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学者简介:王小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科技哲学教研室副教授、杰出青年学者,一直从事科技伦理、技术哲学研究工作。近著有《日常的深处:日用之物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2023),《技术意向性与现代技术治理》(2023)。其基本观点是,技术并不是中立的工具,任由人取舍、摆弄,技术具有意向性,能够诱导人的行为。人的种种生活意义是经由技术物的参与与建构得以展开的。
本次访谈围绕作者新书《日常的深处》展开,由学人Scholar志愿者戴星慧负责,张羽翩、李杰共同参与完成。
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常因为无聊沉迷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了理论上的废物
“我记得马克·吐温讲过,当你发现自己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时,你应该停下来反思。这句话除了在排队上车时不好用,其他情况都好用。”
学人:社会学家霍华德·贝克在研究社会问题时,倾向于关注那些普通但在某一社会工作环节中又具有重要作用的人物。您的书名《日常的深处》,“日常”看起来似乎也十分普通,是大家往往不会进行严肃思考的,但“深处”又说明了“日常”并不止于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就本书而言,请问您“深处”指日常的哪些方面?现代人何以进入这种“深处”?您是如何将哲学与生命体验联系在一起的?
王小伟:贝克的工作我不是特别了解,隔行如隔山,但我认同他的观点。生活其实很奇怪的,人们似乎不太愿意真正关注自己的生活,四处寻找奶头乐。奶头乐分为两种:一种是“甜”的,包括观看短视频和阅读无聊的小说等,它们容易上瘾,占据了很多时间。
另一种是“涩”的,包括阅读哲学作品,如海德格尔、拉康、齐泽克甚至韩炳哲的著作。这些作品通常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读他们应该是要用来参考自己的生活的。但如果有人要沉迷理论本身,甚至到了崇拜作者的地步,反倒会忽视对自己真实生活的关注。哲学家就和短视频一样了,让人着迷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得更刻薄,他认为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常因为无聊而沉迷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被各种理论所困扰,成为了理论上的废物。
所以每个人的第一任务,不是读海德格尔,是真诚面对自己的日常,这是个体最有自尊的一个活动。我自己有两个角色:我是一名哲学工作者,需要研究哲学理论和重要思想家的思想。这是我的职业,但也不想将这种研究与我的生活割裂开来,我希望将研究与我的日常生活自然地联系起来。换句话说,研究最终应该指向自己的基本生活内容,帮助观察自己的生活的变化、人格的生长和人际关系的生灭。在这个过程中,人才能始终保持对可能性和必然性的敏感,让生命保持活力。
学人:您提到电视的本质是播广告,如今电视的新形态成了短视频。从前电视播出还有时间限制,如今短视频彻底侵占人们的时间,人们的注意力成了一个需要从短视频那里夺回的东西,我们普通人该如何应对这一挑战?
王小伟:传媒学家史麦茨曾认为电视的第一任务不在于播放节目,而在于播放广告。播放广告的前提是必须抓住人们的注意力,这才需要有节目来吸引观众。通过这些节目,电视将观众的注意力捕捉起来,然后将它打包卖给企业。企业看到你能够吸引这么多注意力,他们就认为广告的价值很高,愿意花更多的钱购买广告时间。
短视频可以看作是电视媒体爆炸后溅出的碎片。短视频创作者通常以矩阵形式出现,他们更像是蜂群。许多内容生产者背后可能是一家公司,每天生产大量不同主题的短视频,垄断左、中、右三方立场的全部言论,通过这种方式来完全占据你的注意力。然后,根据你浏览的视频内容、你手机的品牌、你手机上安装的应用程序以及你在其他网站上的浏览行为等属性,来勾勒一个用户画像,朝你精确地扔广告。
我们当然需要夺回自己的注意力,但这还不是最紧迫的问题。即使没有短视频,人们还是会花很多时间看电视。真正需要夺回的是注意力的品质。过去看电视,个人喜好并不能完全决定电视内容,很多时候我们要学会接受播放的一切。观众会更有礼貌地观看和倾听,注意力也更持久。一部电影通常有90分钟,一集电视剧通常有45分钟,大家也不会觉得无聊。在短视频时代,观众很容易受到冒犯。他们可能只看了两个画面,不合胃口,就立即切换到其他节目。我们的注意力变得非常短暂、碎片化,无法长时间停留在一个东西上,很容易感到乏味。
