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了一家早餐店,毫不犹疑地拉开经常坐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点了一碗经常点的拌面,来开启又一个早晨。这个熟悉的座位,在我的心中,显然与一旁其他所有的座位区别了开来,重复赋予了它意义,使它成为了我生活日常中的一部分。


生活中还有很多其他的重复,每天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醒来,在几乎相同的时间把孩子从床里拖起来,在几乎相同的时间把他送到学校。每天喝一杯咖啡,这杯咖啡永远是拿铁而不是其他,在第一口咖啡入口时,书也随即被翻开,开启无尽的阅读之旅。


这些重复并不让我生厌,反而让我踏实,它们让我觉得生活如此实在。生活就安放在一个个重复的细节中。重复着的生活并不会生锈,而是因一次次的打磨而变得锃亮。


翻开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重复》一书,读到了这位哲学家对“重复”的礼赞。



他说:“全部的生活是一种重复。”


他说:“重复使一个人幸福,而回忆则使他不幸。”


为什么说回忆使人不幸呢?因为“回忆”意味着:一件东西曾经存在,而现在不存在了。可是重复则不同,“重复”意味着:一件东西曾经存在,而现在又存在着。按照克尔凯郭尔的原话是:“那曾经存在的存在现在进入存在”。


克尔凯郭尔又把“希望”拿过来,与“重复”相比较,他觉得“希望”也不如“重复”好,因为所希望的那个东西并没有存在过,在未来也不会存在。



所以:


希望是一颗向人招手的果实,无法满足人;回忆是一笔微渺可怜仅够维持生计的开销钱,无法满足人;重复则是那以祝福来满足人的日常口粮。


克尔凯郭尔认为,如果一个人全力以赴去面对生活的“重复”,他便是一个深刻的人,也是一个富有勇气的人,他会为这种重复而感到喜悦。


与克尔凯郭尔的见解相反,我发现有很多人是厌倦乃至厌恶“重复”的。他们总是在寻求新鲜感,觉得重复是乏味的、无聊的,甚而是在浪费生命。他们总是不知疲倦地追逐新的故事、新的风景、新的概念、新的人脉、新的艳遇、新的商品、新的游戏……


由于他们不愿意在某一个地方停留,因而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就一直处在漂泊状态。这让我想起某一位全国知名的富二代,他的身边走马灯似的更换着新的女友,开着不同颜色的豪车,但是他的神情总是既得意又落寞,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等待填满。


其实,爱就是一种重复。那个今天早上与你一起醒来的人,你希望明天早上仍旧是ta。后天早上也仍旧是。


练习也是一种重复,要掌握一门复杂的技能,你需要至少几万次的重复练习。


诗歌的精髓也是一种重复。从《诗经》开始,先人就在教你反复吟咏。


流行歌曲也是一种重复,在一首歌中,副歌总是在重复中把情绪一步步推向高潮。


喜剧的核心也是重复。憨豆先生只做一遍愚蠢的动作并不会让你大笑,而当他把这个愚蠢的动作重复了五六遍时,才会让你乐不可支。


味觉也是一种重复。阔别家乡多年的游子回来时,一定会重温童年时已经尝过千百遍的味道,那是永不腻味的美味。


阅读也是一种重复。一本好书在初读时总是懵懵懂懂,而只有重读时方能解其中滋味。


比赛也是一种重复。永远是相同的规则,在相同的时间内,展开较量,永远有胜者和败者,赢家和输家。


职业也是一种重复。重复同一种动作,完成同一种工作,领重复的工资。


日月的运行是一种重复。四季的转换是一种重复。二十四节气是一种重复。十二生肖是一种重复。播种和丰收是一种重复。乃至,生老病死也是一种重复。


我们必须面对重复,而不能逃避它。逃避重复,就是逃避生活本身。


我们确认,生活就是一种重复。因而我们必须有直面它的勇气。


我们不能活在回忆中。过去发生过的美好的事,不论它多么美好,都已经消逝了,它只是曾经存在,而并没有再次存在。它就像一块美味的饼干沉入一杯水一样,渐渐地溶解了。


我们也不能活在希望中。因为希望并不是真实的,以及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希望会让我们痛苦,它让我们长期处在“缺失某物”的状态,它让我们像初生的幼鸟一样在鸟巢中张大着嘴巴,等待着母亲的投喂,却不知道,母亲可能已经被一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死了。


“回忆”是指向过去的,“希望”是指向未来的,它们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是“心理活动”,而不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但是,“重复”却是一种行动。就像雷锋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他讲的,其实是重复某一种行动的伟力。


我们可以为别人做好事,当然也可以为自己做好事,也可以为全宇宙做好事。不要不屑于重复做同一件好事。你要相信,重复做同一件好事是相当了不起的,比不停地做不同的好事更好。因为重复地做同一件好事,意味着你终会成为“做这件好事的专家”。


一个伟大的人,就是让美好的事情不断重复的人;

一个智慧的人,就是重复做出那个对的选择的人;

一个强悍的人,就是重复地蔑视困境与不幸的人;

一个温暖的人,就是重复奉献光和热给他人的人;

一个自省的人,就是重复在自己身上找bug的人。


但是唯独,我们不要去重复某一个念头,在头脑里反反复复地打转这些念头,因为我们的脑袋不是高速旋转的豆浆机。一个重复的念头,就是“回忆”或者“希望”,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它们并没有让我们的生活继续下去,而是让我们停滞在这里。


我们不是靠念头生活的,我们是靠行动生活的。


就好像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就要用行动去爱,而不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暗恋。用行动去爱,即便行动失败了,那也没有辜负这份爱,因为至少你证明了这份爱是存在的。但如果你只是在头脑里打转,那么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一次”的存在都没有,便更不可能有“重复”的存在了。


所以,哲学,真正的哲学是给人以勇气的。它给我们行动的勇气,给我们重复的勇气,因而也给予我们以本真的面貌去生活的勇气。


克尔凯郭尔的这本《重复》,说实话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懂,但是仅就可以看懂的那部分来说,给予我的启示也已经足够大了。我们总是对生活感到不满足,以及我们讨厌生活中的重复部分,但是克尔凯郭尔提醒我说,恰恰只有在重复中,我们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采铜的创想世界 (ID:CTDT4US),作者:采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