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门罗《机缘》
△艾丽丝·门罗 Alice Munro,1931年7月10日-2024年5月13日
很多人认为,艾丽丝·门罗完全当得起“当今北美最杰出小说家”的称号,她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在门罗之前,公认的“短篇小说大师”是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契诃夫。
门罗作品广受读者热爱,尤其在她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并阅读门罗,小说家,诗人,艺术家,普普通通的读者……门罗的小说如此受欢迎,有小说家同行说,那也许是因为门罗的作品是小说的“最大公约数”。她的小说朝向人,一个一个的普通人和他们看似普通的日常生活;她是那样擅长编织生活的网,将那些我们难以发现的日常生活、周遭事物和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和契机编织进她的一个又一个小说里。
门罗获得诺奖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瑞典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还针对门罗和先她一年获得诺奖的中国作家莫言的相似性有过一段评论:
“她的作品基本都是在写她的家乡,和去年的获奖者非常像,莫言的家乡高密东北乡在艾丽丝的作品里就是安大略的西南小镇,都是乡村地区,都有一条大河、一个小村庄,她的大多数作品里的国事都发生在那里,就像去年获奖的中国作家的作品一样。”
作为一座“文学纪念碑”,也许并非门罗所愿,门罗早已根植于亿万人心。这也是一份厚赠。很多年以来,读者将门罗的小说和对门罗的热爱深藏于心,在家中宁静时刻,或旅途中,阅读自己手上的门罗小说,以为是一份私人的珍藏,而没想到当有人谈起门罗,周围的人也都在读她。就像小说家弋舟得知门罗逝世时的感叹:
门罗获奖时,我是将其视为那类自己近乎“私藏”、密不外宣的“宝藏作家”的,直到她被广泛地讨论、广泛地赞誉,我才略有失落地隐藏了自己对于她的喜爱。
如今,艾丽丝·门罗去世了,她的作品留给我们,天堂多了一位作家。
在此,和中国的青年小说家一起怀念门罗,继续阅读她的作品。
我们感谢艾丽丝·门罗。
——特约编辑:严彬
中国作家心中的艾丽丝·门罗
以作家姓氏拼音首字母为序:
邓安庆 甫跃辉 梁 鸿 李 浩 高 翔 马小淘 孟小书 蒋一谈 沈 念 盛可以 三 三 王苏辛 小 珂 弋 舟 严 彬 周婉京
艾丽丝·门罗是我最爱的作家,没有之一。一想到能与她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时空,心里始终是温暖的。她的去世,我有心理准备,知道她年岁已高。可真的得知她去世,还是特别难过,心里空落落的。诺贝尔文学奖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它向我推荐了门罗。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她,在此之后我找来了她所有的书来看,反复看过很多遍。倘若让我谈论她某个具体的作品,我没法去说。她的作品是整体性的,技艺无比精湛,读一遍往往是不够的,需要隔一段时间再去读,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体会。虽然读了这么多遍,可我学不了她,这种天才是无法去学的。她的作品是标杆,让你知道最好的中短篇该是怎样的。
——邓安庆,小说家,出版作品有《留灯》《永隔一江水》《望花》等
在近年的一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里,门罗是对中国当代作家颇具影响的一位。门罗的书我读的不多,只读过《逃离》和《亲爱的生活》两本,前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着对人物细腻、深入的描写,即便故事没有大的风波,读来仍然惊心动魄。门罗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多以一个小县城为背景,写的多是家庭生活。很多当下中国作家的创作也有这类特点。我们常有一种焦虑,似乎写作总要从中短篇开始,到了一定阶段就得写长篇了。但文学不是竞赛,写得好才是根本,长短本无所谓。门罗没有这样的焦虑,她在短篇里写出了长篇的浩瀚,为纯粹的文学赢得了尊严。