短视频赋予了我们更多的主动性,使人可以根据喜好自由观看。看起来当然是一种进步,但背后的逻辑是将满足个人欲望视为唯一正当的标准,而不考虑欲望本身的正当性。人们认为符合口味的东西就是高质量的作品,不合口味就是差的。有时候,不爽口其实是高质量作品的特征。我记得马克·吐温讲过,当你发现自己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时,你应该停下来反思。这句话除了在排队上车时不好用,其他情况都好用。我们的注意力需要有开放性,能够接受不愉快,并将其视为一种必要的异质性和否定性,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体验中。
如果生活不太令人疲倦,不需要不断刷短视频来解闷,读哲学书可能对培养有质量的注意力很有帮助。哲学主要负责生产批判性、否定性和异质性,它拒绝平滑的生活方式。哲学地貌是充满沟壑的,你会不断发现悬殊、断裂和冲突,这让人能获得更深刻的洞察力。这是一种“元生活”能力,它让生活保持开放。其他任何专业或技术训练都很难培养这种能力。《日常的深处》这本书中,有些章节的批判性比较强,有时可能会让人感到不适,这将是不可避免的。
尝试了新技术后,又常常感到失望,就去追求更新的
“不断尝试新科技倒不一定是对未来充满兴趣,可能是对未来充满失望。这种失望多了,我们就会调转思路,通过怀旧而不是尝新的方式来寻找内心的宁静。”
学人: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常常生发出一种怀旧的情绪,但怀旧总是伴随着美化,这和将一件承载情感与记忆的旧物件与自己的生命建立更深的连结似乎是两回事,您能谈谈怀旧与此的区别所在吗?为什么怀旧与不断通过高科技来追求一种极致的感官体验这两种看似处在天秤两端的情况会同时发生在现代人的身上呢?
王小伟:事实上,像鲍曼和博伊姆等思想家都曾专注于讨论怀旧主题,他们的观察都很有意思。博伊姆的讨论更能打动了我,她将前苏联的语境引入讨论,与我们有更多的共鸣。博伊姆指出21世纪已经进入了一个普遍怀旧时代。怀旧不再是个别人、民族或国家的事情,它已经演变成了一种全球现象,不再是单一的偶然事件,诗人的怀乡病,它是一个巨大而紧迫的全球现象,需要透视其背后的原因。
怀旧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既可以是宏大叙事的,也可以是个人生活体验的,视角总归是越多越好。我们自己的文学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满是怀旧情绪,早在八九十年代就开始了,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当时不少人受到美国生态主义文学的影响,心里都装着一个梭罗,认为自己正流浪在现代都市中。据说海子走的时候,怀里就抱着一本《瓦尔登湖》。
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00后出生的一代,许多人根本就没见过乡村。家一开始就是由钢筋水泥构建的,整个世界天然就是一座城市,没有漂泊的心和回不去的家园了。80、90后对乡土多少有一点记忆,但是挺稀薄的。我没有田园梦,也很少受到文学的影响,自己对讲故事不感兴趣,太吸引人的活动我都会很警惕。
《日常的深处》
作者: 王小伟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2023-11
触动我写《日常的深处》的是一个报道:一个女孩的母亲去世后,她保存了母亲做的一道菜,不舍得丢,把它放在冰箱中里存着。后来,通过厨师和技术专家的帮助,女孩重新加热了这道菜,送菜入口,泪流满面。虽然我父母身体健康,但他们也在不断变老,不断接近人生尽头。我特别能咀嚼这位女士的心情,逐渐品味到生活的后味是苦涩。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它不是一件好事,但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更糟糕的是,你眷恋的人注定比你老得更快,你要目睹他们死亡。
我自己抵御丧失感的方法是怀旧。整理和回顾过去的时光,我能够看到年轻的父母和年轻的中国。怀旧不是思维倒带,把过去的再放一遍。怀旧是一项需要投入很多精力的工作。有时候我觉得怀旧的人是一个灯光师,他/她要布置一大堆灯管,让有些东西成为焦点,有些打亮轮廓,有些藏在黑暗里。最后让过去样子精致的呈现,达到可以观赏的效果。博伊姆说,怀旧是回到曾经拥有或从未真正存在过的家园。王小波讲得更到位,他说那些将要去的地方,都是素未谋面的故乡。
怀旧就是美化,而且是必要的美化。真正的过去,消除它的光晕,剩下只是一堆零散的事实和呆板的物件散落在那。但怀旧中的过去不是,它是在焦点中的一副闪闪发光的风景。我自己的感觉是,怀旧可以帮助整理人生。它有助于建立人与事物之间深层次的联系,也是建立人与自己、与他人、甚至与世界积极关系的一种方式。怀旧不是仅回顾过去,而是一种创造未来的行动。在这个过程中,你不断检视过去与当下,并因此期待特定的未来。这是一种拼贴自我的努力,人不想活成一堆碎片。
