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深二代,不愁吃喝,抑郁什么?”
正式确诊抑郁症那年,家荣刚好18岁。除了自己是独自去三甲医院精神科室进行检测的,缘由和经过他都回忆不起来了,但他无法忘记打电话告知妈妈时,得到的这一句反问。
“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无法理解我的是我妈。当时坐在车里,挂了电话就‘哇’地一声崩溃大哭了。”
在随后7年的时间里,他的病情反复,一度加深为重度的躁郁症(也称为双相障碍)。
家荣每月的“安全感”来源
期间,他经历了很多,2次住进康宁医院接受封闭式治疗,和一直无法理解他的妈妈和解,成立了一家帮助抑郁症患者的“倒贴钱”公司……
时至今日,他依旧需要定期去康宁医院为安全感“续费”,不断与身体耐药性以及与旁人看待“精神病患”的异样目光抗争,在尝试着回归“正常生活”的同时,努力成为一轮照亮他人的“朝阳”。
一、“你是中邪了吧?”
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25岁的家荣带着热烈的笑容朝着我走来。可能是抑郁症病友的缘故,我们“say hi”时的感觉,熟络得丝毫不像是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遇见家荣,是在惠州的一个冲浪活动上,我向他借烟,他笑着整包给了我,说:“没关系,你拿去吧。”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热情地与人交谈,看起来就是典型的e人,很难让人把他和重度抑郁症关联起来。
但从对抗到接受,今年已经是他和抑郁症、躁郁症“相处”的第八年,期间更是两度住进康宁医院。
谈及这些年的经历和感受,他说:
“其实抑郁症本身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相比起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更难熬更让人受伤的,是旁人乃至至亲的不理解和偏见。”
继“家里有吃有喝有车有房,你抑郁?开什么玩笑?”的质疑后,家荣的妈妈也做出了自己的“诊断”——一定是“中邪”了。于是,给他找来了“法师”来“驱邪”。
对此,他表示无奈,“没有办法用科学的解释让妈妈相信,总感觉下一步就是把我扔进寺庙里修行了。”
把抑郁症归为中邪,是不少老一辈的“共识”,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患有躁郁症的“病友”阿愈也就此跟我吐槽过。
阿愈妈妈的做法更为激进,找来了风水大师,在她的房间里布下了“辟邪阵”。效果显然是可预见的,哪怕烧过那么多护身符,按风水大师的规划放了那么多“做过法”的摆件“镇宅”,阿愈的病情没有得到任何改善,仍然不时会情绪大起大落、注意力无法集中、记忆力下降、心悸胸闷手抖等等。
“你怎么那么不抗压?”“没必要那么矫情,看开点”“开心点就好啦”“大家都这样活着,你怎么就不行?”“你就是懒,别给自己找借口了”“博同情吧你”……
诸如此类的话,家荣听过很多,不少正是出自父母之口。
以至于确诊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时会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被误诊了,原因会不会就真的只是别人所说的那样——“懒”“矫情”“不抗压”“博同情”。
家荣最近才开始思考,他觉得无论是确诊还是病情第一次复发,都和原生家庭有一定关系。
他所处的是一个离异再婚家庭,家境优渥。在他看来,原父母的离婚,是“从小就埋下的种子”,也是患上抑郁症的源头。
确诊后,父母的不理解让家庭关系变得更微妙和紧张,加上就在自家公司工作,妈妈就是顶头上司,“做每件事都变得需要小心翼翼,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于是,2020年,与确诊时隔4年,病情一向控制得不错,甚至看似已经痊愈的家荣,抑郁症复发了。
家荣记录的日落
