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基尔应用技术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在读
对于中国人来说,农历春节的到来,才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
今年是龙年,也是我自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第一次在中国庆祝春节。我们去了丈夫的家乡山东聊城,和他的家人一起过春节。在火车上,我就遭遇了春节文化的冲击(虽然我从15岁起就常到中国旅行):车上非常拥挤,要不是有一个乘务员从外面引导人群,人们甚至无法在过道中自由走动。
在这之前,我的中国朋友们都建议我尽早购买火车票,因为这些票在春节前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这次火车之旅,也让我亲眼见识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有多么壮观。
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段有趣且值得体验的旅程。在我逗留期间,我和婆婆一起蒸包子、包饺子,还制作了其它许多新年美食。我还再次见到了丈夫家的许多家庭成员,我日臻进步的汉语已经足以让我同他们展开简单交流。
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习俗,比如在正月里不能剪头发,以及在这一时期品尝特定的食物:婆婆家准备的特别菜肴是炸肉馅藕盒,这一传统饮食在我丈夫的家庭已经流传许久。
当我走入聊城古运河的街道,映入眼帘的是绯红艳丽的灯笼,和售卖衣装、玩具的商店,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人们穿着汉服在街上漫步。
尽管街道上洋溢着节日气氛,许多人的心情似乎还未完全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我的几位中国朋友抱怨说,他们并没有感受到应有的新年魔力(即中国朋友常说的“年味”),反而觉得压力大于兴奋。
无独有偶,这种感受并不仅限于中国人对春节:许多德国人也抱怨自己常常在圣诞节期间没有感受到节日的喜庆。在德国,圣诞节之于德国人的意义,就像春节对于中国人一样。我很好奇这种没有“节日感觉”的心情从何而来?我们又能做点什么来增进节日体验呢?
作为一个在德国长大、现居中国的德国人,我同时体验过两个国家的人们对圣诞节和春节“味道”减少的感慨。我试图梳理不同国家的人们对过年的共性体验,从中找出一些跨越国家和文化的解释,并分享一下我的观点。
欧洲学者曾经描述过这种现象,他们认为这背后的主要原因,要么是成年人过于投入到工作中,一心只想职业相关的事务;要么是我们过于浪漫化的童年记忆,使得我们对节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我部分同意这些说法。我的老公则一直持有另一个观点,他坚持认为是“节日审美疲劳”导致人们不再对那些重大节日怀有兴奋。
但我认为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让人感觉不到节日气氛,那就是我们对家庭价值或许变得不再那么重视。人们感到审美疲劳的只是一种节日符号,而不是节日本身。因此我不认为我们对真正有内涵、有情感价值的节日产生了审美疲劳——不仅没有,相反我们非常向往这种节日,并期待它们能够丰富我们的灵魂。
在网上搜索春节和圣诞节的共同点是什么,我们会很容易得到一个答案——“家庭团聚”。我至今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圣诞节期间我和家人争吵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圣诞节的魅力,相反我感受到巨大的沮丧。漂亮的街道和圣诞装饰,反而让我的失意加剧了。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德国本应是一年中最具有幸福意义的12月,卧轨自杀的人(几乎都是没有家庭而孑然一身的人)数量总是居于全年最高,并且很多人集中在圣诞节前后自杀。
当我听到中国朋友的家人们因为一些经济上的纠纷而产生怨恨,但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地在一起聚餐,我就知道这个节日带给他们更多的可能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和感动。这种心境下,怎么还可能觉得春节引人入胜呢?它当然是无法带来“年味”的。
因此我的本能感受倾向于认为,有些人“感觉不到春节氛围”的主要原因是家庭功能的失调。因为春节的核心价值是家庭和睦。如果一个人与家人关系不好,或者没有人相伴,这个春节对他而言其实是“过不过都一个样”。
当然,我们很多人与家人的关系不会那么糟糕,但是我们彼此工作、生活方式的差别,以及接受不同信息所导致的认知方式的差别,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地更加陌生。我们甚至做不到对家人坦诚,而是需要不断“演戏”来维持一个“和睦”的表象,完成春节这个日历上的“任务”。这使得我们貌合神离,也失去了对节日快乐的纯真追求。
因此为找寻“年味”,充实“年味”,人们应该将同家人的“团聚”放在首位。这个“团聚”不仅是物理上人与人在一起开趴吃饭,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真正把彼此作为一家人去爱着对方。当一个节日越能引导家庭成员之间多多谅解、真诚、互助,这个节日就越会令人感动和难忘。