追求极致的技术体验通常是朝向未来的,箭头向前指。而怀旧则是回忆过去,箭头向后指。但我一直认为它们是一件事儿,朝向未来可能包含了对过往的不满,而怀旧中也可能包含了对未来的不信任。当我们感到沉闷乏味时,就去渴望未来更加精彩。然而,当尝试了新技术后,又常常感到失望,就去追求更新的,然后再失望。不断尝试新科技倒不一定是对未来充满兴趣,可能是对未来充满失望。这种失望多了,我们就会调转思路,通过怀旧而不是尝新的方式来寻找内心的宁静。怀旧是一种创造,它往往比追新科技更好地满足内心的需求,因为它就是我们的内心。
学人:您对日常之物极为强调,能否谈谈其中的原因?格拉汉姆·哈曼在其“物导向本体论”(Object- Oriented Ontology)中给予了“物”极高的重视,你们的观点有相关的地方吗?可否展开谈一谈?
王小伟:哈曼的观点与《日常的深处》这本书有很多共通之处。哈曼提出了“平本体论”,他将人和物置于同一平面进行考察。这与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哈曼评价过拉图尔,认为他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侦查出了现代性的一个重大缺陷:在现代世界中,人被置于中心地位,世界被划分为人和非人的集合两部分。为了克服这个二分,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特别强调对称性,行动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人无非是行动的一个参与者而已。
因为技术哲学研究的背景,我对拉图尔的工作印象更深,他是STS(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巴黎学派的代表性学者。除了这些学者,如列斐伏尔、德波、瓦纳格姆、鲍德里亚等人也特别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物,当然主要是作为商品的物。他们都对《日常的深处》的写作产生过启发,但不是根本性的影响。这些人似乎都对“资本”过于着迷,但实际上这个概念并没有那么迷人。
《日常的深处》这本书的基本方法还是现象学的,但没什么高深的话,理论被稀释在了日常的经验的叙述中。胡塞尔的现象学研究就经常使用日常生活的例子,主动去防止科学话语对日常现象的侵蚀,使人们重新关注事物本身。因此,可以说胡塞尔试图用日常来对抗现代科学对世界的凝视——这是一种主体投向世界的傲慢眼光,需要克服。海德格尔的工作也继承了胡塞尔的这种关注日常性的视角,他特别关注日常生活经验,经常讨论了一些简单的例子,如用锤打钉、工匠造银盘等等,借此导入存在追问。
最近去世的唐·伊德发展出了后现象学的技术哲学,他的工作也非常注重日常生活,经常引用望远镜、电视、烹饪等例子。荷兰学者维贝克继承了后现象学并进行了伦理学转向,提出了“道德物化”的思路,要把道德嵌入到技术里面去。他书中的例子仍然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日常现象,例如减速带等,最先进的技术可能要算医院产检中使用的四维彩超。
按照技术史研究者白馥兰的分类,像大型语言人工智能模型、量子计算机等技术通常被视为高技术,它们后面站着的是国家和大企业。普通人似乎应该更关注自己的日常生活体验,关注那些日用之物,这些是低技术。我自己常年生活在一种普通性之中,无论是智力、体力还是毅力,都十分平庸,也没有缘分接触或构思极高明的技术。
《日常的深处》所中谈论的技术,包括手机、电脑、住房、穿衣、饮食等,这些都是代表性的日用之物。恰恰是这些东西正在不断冲刷我们生活的基础,对一些最为底层的生活意义产生影响,这一点常常被人忽视,有点儿遗憾。因此,尽管不少人都热衷于讨论像元宇宙、ChatGPT等炙手可热的技术概念,我反而对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低技术抱有更纯粹地兴趣。日用之物是十四亿人最大的共同点,有最强的代表性,应该严肃地对待这一主题。不过我也不想再写一本晦涩的专著,《日常的深处》的初衷是沟通,期待大家关注技术哲学和自己的日常生活。
人人痴迷于计算卡路里,食物本身却隐没在黑暗中了
“在二十四节气里,土地就是时间,时间是通过土地来理解的。食物从土地中生长出来,根植在土地中,一天天地生长,指向苍穹。”
学人:您提到“食物营养主义”(Food Nutritionism)将食物还原为抽象的学科概念,这意味着有关食物的动态过程中的具体情境被撤离。而对于“让隐退的食物再次现身的办法”,您在书中给出的方法非常人类学,涉及到从“田里”到“厨房和餐厅”等。这当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针对于食物的问题,学科研究从一种将知识科学化、抽象化的方式走向学科间的知识融合。作为研究者,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呢?