——甫跃辉,小说家,诗人,大学老师,出版作品《嚼铁屑》《万重山》《少年游》等
门罗是我经验中阅读得最慢的作家。她在小说中撒下意义的标记,但从来不甚清晰。这些如同石子的标记,散落在生活与时间的密林中,只有最耐心的读者才能领略她关于生活的奥义。这样的写作总是试图打碎时间的秩序。以至于很长时间以后,我不能再满足线性时间的讲述,必须极力从这一秩序中逃逸才行。
门罗女性命运三部曲中最后一篇小说《沉寂》。这是一篇讲述母女关系的小说。这一关系在门罗的笔下充满悖论,它最为亲密,也最扑朔迷离。
——高翔,小说家,博士在读
我心中的门罗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她呆在自己的范围内,静静地观察生活、感受人与环境(人类环境及自然环境)的关系。她以一种细腻入微的笔触让最为普通的生活、最为日常的情绪焕发出一种美的华彩,在她的目光笼罩之下,潮湿的树林、破败的小镇、离异的女性、沉重的生活,都被轻柔抚过,并赋予某种质感。
——梁鸿,作家,文学教授,出版作品《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梁光正的光》《神圣家族》等
艾丽丝·门罗是独特的,她的独特在于,阅读她的小说往往要先经历一个相对缓慢的“平和”过程,然后才会渐入佳境,然后才会真正地沉入到她所建构的情感涡流之中,然后才会事隔多年之后依然清晰记得——我对她的诸多篇中篇小说都有这样的印象。她不是那种会被我挂在嘴边反复提及的作家,但绝对是,一提到她就会心生敬意的作家。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多少有些“小眉小貌”,是螺蛳壳里的道场,然而她却能做得风生水起,步步惊心。
她给我最深印象的,应当还是我在《世界文学》中读到的《逃离》。这篇小说有她所有小说的基本质地,有所有小说想要言说的困惑和情绪,有“无处可逃”的最后迂回。它是标识性的,我认为。
——李浩,小说家,文学教授,出版作品《封在石头里的梦》《故事咖啡馆》《如归旅店》《灶王传奇》等
其实我读门罗的作品不多。我心目中的她,几乎是有些刻板印象,一个擅长描写加拿大小镇妇女的加拿大女作家,擅长处理平凡的生活素材,既有丰沛的细节,又很克制。她争分夺秒不知疲倦描摹人性的幽微、生活的阴险,每天写作,对每日完成字数有硬性的要求,非常勤勉,有极强的文学信念。她有极强的创作欲,以持续的能量和兴致描摹灰扑扑的生活。包括她活到了九十多岁,也有一种把事情完成了再走的一切尽在掌握,我认为她其实是长着温和外表的猛兽,是真正的强者。
印象比较深的是《善良女子的爱》,许多年前买的一本小说集里读到的。年轻时觉得细密琐碎,甚至有些过于拉杂粘稠了,有一种速度上不去的中年妇女气质。人到中年,见了太多庞大、坚硬的东西,并没有重读,却在生活中印证了一些小说的细节,诸如——久病且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对健康的人有一种敌意和憎恨。非常多准确的细节,在生活中忽然乍现。看似保守妇女的中年恋爱内心戏,却嵌着惊心动魂的命案,有一种欢欣鼓舞的凄凉,是质感独特的小说。
——马小淘,作家,文学编辑,出版作品《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章某某》《骨肉》等
当得知门罗获得诺奖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热爱这位作家(在此之前我十分的羞愧的,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位作家)而是因为她来自加拿大安大略省。加拿大,那是一个我曾生活、学习六年之久的国度。随后,我立即阅读了《逃离》这本作品集。触动我的是那些描写在小镇上的孤寂感。那些与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如此熟悉。它们似乎与我迅速建立起了联系。小镇的生活单一且常常有种失语感,人与人的关系就在如此的状态下暗流涌动。她以笔下人物的一次次“逃离”来探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细致入微的笔触以及对人性深刻的刨析让我对那里似乎也有了种新的理解。阅读门罗的作品,是一次与时光交错、相遇的旅程。
