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儒学要国学


山本常朝与荻生同时代,年龄比荻生还大几岁。


对于赤穗浪士事件(日本电影《忠臣藏》),两人都是批评者,但批评的角度却不太一样。荻生从儒教礼法的角度进行批评,而常朝从武士道的角度批评。常朝的批评不论是非、对错、善恶,只说了一句话:浪士复仇,错在没有立断。他认为,浪士复仇不一定要成功,因此要放下兵法。既然是武士,成败就当作别论,结果并不重要,行为本身才有意义。复仇就是复仇,没有什么大道理,也无需挖空心思,不过冲上前去,杀!杀!杀!


一定要有道理才能行动,一定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才能行动,此乃儒教武士道的行动纲领,乃所谓仁之勇者,素行的武士道就是如此。可常朝不欣赏,他欣赏的是狂者,要以狂决。


狂者复仇,要立奔现场,哪怕敌人已成千上万,也要杀。不要用谋,只要一根筋,豁出命来突进,至死方休。那么,何为报仇的理想的方式呢?他列举了“长崎喧哗”的例子。


“长崎喧哗”事件,起于赤穗浪士复仇次年,事件发生处就在长崎锅岛藩,那是常朝的老家,也是他的奉公之所。此地有两侍人,名叫深堀三右卫门和志波原武右卫门,同长崎町年寄高木彦右卫门的仆役长因为口角打了起来,高木家臣仆等十多人蜂拥而至,群殴二人,夺其刀去。


两人被殴,立即辞职,又取刀来。听说了原委,三右卫门之子年方十六的嘉右卫门,还有武右卫门的男仆飞奔而来,四人一碰头,根本不讨论事情该不该做、怎样去做,不讲道理也不用兵法,而是一鼓作气杀进去,击毙彦右卫门及众家臣。然后,他们放了一把火,从容就义。深堀三右卫门当场切腹,志波原武右卫门也来到门外,在桥上切腹了结。


和他同时代的室鸠巢著《骏台杂话》说:武士做事,又杀人又夺地,故粗暴即道理,这与儒教讲仁义正好相反。但不从仁出发,是真正的武吗?真正的武,要以仁为根基。显然,这是从儒教出来的武士道,遵从了素行的教诲。


可常朝不这么认为,他说:行中道,那不是武士道,武士道要求武士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敢为天下先,要狂而不仁。故其武士道,大反儒教,《叶隐闻书》曰:“无论释迦、孔子,还是楠公、信玄公,他们谁都没能成为龙造寺·锅岛家的家臣,并以家臣的身份侍奉过我藩,怎么能适合我藩的家风呢。”


素行反对朱子,却要回到孔子,常朝连孔子也不要了,正是这一点,影响了吉田松阴。松阴在狱中作《讲孟余话》,其言甚“狂”,矛头直指孔子和孟子,说:“孔、孟二人,都曾离开自己的祖国,去侍奉别国的国君,这样怎么行呢!”若以孔、孟所为高尚,那么如何理解君父一义?我们能以君非愚即昏,就往他乡去求明君吗?这与以己父为愚顽而离家出走,认邻家翁为父,有什么不同吗?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孔、孟失此义,无须再辩!”这话,就像是接着常朝说的。


《叶隐闻书》是一本什么书?“叶隐”一词由来,有两说,一说缘于西行之诗,西行诗曰“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此言武士如花,隐于叶下。常朝归隐,自称“叶隐”——隐于叶下。中国士人归隐,却是隐于林下。叶下与林下,气象之大小,不可同日而语吧。还有一说,叶即武士,武士归隐,就是叶隐。


1710年,山本常朝52岁,“叶隐”十年。这一年,来了一位名叫田代阵基的人,33岁,两人初会,各吟俳句,常朝俳号“古丸”,自称“洗尘的山樱”,阵基俳号“期醉”,他在俳句里,喻常朝为天之白云和目下之花。


常朝听了,想必很感动,十年叶隐,那份孤独可想而知,有人仰慕而至,他一感动就口若悬河,话语滔滔,口述之后不久就去世了,阵基又花了七年时间将笔录成书,故此书乃常朝于“叶隐”时口述,阵基据当时之所闻笔录,补充了一些口述以外由他本人提供的材料,以此,叫做《叶隐闻书》,或曰《叶隐闻书》在形式上颇似《论语》,所以又叫做“武士论语”。