王小伟:我最早是在《食物哲学》这本书中接触到食物营养主义的,当时乔治·斯克林斯专门写了一章来讨论营养主义和功能性食物。后来,我发现他还有一本专著就叫《营养主义》,读后深受启发。我在《日常的深处》中继续思考和扩展了这个主题。如今,食物已经被还原为一个热量的概念,变成了香精和卡路里。特别是随着健身文化——或者严格说是塑形文化的兴起,人人痴迷于计算卡路里。这导致一种强势的遮蔽,人们满眼都是现代食品营养学所强调的卡路里,而食物本身似乎一次性地隐没到黑暗中了。
要重新找回食物,方法之一是通过人类学的途径。这需要我们走进田野,积累对食物的知识。然而,更重要的是要做一种存在论的努力。要对抗对食物营养主义的视角,我们还需要回到日常生活中,重新体验丰富多彩的食物现象,而不是侵入性地审视食物,将其视为充满卡路里的海绵,忽略食物味道、形状、质地和生长历史的差异,这让食物脱离日常生活,变成一种令人不忍目睹的东西。
这并不是要抵制食品科学,而是要以更加细腻的态度对待食品科学。在纪念音乐家克洛伊彩的演讲稿《泰然任之》中,海德格尔讲了一个很好的观点。他认为拒绝现代科学成就是愚蠢的。我们要让技术在生活之中,但在生命之外。用技术,但不让它去阻塞了存在的发生。如何做到这一点呢?一个方案就是不仅用食品科学的眼光审视食物,还要回归到日常饮食现象中。
更为基础的是,我们需要重新理解“时间”和“土地”这两个最为基本的概念。不能再将万物生长看作是在牛顿式时间中发生的现象,将农业看作是一种现代工业,把土地看成一个大棚。当海德格尔讨论农业的时候,他讲的还是农民通过对土地的照料,来换取土地的馈赠,这样的乡下生活是他放不下的。
《日常的深处》这本书提出要重估中国传统中的时间概念。比如二十四节气,这是一种与生存相关的时间,也是一种物候时间,它是环状的、自洽的。在二十四节气里,土地就是时间,时间是通过土地来理解的。食物从土地中生长出来,根植在土地中,一天天地生长,指向苍穹。因此,如果我们不能从大地时间视角介入食物,那么食物将失去根基,味道也将失去真诚。
学人:无论是对各大饭店还是对“996”工作的年轻人,预制菜都有效解决了时间的问题,您如何看待当下预制菜的流行?另一方面,如果真让年轻人走进厨房,他们可能对下厨做饭尤其陌生,做出来的食物还不如预制菜,这样的两口子如何进入他们的生活?
