话,加上12小时的时差,父亲很少打电话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的感情逐渐淡漠,在我八岁那年,他们选择了分道扬镳。
跟着母亲的日子,大多数时间是在家中度过的,偶尔母亲值班时,我们会去她的宿舍。有时候她工作特别忙,我就会去亲戚家轮流住。
(小时候的我)
母亲对我的教育相对宽松,我的童年就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不是上山摸鸟窝,就是下溪摸小虾。年纪稍大一些,就转向了街边的电玩城和网吧。
我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为此母亲没少责备我,甚至会动手打我。
16岁那年,我面临了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前往美国。
受身边频繁出国的人影响,他们归来时总是大把花钱,让我误以为美国似乎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国度,赚钱轻而易举。
当父亲提出让我去美国的时候,尽管母亲哭得稀里哗啦,我却没心没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然而,现实与想象却是背道而驰。当我真正踏上了那片土地,才发现生活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抵达纽约,我踏入了父亲的新家,那里空间局促,生活压力无声地弥漫。尽管后妈和弟弟对我很友好,但对于一个16岁少年来说,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在这样的情绪下,我决定去二姨家生活。二姨在我13岁的时候移居到了美国。
住的问题解决了,可最大的挑战还等着我。那时的我英语水平极差,甚至连26个英文字母都背不全。
我进入一所普通高中就读。为了提升英语水平,我在布鲁克林的八大道附近上ESL课程,即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课程。那里汇聚了许多老移民,而我成为了他们排挤和欺负的对象。
由于我的英语基础太过薄弱,根本跟不上课程的进度。上课时我茫然不知所措,对于作业的要求也是一头雾水。当我向同学们求助时,他们告诉我没有作业,我信以为真,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老师批评。这样的情况屡有发生,最终导致我被叫家长。
(我去曼哈顿送货)
在学校,我选择了中文课程,想着轻松混学分。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展。
我的中文课老师来自香港,在一次课堂考试中,我被要求默写李白的《静夜思》。我自信满满地完成了默写,没想到老师却给了我零分。
当我询问原因时,她告诉我因为我用的是简体字,而不是繁体字。她认为简体字是伪文字,是给文盲学的,繁体字才是真正的中文。这让我感到非常气愤。
其他学生都在旁边看热闹,当我用福建方言发泄心中怒气,他们竟然都听得懂,并在校长面前替老师作证。
这场冲突以叫家长到学校,我在班上向老师道歉而结束。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学校后来调整规定,允许使用简体字作答。道歉后的第二个星期,我退出了中文课。
(我的工装照)
幸运的是,我结识了一些来自福州长乐的老乡。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慢慢适应了新环境。
然而,20年前的纽约,治安状况并不乐观,犯罪事件时有发生。
我的一位老乡,因为口角冲突,被一个西班牙裔青年刺伤,在家休养半年之后放弃学业,转而打工去了。另外一个老乡帮家里餐馆做事,也不上学了。
高中读了一年后,我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开始对学习失去了兴趣,逃学跑去99分店打零工,希望能够赚一些钱,实现自己买机票回国的愿望。
一个月后,学校发现了我逃课,并向家里寄去了一封红色的警告信。这时家里人才知道我已经旷课一个月了。这次事件之后,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家人补足的差价,购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我送货到蘑菇农场,客户送我的蘑菇)
周围亲戚朋友对我回国,感到十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可能是回国度假。实际上,我已经对出国失去了兴趣,选择留在国内,并去了电脑城的一家电脑店做起了学徒,学习如何组装电脑。
2007年左右,长乐的出国热潮依旧高涨,许多人不惜借贷也要追求海外生活。亲戚朋友们的疑问逐渐变成了闲言碎语。
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最终决定再次购买机票,返回美国。
重返美国后,我去了波士顿,在我母亲干哥家的福州餐馆工作。家人希望我能够通过学习,未来能自立门户。
由于英语水平有限,我不能担任收银员或前台的工作,只能从最基础的清洗厕所做起。
(码头办公室聚集了大批等候的卡车司机)
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接触烹饪,首先是腌制鸡翅,将冰冷的鸡翅倒入大桶中搅拌,手浸在里面,冰凉刺骨。接着是捞面,我必须迅速地将热气腾腾的面条分开,涂上油以防粘黏,这个过程经常让我感觉手心生疼。煮白饭虽简单,但沉重的大锅也是一大挑战。
之后我转战油锅,负责炸制各式食品,每天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烫伤。有几次我的手指都送进了油锅,万幸的是,由于手上沾满了面糊,烫伤并不严重。
学习铁板烧时,一次操作失误,不小心将手指压在了热铁板上,没有了面糊的保护,手指直接被烫熟了一块。
餐馆的营业时间很长,通常从早上11点一直到晚上11点,每周七天不间断地营业,每月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餐馆宿舍两点一线。