——孟小书,作家,文学编辑,出版作品《午后两点半》《走钢丝的女孩》《满月》等
21秒至34秒,这是最受欢迎的短视频时间长度,当一个人越来越沉浸于短视频的手指闪动和即刻的多巴胺,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耐心已经今非昔比,失去了耐心人会焦虑,心很难静下来。我觉得,在这个浮动不安的年代,阅读门罗的短篇小说能让一个人慢慢重拾身体里的那份耐心,并让其心沉下去静下来。
——蒋一谈,小说家,诗人,出版小说集《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透明》《小丑岁月》等)
门罗曾经是一个让我内心震撼的作家。她长年生活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个小镇,写作指向非常明确,主体就是小镇上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她获诺奖带给写作者的启示,身为作家,出身并不重要,所处环境也不重要,关键是否有敏锐的洞察力,是否有矢志不渝的恒心,是否能真实反映时间里的情感、人性和人生莫测带来的困惑、执念和开阔。坚守,纯粹,变化,门罗的写作逾越了这一切。
门罗有很多值得反复讨论的短篇经典之作。我印象深刻的有一篇谈论老年夫妇遭遇“第三者”危机的短篇,名叫《多莉》。小说讲的是丈夫发现来家推销化妆品的女人是自己年轻时的情人,当他们在一起相谈甚欢,妻子带着醋意离家出走一天一夜,勾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感记忆,最后又返回安静的家中,似乎一切未曾发生过。这篇带有作者精神自传色彩的短篇,体现了门罗善于变化叙事结构,控制“话语时间”的才能,普通日常中的情绪和细节在她笔下会放大、生长。她的语言历来让我感到来自北欧的缕缕寒风,这种回忆与当下生活穿插交替的写作,看似平常朴素,实则波澜起伏,细思则“恐”,似乎每一句话里都有一面镜子,镜子里隐匿着一个精微世界,无奈且光怪的生活就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
——沈念,作家,出版作品《大湖消息》《灯火夜驰》《世间以深为海》等
加拿大女权运动高峰时期,门罗是那些寻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中的一员。她有强烈的女性视角,我喜欢这一点。属于女性的绵密思维、逻辑、敏感,无止境地深入,生活中微小的刺激都能掀起惊天微澜,是门罗细腻的笔触制作出涛天巨浪。她的叙述使简单平淡的生活变得深不可测,令人琢磨不透的日常更加混沌。那些挣脱束缚,想要逃离的女性,追求更真实的生活,寻找自我和自由,但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往哪儿逃离。这似乎是女性生存的一个困境。一个哲学问题。
——盛可以,作家出版作品《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等
加拿大女作家普遍被低估,即使是已得诺奖的门罗,也常因误读而被认为不够好。门罗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才作家,她的才华在于对人的存在形式的体察——这是可以练习的,通过无数次破碎重建而更精密一点点。因为门罗,我首次领会到“时间”在小说中的秩序,对我个人有很大的启蒙作用。
门罗有一篇小说《科莉》,写一个瘸腿的富家女科莉与已婚男人有私情,有一天,她收到了离职女仆的勒索信,要求科莉给她封口费。对科莉而言,这笔钱不算什么。于是,一年又一年,微薄的费用从科莉的账户支出,直到通货膨胀使这笔钱变得更为微不足道。多年后的一次偶然机会,科莉发现女仆已经去世,但钱仍然在被收取。她感到惊讶,想写信将这件事告诉情夫,但最终也没写什么。小说结尾,门罗写道:有一天她醒来,发现所有小鸟都飞走了——小鸟曾经是在那里的,她多少意识到它们总会飞走,但她没想到这一天就这样来了。在她清楚地反应过来,是情夫冒充女仆的身份以便多年来向她要这笔钱时(最后通货膨胀让钱变得很少,这好像只是一种对过去骗局的维护,或一种默契式的游戏),其中并没有憎恨。她不恨情夫欺骗,也不恨自己愚蠢,而是她所隐隐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发生得那么轻率而不可挽回。仅仅一句感觉性的描述,门罗把一切都呈现了,让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进入两人的关系,审视各自的困境、生活的幻觉、动摇的时刻、一种平淡而永恒的冷漠与孤独。