王小伟:预制菜的好坏,要看用什么标准来评判。从科学的标准来看,与现场烹饪相比,预制菜通常不会更不卫生,更不健康。在一些偏远的乡村地区,小学校可能难以像大城市那样控制烹饪标准,预制菜就可以大大降低食物中毒的风险。因此,一刀切的反对预制菜反倒会伤害到弱势群体。另外,从消费成本的角度来看,吃预制菜通常相对便宜。从营养角度来看,大多数预制菜与现场烹饪的差异也不会太大。这都是从科学标准来看。
除了科学标准,当然还有其他的视角。在《日常的深处》中,食物不仅仅是口味和热量,实际上它可以帮助我们组织家庭关系。技术哲学家阿尔伯特·伯格曼的认为食物是一个焦点事物。围绕食物,我们可以建立丰富多彩的家庭生活意义。经济学者雅克·阿塔利也有类似的观点。一家人一起买菜、择菜、洗菜、做饭、摆盘和安排座位,甚至包括洗碗和刷盘子等活动,都会充实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烟火气”,它具有治愈的神奇力量。
年轻人可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烹饪,烹饪是一项很有纵深的技能。要真正做好饭菜,你需要具备有关土地和植物生长的好些知识。你要在最佳采摘时间采摘、处理,然后还要按照五味调和的逻辑来烹饪。这对年轻人来说可能是一项高难度的任务。很多时候,真要做饭,反而可能吵到不可开交。这涉及到复杂家庭任务的分配问题。
《日常的深处》并不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每天做饭,我自己也不这样。它提出的是一种一般性的建议。也就是说,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稳定的工作,也许在周末可以尝试将聚餐重新带回生活的焦点中,试着不把吃饭仅仅看作是一个消费活动。我身边有不少哥们都开始享受做饭了,他们业务越做越广,社交却越来越窄,周末就是在家颠大勺。
人是缺失者,他要用技术来补全自己
“坦白讲,我觉得家是刚需,房子不是。但如果能将这两者统一起来,那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不过人生从来不是一个气体状态方程,没有那么多理想状态,它总是充满缺憾。”
学人:河南郑州的90后夫妇亮亮和丽君的买房故事一度成为网络热搜,夫妻俩从眼里有光到梦想破灭,整件事令人唏嘘不已。您在书中也关注到买房问题,那么在房地市场泡沫化的今天,您觉得房子究竟是一种生活刚需还是一种金融工具?无数个像亮亮和丽君那样的中国式青年如何面对房子带来的各种压力,他们又何以为家?
王小伟:我也读到这个新闻,心里挺难受的。这件事真正的痛苦不在于买房,而在于买到了烂尾楼。房子住不上,还要还月供。房子烂尾了本来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儿,但还要每个月为这种不幸继续支出,这件事就变得特别荒唐。但我仍然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需要有一个家。家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需要购买自己的住房。在动物世界中,有一个地儿待这件事可以交给本能。小燕子会衔泥做巢,兔子会打洞。但是造家不是人的本能,按照斯蒂格勒的说法,人是缺失者,他要用技术来补全自己。
人在现代的城市生活中是没法自己去筹划一个居所的。他/她特别依赖于建筑师和地产商。所以经常感觉到无力感。如果实在买不起房子,就去租个房子。但是租房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还是要适当去装饰,把它打造成一个家园。如果不做任何筹划和投入,任由其破败下去,就很难过上一种温馨的生活。坦白讲,我觉得家是刚需,房子不是。但如果能将这两者统一起来,那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不过人生从来不是一个气体状态方程,没有那么多理想状态,它总是充满缺憾。
学人:您在书中表示医学本身是超出科学范畴的,因为通常来说,“巫”完全不是科学,但在治病过程中它能够产生效果,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不能解释的事物?您如何看待当下年轻人热衷“上香”、去寺庙算命、塔罗牌等玄学内容?
王小伟:医学实际上是非常复杂的,它有科学性的一面,事关一些疾病的知识;也有技术性的一面,事关具体治疗;也有关护和照料的这一面。你看像盖伦这样的医学家,他的知识兴趣就很强,甚至要超过治病的兴趣。他认为好医生应该是好哲人,认为要追随克波克拉底做一名合格的医生,需先学天文学和几何学,这是学医的先修课。天文和几何对治病救人有什么用呢?用处不大。
除了科学兴趣,医学中的技术和照料很多时候都是非科学的。比方说在治疗中是开刀还是保守治疗,患者的配合对治疗效果影响很大。有些患者,如果能得到很好的关怀,就能够燃起生命的信心,能更加顽强地对抗疾病。这和去寺庙算命很不一样。去寺庙,通常是健康人去求,不是病人需要鼓励。很多时候,上香寻求的也不是治疗,而是奢望。比方说为了获得一个稀缺的职位,甚至得到意外之财。
如果你把佛陀和菩萨当作工具,认为给他们上香,他们就会为你谋福利,这就比较无趣了。这个人把一切都当成工具的思路从此岸世界走私到了彼岸世界。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大勺子,用来挖东西吃。但如果你带着一个敬虔的态度去上香,谦卑的敬拜。这个人起码尊重一个神圣的、超越的世界。其实,彼岸世界在客观上,或者在科学意义上存不存在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把自己理解成一个严肃的,眺望彼岸世界的人。
哲学就是如鲠在喉,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变成我们的墓葬
“我没有田园梦,并不想回到金色的过去,但我十分热衷构思田园。城市生活急需一种另类的时间和土地观念,帮助我们摆脱深度无聊和持续倦怠的状态。”
学人:您在学院主要从事技术哲学的研究,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特别“高大上”,且难以进入。不过,您也提到技术史研究者白馥兰提出的“低技术”(low tech)这一概念,十分关注与大众相关度颇高的日用物品。您如何考虑“写大家都能看懂的哲学书”这一问题的呢?