对于我来说,家人对我说一句“过去这一年你辛苦了,我在未来只会比过去的一年更加爱你”,会远远胜过一个充满商业赞助气息浓郁的歌舞晚会,或者任何高级酒店的精美大餐。因此我相信,这种增进家庭和睦的元素越多,令人难以忘怀的“年味”就会越足。如果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一些装饰符号或者表达传统文化方式上,我认为这是一种失焦。
在国际舞台上,这种理解有助于增进春节的传播。春节应该是伴随着其情感价值去传播的,它带有我们全人类都祈愿和珍视的家庭和睦价值。
在德国,尽管几乎每个德国人都知道春节(在德国我们最常使用的是中国新年Chinesisches Neujahr来描述这个节日,并没有英语Lunar New Year这类的说法),但是很少有人体会过春节。目前,在德国的大多数春节庆祝活动是由在德国的中国侨民、华人发起的,而且发起庆祝的地点基本上都在人口过百万的大型城市如斯图加特、慕尼黑等。德国人能够想起的中国春节元素,例如舞狮、春联,基本上都是中国文化元素所体现的,其他东亚人在这一节日上的庆祝热情和文化特色远远不及中国人。因此,只有中国这样拥有丰富和悠久文化的国度,才能够推动春节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
德国人对春节的传统及其背后的意义仍然缺乏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德国人对春节不感兴趣,事实恰恰相反,截止到目前,热衷于抹黑中国的德国主流媒体并没有在春节文化传播上攻击中国。他们反而会以一种科普甚至正面的措辞,描述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节日,比如解释生肖年月、春节民俗和神话故事。这些新闻报道基本能够实现去政治化描述春节:我曾经试想过有些保守德国媒体会指控春节是一种中国政府主导的文化入侵运动,幸运的是这类报道并没有出现。
我谨通过这篇文章再次向读者们展示一个我一贯立场:我认为国际民间的沟通和交流,绝对不能通过“论战”的形式去开展,而是应该强调我们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在人性上是非常相似、能够相互理解的;甚至我们在各自国家创造的节日,都承载着极为相似的感情和价值。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将人民之间的心灵距离拉近。
中欧人民越了解到彼此的相似性远大于所谓的“价值观”分歧,就越能破解那些偏见媒体对中国的抹黑和扭曲报道。很可惜的是,在中国的互联网上,某种整体上对于西方社会的仇恨已经成为了很多“蹭流量者”赢得点击量的途径,但这恰恰是西方那些试图歪曲中国的媒体想要看到的一幕:使得中国和欧洲人民在感情上相互脱钩、甚至仇视。在讲述跨国叙事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区分民众和政府交流方式是不同的。
回到春节的议题上,从德国人的视角来看,我认为春节如果能够在以下角度上发展,就能够增进世界人民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和接受。正如我前文所言,“年味”来自于这个节日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们所追求的“家庭和睦”价值,在国际传播上,我认为也应该以突出这些人类共同价值为主。
春节需要有一个本土化的过程,它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尤其是汉字,对外国人而言学习的起点太高,这就很容易使春节成为一个只局限在中国侨民中的节日。很多中国网友会在短视频上看到外国人惊叹于春节丰富多彩的壮丽景象,并产生一种自豪感。
但请注意,这些短视频的上传者无不是那些极少数与中国公民、侨民建立起婚姻家庭的跨国家庭,或者是中国留学生,他们在当地社会的影响力是十分有限的。
普通的外国当地人,仅仅会把春节当成一种异国的新鲜现象,并没有办法获得有效的方式参与进去。我想一些具有中西结合的春节符号,可能会在不远的未来诞生。我们应该鼓励中国的民众、特别是侨民做这种符合融合的尝试。春节的传播应该保持一种开放、人人尽可参与的态度。在国际上被打差评的节日,很多都是那些强调只对自己族裔开放而完全拒绝当地人参与的节日(即“守门文化”)。
“家庭和睦”价值应该成为春节传播的主导元素,而不是商业利益和政治诉求。我现在对中国春节庆祝中存在的商业色彩,多少产生了一些厌倦。很多德国人会把“过洋节”(春节对德国人来说是“洋节”)视为是商家赚钱的机会,会在本能上产生一种抗拒。在欧洲,一些美国的节日已经得以传播(如万圣节),但是它们始终被一些德国人认为是一种商业噱头,没有任何庆祝价值。如果春节也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则不利于它的传播。
同时,春节的国际传播应该避免以过于政治化的形式去主导。为了让更多普通德国人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保持文化与政治的分离是很重要的。过度政治化的中国春节会使德国人失去兴趣,对中国文化传播的目的、乃至整个中国产生戒心和猜疑。
中国春节可以是一个承载着全球人类共享价值的盛会,它鼓励家人和睦和团圆,也使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获得安宁。这是人类可共情的主题,而且这一主题越鲜明真挚,春节的生命力,也是我理解的“年味”也就越强大。正是由于这一感情是全人类共有的,春节才具有在世界上传播的潜力。但是在传播过程中,春节的本土化、去商业化和去政治化,将影响到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被当地人接纳为自己的庆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