——三三,小说家,出版作品《晚春》,《山顶上是海》,《俄罗斯套娃》等
对门罗小说的印象来自十多年前读《逃离》,情节都模糊了。只记得门罗的叙述方式——舒缓、稠密。门罗当然是好作家,有时候想起她,我还会莫名想起安妮·普鲁。她们写下的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风格,但因为她们是女作家,我总难免想到一些共同的、超越时代的问题,她们能怎么看?大部分时候,孤独是常态,女人们的心事大概也只有女人最终彼此懂得。虽然我总是爱着客观世界,爱着心灵世界接续的模糊宇宙的意义。可是门罗所提醒着的面对时间与日常的方式,我知道那关乎的是命运本身。我在小说里写“命运就是日常”。我想这也有门罗或类似门罗这样的女作家一直以来给我的频密的提醒。
——王苏辛,作家,出版作品《象人渡》《在平原》《再见,星群》《他们不是虹城人》等
很早就听说过门罗这个响亮的名字,可是直到去年,我才开始认真阅读门罗的作品。我与门罗“结识”得太晚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是中国作者、读者的“知心好友”,可却与我似乎并无缘分。门罗是干净、清透、像肥皂泡一样丰富多姿、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让人忧郁的,可我却是理智、谨慎、太喜欢自我约束、太严肃认真的。我与门罗一点儿不像,可我羡慕门罗文字中的风采,她总是在轻描淡写之间描绘出多面化的人生景象。曾看过门罗的采访,惊叹她怎么是那样一个随和谦恭的老人啊!然后,对门罗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前天,伟大的作家去世了,我决定再读一遍我最喜欢的《你以为你是谁》。
——小珂,小说家,文学编辑,出版作品《龙虾,龙虾!》
门罗获奖时,我是将其视为那类自己近乎“私藏”、密不外宣的“宝藏作家”的,直到她被广泛地讨论、广泛地赞誉,我才略有失落地隐藏了自己对于她的喜爱。
现在想来,门罗的广受好评,自然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令我感到意外的则是——原来,她所呈现出的那种“古典”小说家的气息,居然在我们这样的时代,还有着如此普遍的接受基础。这像是一个奇迹,却也有力地驱散着蒙蔽真相的迷雾,让我们相信,世界,时代,也许并非人云亦云地早已不复往日。
她是我们与既往经验、古老情感相连接并且依然是紧密连接着的一个确证。当然,她也因此确证着文学那种古老的神圣性。因此,她不亚于加西亚·马尔克斯。
——弋舟,作家,出版作品《刘晓东》《所有的故事》《庚子故事集》《隐疾》等
艾丽丝·门罗和她的那些小说,对于当初我这样一位刚刚练习写小说的作者而言,意味着世界观和方法论。她用她的作品,展开了一位作家观看周围世界的角度和方式,用她的小说语言,告诉我一部好小说并不一定要书写惊心动魄的故事,日常生活中也埋伏着小说的线索和骨肉,需要我们写作者用一颗作者之心去细致挑出来,用自己的语言去编织成小说之网……像我一样,许多写作者和读者落入门罗的小说之网中,不只欣赏一个个小说,还在体会编织一个小说的技艺。“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逃离》)……门罗结束了自己的追求,而我们依然在理解门罗。
——严彬,诗人,小说家,出版作品《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等
昨天晚上惊闻门罗去世的消息,一夜未眠。对我而言,门罗像是忘年交的老朋友一样,总在我伤心失落的时候出现。她的小说有种魔力,她可以把几十年的时间、千里之外的空间,只用一瞬拉到我的面前,然后开始她的耳畔低语。而她的语言又是如此温柔。
——周婉京,小说家,大学老师,出版作品《造房子的人》《取出疯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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