其实,“闻书”与“论语”是有差别的。“闻书”是记录性的,“论语”是论纂性的;“闻书”是个人之间的交谈,谈话内容具有私密性,“论语”是老师教导学生,内容具有普世性;“闻书”是个人笔录,忠实于口述者本人的思想,“论语”是集体编撰,是代圣人立言;“闻书”的思想是个体性的,言论很自由,什么话都敢说,“论语”是学派性的,语气斩钉截铁,有一种决定论的风格,要代表真理,如此等等。


《叶隐闻书》在日本,从未有过《论语》那样的官方地位。天皇不提倡它,因为书中所言武士道几乎就与天皇无关;将军也不提倡它,因其要求武士忠于主君,而非将军;而且它嘲讽将军治下的“上方风”——江户、大阪一带的武士风。


这本书,是为他的锅岛藩国作的“国学”。但它在锅岛藩的地位究竟如何?从《叶隐闻书》的版本情况来看,几种版本都从此地流出。大正年间,出过一个本子,书名就是《锅岛论语》,也许《叶隐闻书》在锅岛藩享受过《武士论语》的待遇。


创作了武士道经典的人,是个怎样的人呢?在我们的概念里,武士应该活得很精彩,但生在文治时代的武士,徒具身份,没打过一次仗,算什么武士?常朝就如此,他像公务员一样度过了大半生,一个精神上的狂人,却日复一日的平庸下去,以至于平庸而死,只好用精神胜利法来自救,而武士道,就是他的精神胜利法。


常朝一生中做过一次惟有武士才能做的事——曾为“介错”,武士切腹时,会请其他武士将其头颅斩下以缩短痛苦,那承担者,即为“介错”。有人来信,称赞他的“介错”手艺,他无比珍惜,每念此事便激动不已,以此证明他是个武士。


常朝青春期也曾向儒者学习。他成长中刚好碰上德川幕府提倡儒教文治主义,他本是棵好苗子,可他却反文治主义,你问他为什么要反文治主义?他说,孔子也好,佛也罢,都与锅岛藩没有关系,抬举他们,会贬低了本藩祖先和历史,不要忘了锅岛藩自有国学。他开篇就说:所谓国学,即先祖之学。先祖以武士道开国,向先祖学习,就要了解历代藩主事迹,他们的事迹就是历史,历史是武士道的载体。


各藩皆有国学,当因其国学,以之治国。不但锅岛藩理应如此,各藩均应如此。锅岛藩国学虽好,但仅适用于本藩,故各藩国应当有其独立的国学。


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国学,与天皇无关,与将军无关,仅与本藩的藩主有关,可以说是独立的武家藩国国学。这样的国学,非民族主义,亦非国家主义,不以神道自诩,也不以儒道自居,而是在一方水土中,自本自根自由生长的自治主义,可以说是一种地方自治国学,带有战国遗风。


素行的武士道是国家主义的,而常朝却没有这样的抱负,其武士道来自本能,与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无关。他认为,一个真正的武士,极其单纯,只关心与自身相关的存在。


释迦、孔子是古人、外国人,与本藩无关,就无需理睬。即使日本人,像楠木正成、武田信玄这样有口碑的武士,也不必理睬,他只关心锅岛藩,此外,不管是神仙,还是圣贤,他都不理。各家有各家的理,各人有各人的理,他反对大道理,哪有什么一以贯之的理,哪有什么放之四海的理?锅岛藩的理只适合锅岛藩,只适合在锅岛藩奉公的他自己,对于他人未必有用。


他说,佛道、儒道、兵法诸道,都应尊奉本教主,对于治国者来说,诸道皆可借鉴,但根本在于本国的历史,要从本国的历史中去学习,这比外来的儒、佛、兵法诸道都有用。向历史学习,就是要崇奉先祖,用心地学习先祖的经验教训。当家的家臣勿倾心于他国学问,应专注于本藩国学传统,在此基础上浏览一下其他学问流派,可以遣怀,能广见识,如需要潜心钻研,那么与本藩历史和传统不相应的学问,就应该丝毫不为其所动。


他的武士道,是为了振兴本藩国学,让自己安身立命而设。在锅岛藩拿俸禄,解决其物质需求,那是安身;崇奉锅岛藩先祖,了解其历史,解决他的精神需求,那就是立命了。


而所谓“国学大旨”,则“无非要参悟我藩家的来历,悉心感受我藩先祖奋斗中积攒起来的丰富的劳苦和慈悲,及其为武士之国带来长久繁荣之运兆”,这便是武士道的根底。武士的生与死,皆系于此。以自己为例,他说:“就我而言,哪怕轮回七次,也还要生为锅岛侍,效命藩治。”