那是春节假期的最后几天,看着深圳路上的车逐渐增多,他没有任何征兆地感到极度焦虑。“头疼得整夜睡不着,思考事情超过半个小时就暴躁,到后来没有了任何情绪,包括完全丧失性欲。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抑郁症复发了。”
但这一次,妈妈开始理解他了,只是原因多少有些戏剧性——他复发不久后,他妈妈也确诊了抑郁症。“还是我主动提出带她去医院做检查的。”
当时正值疫情高峰,家荣发现妈妈比较长一段时间里情绪反复无常,说话也都是比较冲的语气,是以前没有过的状态。想起媒体报道,不少人因为疫情患上抑郁症,于是决定带上妈妈去医院。
虽然妈妈一直不理解,但四年来,家荣始终没有放弃跟妈妈沟通和科普,所以当他提出去做检查时,妈妈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
多了“病友”这一层共同身份,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了,她开始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突然不说话,又为什么有时候会很狂躁。”
二、“把康宁的药藏严实了”
在家荣的记忆里,小时候骂架时常常会用到这么一句话:“有病就去康宁看病”。
康宁医院,是深圳唯一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同时加挂深圳市精神卫生中心。这句话的潜台词正是:你有精神病。
无论是康宁,还是精神病,大人们往往都讳莫如深,小孩子能接收到的信息有限且统一:“康宁就是精神病院,去康宁就是患上无药可救的精神病”。
“没想到长大后,自己真的成为了去康宁看病的人。”家荣调侃道。
事实上,由于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家荣在确诊后并没有选择在康宁医院就诊。
直到4年后的第一次复发,病发突然且严重,伴有躯体化症状,家荣才第一次到康宁医院就诊。原因无他,完全是求生欲的驱使,康宁医院位列全国精神科前10,在这他能获得更专业的治疗。
但当时的他依然心存偏见,只取了药,拒绝了医生住院治疗的提议。
对康宁医院的偏见,至今仍然常见,同事小鱼也是其中之一。
得知我是“资深病友”,长时间处于抑郁情绪,并伴有躯体症状的她前来寻求帮助。当我建议她去康宁医院检查时,小鱼却说:“我不想去康宁,听说去了就要住院,还要接受电击治疗。只要吃上了药,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阿愈对这份偏见的深刻感受,来自她妈妈。
“在我妈看来,自己的女儿患上抑郁症,去康宁医院就诊,是无比丢脸的事情。”
有一次,阿愈到康宁开完药,回家前想着先去排队做个核酸,路上恰好遇到了妈妈和几个邻居。阿愈手上提着的康宁医院药袋子顿时变得异常扎眼,原本正常的氛围瞬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回到家,阿愈的妈妈就带着指责的语气对她说:“拎着康宁医院的药袋子就到处走,你让别人怎么看我?晚点家里来客人,记得把你全部的药收到房间里,藏严实点!”
家荣放下对康宁医院的偏见,是在他经历了第一次住院治疗之后。
第一次到康宁拒绝了医生的住院建议后,他向父母辞去了工作,踏上了深圳—成都—西藏—新疆的旅程,希望以此治愈身心。
家荣在西藏拍的银河
事与愿违,病情不但没有一点好转,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我知道那应该是彩色的、有波澜的、迷人的,但我没有任何的感知,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黑白的。”
由于躯体化症状严重,家荣不得不提前结束旅程,“当时真的就是‘要死了’的感觉。”
当飞机落地深圳,家荣立马拨通了康宁医院的电话,“强迫”着把自己送进了康宁医院住院部。
原本为期一个月的住院治疗,最终在第10天提前结束了。“那会其实还没打从心底接受自己患上了抑郁症的事实。”
封闭式治疗中的定时起床、做操、吃饭、吃药、心理辅导,都让家荣觉得压抑和窒息。于是他偶尔会偷偷跑出去,带着相机去捕捉夕阳。“去感受短短一个小时内的物换星移的生命变化。”
从康宁病房望出去的日落
住院时间虽短,但家荣从此放下了偏见:“感冒咳嗽有内科、骨折有骨科、妇科病有妇科,连阳痿都有男科,我只是生病了,为什么不能去精神科呢?”