(大雪天也继续出车)
在那个时代,唐人街的生活条件相当艰苦。我听说了不少老乡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
一个学习日本料理的厨师,他在师傅严厉的责骂下感到极度压抑。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这位厨师情绪失控,竟然用一把寿司刀捅向了师傅的大腿。
一位前台的女服务员,在一次争执中,向油锅师傅泼水。作为反击,师傅愤怒地将一勺热油泼向了她。
一位从外地归来的男子,疲惫地回到拥挤宿舍。他躺在床上,手悬在床边,室友们以为他沉睡,未加打扰。两天后,他们发现他依旧一动不动,靠近一探,才惊觉他已经离世。
相比之下,我在熟人的餐馆工作,虽然辛苦,但起码是有人关照。
(我的宠物猫)
在餐厅工作的四个多月里,除了收银员和主厨之外,我几乎涉猎了厨房内的所有岗位。同时意识到,每天围绕着这一小片地方打转,并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去读成人高中。
在成人高中读书的两年多的时间,那是我人生中非常开心的一段时光。
在学校,我遇到了许多好朋友。晚上下课已经是11点多了,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坐地铁回家。有伴同行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在国内读书的日子,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和安心。
那时候,为了保持清醒,支撑繁重的学习任务,我每天都要喝上早中晚三杯黑咖啡,即便如此,依旧感到困倦。由于基础薄弱,我常常跟不上学习进度,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追赶。
(我大雪天出车)
在学校里,我们这些学生之间的互动也非常有趣。有一次,几个波兰同学教我们波兰语“你好”。本着学以致用的原则,我跑去和一个波兰女孩说“你好”,结果被女孩打回来,我们才发现那个词语实际上含有侮辱性的意思。
还有一次在学校食堂里,一个南美的同学看到我们华人学生互相插队而感到不满。他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急了,开始用普通话、福州话、粤语和西班牙语轮番骂我们。那种场面既尴尬又好笑,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有说唱的天赋。
学习期间,我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在曼哈顿送过外卖,遭遇过打劫,丢了餐丢了钱,还好命没丢。我还在学校卖过电灯泡,还帮助一位温州老乡卖过包。
高中毕业之后,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曾满怀激情地开设一个跳蚤市场,结果一人赔了2000多美元进去。
(我在提柜)
大学的时候,我面临了巨大的挑战。大学的英文要求很高,尤其是写作和论文方面,我感到非常吃力。学习进度的滞后让我感到极度的挫败和无助。一年后,我坚持不下去了,决定退学。
大学辍学之后我又做代购。那时代购行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做了两年多,我决定转行,去学习开卡车。
我进入半挂货车行业时,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先从长途运输开始,而是直接从事了本地送货,也就是短途运输。我的起步是在布鲁克林,由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板兼师傅亲自带领。
刚开始,我对10个档位的手排挡并不熟悉,经常换挡不顺畅,车越开越慢,甚至直接就停在路中央。
(码头拥堵)
倒车也很有难度,我经常倒得把路直接封死,为此,我还被扔过咖啡。还有一次倒车,我油门没控制好,直接把别人的墙撞裂一条缝。
幸运的是,我的师傅他不仅人品好,技术也非常精湛,一路上给予我很多指导和帮助。
驾驶卡车确实是一项技术性工作,虽然有时候会感到艰辛,但总体来说,我还是觉得挺开心的。这份工作让我不必每天困在一个地方,有更多的自由。
在美国,跑卡车的司机一个月大约能赚到8000美元左右,当然这个数额会根据个人的工作量和效率有所浮动。
长途卡车司机的收入通常是按里程数计算的,目前市场上大约是每英里0.5美元到0.65美元左右。
(路上遇到别的半挂车翻车了)
至于本地送货的卡车司机,收入计算方式则有所不同。有的按送柜子的数量来计算,每个柜子都有固定的费用;有的则是按天计费,一天工作12个小时,早6晚6,一周五天,加班另算,不论完成多少工作,报酬都是固定的。老板会看着GPS监督工作。
我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在码头提取装满货物的集装箱,随后将它们送到客户指定的地点。完成卸货后,我再收回空集装箱,将其归还至码头。这样的流程不断重复,我已经干了大约5年了。
美国码头的工作效率极低,常常发生拥堵,车辆经常需要排长队等待提还集装箱。在跑码头的过程中,我们不是在排队,就是在前往排队的路上。
(路上我的车胎爆了)
曾经,我满怀憧憬地看着那些从国外归来的华侨,他们大把的花钱,很潇洒,让我深信美国是一个赚钱轻松、机会遍地的国家。
然而,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开始意识到那些看似轻松的背后,其实是有人在默默负重前行。
如今,那些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人,逐渐将生活的重量交给了我,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那个负重前行的人。
生活不易,但我依然坚持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努力,总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