因此,他号召武士一起来发誓:1. 武士绝不迟疑,2. 应为主君所用,3. 孝亲,4. 大慈大悲,方可为人。此四誓词,若每天早晨向神佛祈祷,就会得到神佛之力,而无退却,像尺取虫那样,一点点地进取。即使是神佛,首先也要立誓。


武士以死为本分


立定了武家国学的根本,还要明确武士的本分。


武士的本分,就是看透生死,能于生死两难之际立断,首先择死。择死,没有理由,只是觉悟,因觉悟而勇往。或曰“离开目标的死,是毫无意义的死”,他认为,那是“上方风”武士道,跟“死”也要算计。生或者死,若择其一而行之,谁不贪生怕死?不过,选择生,也要符合生的道理。


若以本分为目标,那么离此目标而偷生,那厮就是窝囊废。若离开目标而死,或许死得不值,如“长崎喧哗”武士,但也只是错位,而不可耻,对于武士来说,死是最重要的。因此,每朝每夕,一再思死、念死、决死,让死常住我身,这样,死亡就与我身为一体,而得自由自在之死。


对于求死者来说,求死而生是无败,求死而死亦无败。求死而死,死得其所也。所以,参透了生死,一生无败,《叶隐闻书》一开篇就说:把俺的头颅切下来,放在俺的尸体上。还有比这更为神圣的仪式?还有比这更具审美的祭奠?武士道就是找死,或生或死,如何择取?首先取死。将死的念头化作一颗平常心,便是武士道。


活好,还是死好?于生死之际,掂量自己,如素行在《山鹿语类》中所言:“善于本务,安于命运,是大丈夫的心。”武士要从理性上自觉:“要明确意志,要历练德行,要琢磨才能;要反省行为善恶,要立正威仪,要谨慎平常的行事。”还“要”什么呢?被这么多“要”拿捏着,哪能成为生龙活虎的武士?武士固然要信守道德,但不是用道德培养出来的,在道德药罐里浸泡久了反而要生病。


常朝说,这样理性,如演出,乃是“上方风的武士道”,在生死之际,计算利害得失,跟死做交易,用死来演出,这样的武士道,犹如大阪商人讨价还价,就像戏子粉墨登场,有如胸粪,他作呕不已。因此,适合演戏的武士道,就不是真正的武士道,真正的武士道无言。“死”无道理可讲,跟“死”讲道理,那是在演戏,在做交易。“死”无理性,求“死”本身,就是非理性。


犹如芭蕉俳句:“古池死寂,蛙儿飞矣!”真的武士,就像这“蛙儿”,向死亡飞去。


湛然和尚说:穿透一瞬间,此在即永恒。当下,一瞬以外无他,一瞬一瞬的重叠,就是一生。飞行的过程,即将一瞬一瞬定格下来,然后重叠。一瞬一瞬的定格宛如死,将它们重叠起来,就是生——“飞矣”。


飞,统合了一瞬又一瞬,化作生命之流。东方哲学与古希腊哲学不同,古希腊人会把一瞬一瞬固化下来,当作时间的原子来解析,而东方人却以它为审美意识,任其流徙。


原子论是“分别心”的产物,而“佛法只是消弥分别心,除此以外无他事”。他指出,“憶”字,乃一念在心旁,而生分别心。在本心上,一着意,就有了分别,而成为憶病者。


武士憶病,生出分别心,讲道理,作交易,还能武吗?佛法要消弥分别心,武士道亦如此,这就是禅武一体。利休之茶,立于禅茶一味,无分别心,可与武士道互证。利休营造的草庵,凌驾于秀吉的黄金茶室,利休为草庵随饰的一环花,可与万花匹敌,当他被秀吉赐死时,留下一偈,云:“人生七十,力不能济;吾这宝剑,祖佛共杀而不惊。”寂茶一杯,泡开生死,谁饮?


如今,这样的人已很稀罕,不但金钱和女色俘虏了武士,而且武士在理论上越完备,就越成了一个空架子。


每念及此,常朝便怀有末世之感,他愤怒起来,顿悟“狂死”:武士者,武勇而不自大傲慢,觉悟狂死才重要。真的武士无虑胜负,无二无三,一念狂死。


“狂死”,不是像素行说的那样,尽人事以听天命的“死”,那样消极而安静的死,而是从一开始,就去死。真正的刚者,什么都不说,沉默地杀去。纵然无意义,当处生死境时,也要自置死地。面对死亡,勿想其他,行动是否有理,忠还是不忠,义还是不义,此等问题还是不想为好。