确实,抑郁症、焦虑症等等症状,作为一种精神疾病,跟感冒、发烧等等躯体疾病一样,也有严格的诊断标准、规范的治疗手段,医生更不会强迫病患。而大部分的精神病患者,在没有病发时,也与常人无异。
第二次复发住院时,家荣入院第一天便拍起了vlog,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病友在医院里搓起了麻将、开起了“party”。
“这次是真正的有效治疗。”家荣回忆道。
三、“想成为别人的朝阳”
随着“精神病院”系列vlog在社交媒体上小火了一把,家荣经常会收到“病友”的咨询和求助信息,他都会细致地回复。
一些感谢的言语,他还会截图保存在手机相册里,视作自己帮助了别人后获得的“小红花”,以此来和这个过程中接收到的负能量对冲。
在抑郁症展览后家荣收到的部分反馈
事实上,家荣病情的第二次复发,就和这份助人情节息息相关。
2021年初,为了更好地疗养,他搬去了惠州海边生活,每天晒晒太阳,学着冲浪。仗着自己有“精神病”,在海边肆意地“发疯”。这些“发疯”包括但不限于裸奔、追牛、放鞭炮、酗酒……
期间,他跟相交甚好的冲浪俱乐部一起,创建了一个海边疗愈室,希望能帮助更多抑郁症患者走出来。
“说是想抱团取暖也行,同时也是自救的一种方式吧。”
时间一晃来到2021年冬天,抑郁情绪最容易爆发的季节。
当家荣觉得自己的抑郁症已经差不多要被海边的生活治愈时,他在平平无奇的一天“突发奇想”地拿起了修眉刀,从手腕开始一刀一刀地划到胸口、到脖子。
家荣给我看了当时的照片,血迹斑斑,甚是可怖。
“我一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抑郁症患者喜欢自残,但那次尝试了之后,的的确确体验到了一丝爽感,更准确来说,是一种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他后来分析,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长期在海边疗愈室里,接收到了来自不同抑郁患者的负能量,致使他在重度躁郁症的基础上,新增了自杀倾向。
这一次,家荣没有再固执,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病情复发的事实,来年2月,便“二进宫”,再次住进了康宁医院。
不同的是,第二次出院后,家荣没有到海边“避世”,而是回到家里的公司,回归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忙碌。
作为珠宝设计师、摄影爱好者,他把和抑郁症相关的元素、主题,融入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今年,家荣还成立了自己经常吐槽的“不赚钱”公司,主要“业务”是举办各种几乎免费的关于抑郁症的展览和疗愈活动,甚至成立了抑郁症患者的“安全屋”,让前来参与或求助的患者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情绪树洞”。
与小伙伴们一起布展中的家荣
我问他,已经有前车之鉴了,不怕做这些会让抑郁症更严重吗?
他说:“做这件事肯定会接受很多负能量,可是当代社会让抑郁症患者有太多病耻感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那其他需要帮助的人怎么办?”
回顾自己与抑郁症的抗争历程,家荣觉得自己是不幸的。目前他已经两度复发,一旦到达三次及以上,就需要考虑长期,甚至终身服用药物进行治疗。而有研究结果显示,抑郁症发作两次以后,复发率可高达75%。
但他又觉得自己是无比幸运的。在面对3万元一次的住院治疗费用、每个月数百元不等的处方药物费用,和几千元的身体检查费用时,大比例的医保报销和家荣小康偏上的家境,让他有能够接受任何治疗、不爽了就换个环境生活、太累了就直接撂担子跑路的底气。
“普通人怎么办呢?一次心理咨询就高达400~600元,没有医保的话,每个月所有的药物都得自费,甚至一些人需要服用贵价的进口药物才能起效。”无数需要帮助的普通抑郁症患者,成了家荣坚持“贴钱”成立公司的理由。
“想要真正地治愈抑郁症,只有‘自救’这一个方式。我希望可以帮助他们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自救之路’,成为别人的朝阳。”
康宁医院走廊尽头的一束光
据统计,深圳市每年有超过10万人患上心理抑郁症,其中以青少年和中青年居多。早在2006年深圳康宁医院的调查统计显示,深圳人抑郁症患病率达到7%,居全国之首。这些数据,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而已。
2023年9月份,家荣又去了一趟拉萨,沿着22岁时自己走过的路,见了一圈曾经在拉萨帮助过自己的朋友们,以一种新的姿态,重新出发。
家荣的躁郁症至今并未痊愈,他还依旧需要定时定期地服药、复诊、调整药品剂量,至于还需要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
但他说:“我已经接受了不好的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保持希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提福,内文图源:家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