王小伟:技术哲学研究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领域,涵盖了技术本体论、技术现象学、科技伦理以及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等方面。1877年恩斯特·卡普写成《技术哲学纲要》,算是第一本技术哲学专著,可见这个领域的历史非常短暂。在国际学界,技术哲学群体也相对较小,呈现出一种松散连接的状态。
一些著名的技术哲学家的研究内容看起来更像是传媒研究、人类学研究、城市规划等领域的研究,但他们最终都把落脚点放到了技术上。正是因为技术哲学相对年轻,才让人感到兴奋,我们能参与构建这一领域。在和国外的同行交流的过程当中,常能感觉到思想交流不是瀑布似的,从一个高势能的位置单方面倾泻到我们头脑里,它是对流似的,我们和他们所讨论的,在思想的深度广度和有趣的程度方面可以对话。
在学术研究之余,我一直尝试将研究与生活联系起来,撰写了一本大众书,呼求大家关注技术哲学和自己的日常生活。《日常的深处》采用了非常个人化的视角,充满了生活细节。实际上,原本书中的参考文献非常多,有一百多篇,但最终都被编辑删除了。可能主要担心这些参考文献会打断读者的阅读体验,让人感到掉书袋。
真心希望大家能够关注技术哲学这个小众的研究领域,因为这门学问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国内有很多学者在技术哲学领域做出了精彩的工作,都不容错过。在科学技术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下沉到了菜市场的时代,学者夏农·维拉指出人们迫切地需要培养技术德性,以便应对挑战。但你放眼一看,市面上很少有关于培养技术德性的书。《日常的深处》这本小书算是一个有益的补充吧。
一些补充的话
《日常的深处》这本书还是引起了一些争议,学校和医院的部分争议最大。有些读者认为这些章节过于刻薄。这两章是最后写的,当时觉得前面的部分写得太温和了,不够锐利,后面的章节需要增加批判性。这两章的基础性视角受到了思想家伊万·伊里奇的启发。伊里奇在国内不太知名,但在70年代的美国可是声名赫赫,对社会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视为精神领袖。
我将他的观点结合到中国的语境中进行反思和讨论。熟悉的读者可能会看到《去学校化社会》和《医疗的报应》这两本书的影子。我自己是教师,搞搞自我批判问题不大,但医疗这一章引起了一些医生朋友的不满,他们对《日常的深处》提出了批评,其中许多讽刺都非常精彩。
我向他们介绍伊里奇对医疗仪器的批评,汉森·阿赫特豪斯对医疗福利政策的批评,分享了费耶阿本德有关中医的观点,以及蒙田对医生的见解。他们中的许多人哈哈大笑,一笑泯恩仇,但还是有个别人会被思想活动冒犯,这很遗憾。实际上,《日常的深处》更多是针对社会物质情境批判,而不是具体个人。希望他们能理解,哲学就是如鲠在喉,要持续制造不适感。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变成我们的墓葬,思想活动将提前死亡。
前两天,一位研究精神病学的读者来北京,我请他喝咖啡。他是一名乐迷,突然与我分享了五条人乐队的一句歌词:
“农村已经科学地长出了城市,城市又艺术地长出了农村。”
我大受震撼。这句歌词前半部分描述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而后半部分还有待发生。《日常的深处》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在城市中构思田园的微小尝试。我没有田园梦,并不想回到金色的过去,但我十分热衷构思田园。城市生活急需一种另类的时间和土地观念,帮助我们摆脱深度无聊和持续倦怠的状态。
——王小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學人Scholar(ID:isixiang),作者:学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