与《叶隐闻书》同时,另有大道寺友山《武道初心集》,此人习素行兵学,寄心于儒教,是个热烈的孔孟之徒。他这样说道:“一个优秀的武士,应该牢记在心,从正月元旦一早,拿起筷子吃煮年糕饼时开始,到那一年尾的大年三十夜,每日每夜把死挂在心里不曾间断,是一切事情中最重要的事。如果日日思死,也就从所有的恶事和灾难中逃离出来。”


如此“思”死,在常朝看来,便是逃避死,要把自己从死里解脱出来,而非视死如归,真的去死。一个每天把“死”放在心上的人,而始终没有去面对真正的死,真的像做戏,“等待了一整天的死又回来了,总是盯着不动”,这样的死,如白日梦。


死,是彻底的生吗?还要以天下国家为出发点、为目的地吗?带着这样的冠冕堂皇的想法去死,看似很高尚,其实骨子里依然还是怕死。那么死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就是死本身,也就是为死而死。所以,那每天如一日地思考死,就如常朝所言:每天早晨,你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虑死还是不死,假想着彼时死,或此时死,死的盛姿等,而武士道本来就要切断这种对于生的执着心,所谓武士道,就是豁出命来本身——决死而立。


把死恭送给对手,这就是狂气,而非道理。有了纯一的死,生才不会无望,总要为什么而死,死就不得其所。死到临头,唯有战斗,战斗时,谁也不会左思右想、犹豫迟疑吧?人脆弱,随时都可能死,为了死的决意在关键时刻涌出,平日尤应留心,不要被人暗中骂死,不能稀里糊涂去死,最好带着美去死。常朝说:为了容貌适宜,要不断地照镜子。作为武士,时刻准备死,平素就要留意,但不能肮脏难看地去死,所以,胭脂之粉,还是应当经常装入怀里,倘若遭遇万一,就不至于在醉醒时或睡醒时,脸色糊涂地死去。


他说,以前的武士,每日晨起,立即沐浴,然后,剃净月代,梳理好发型,往头发上喷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再用金色草涂抹,“武士的工作,就是些这样的事”。但“这样的事”,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死。若无死,便似古今画眉女子,花颤不止,招展无已,以其艳帜,而期艳遇,如此说来,常朝当羞死。然其本意,在提醒武士,当以审美自律,时时回眸自己,当死亡来临时,能从容就义,显示死的风姿。


他举了佐贺藩的武士做例子,说那些土头土脑、缩手缩脚、连毛毯如何使用都不知道的乡下武士,他们穿的盔甲,却都是用香熏透了的,有的还将一枝梅花插在铠甲之背上出战,在日常生活中,美着,活着,那一瞬一瞬的美的累叠,就是一首诗。


经营日常之美,表现在武士身上,大概就是用美来装饰甲胄,以刀枪为艺术品吧。若将他们的刀枪,拿来同欧洲骑士的武器比较,我们发现,欧洲骑士的武备,说到底也就是实用,可日本武士用的武器,已然超越战斗的血腥,与其说杀敌,还不如说是敌人使他一展瞬间之美,他要穿透一瞬间,去把握死亡之美。


武士的爱情,是“忍恋”,常朝说,“恋的极致,就是忍恋”,然而,他说的“恋”,并非男女之恋,他认为,男女关系没有真正的爱情问题,那不过是家和家之间以子孙传宗接代的关系,而真正的爱情,必须建立在那种物质性的关系不能进入的地方。


“死恋之后的烟中才知道他,只剩下虚无中的思念了”,这是他经常引用的和歌,从中,我们就能理解他说的“忍恋”,那是一种至死不已的“恋”,是对象已经消失了的虚无之“恋”,说到底,也就是“恋”的本身之“恋”——被时间考验的思念。


战国武士的世界,是一个“狂与死”的美学世界,它以“狂”而“美”的生活,以“恋”而“忍”的爱情开场。那是儒教里没有的世界,但在《叶隐闻书》中可以看到,常朝与本居宣长相似,各自从战国武士和上古人心中,读取日本式哀感和缘由,而有了常朝的“无情”和宣长的“多情”。


宣长批评儒教理性:应该高兴的事,也并非那么高兴;值得悲哀的事,没有那么悲哀;应该震惊的事,并不大惊小怪,从来没有激情的演出。还说,儒执人之事,却忽略了神。


我们知道,本居宣长为常朝的后辈,那么他是否受了山本常朝的影响呢?有可能。但他的着眼点已不同了,常朝的国学立足于藩国传统,而他的国学已着眼于整个日本——大和魂。常朝以锅岛藩历史为根本,建立其武士道国学。而宣长却以《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为根底,确立其神道国学宗旨。这两种国学,一基于藩国,一趋于天皇,为明治时代的到来,作了国学的准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刘刚(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