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中旬,香港政府宣布将有限度输入外来劳工,以应对本地建造、航空、运输等多个行业及工种劳工短缺的现实。这轮输入劳工计划的配额上限为两万人。
原广州公交车司机傅鸣,生活在珠海的陈芳昱,生活在江门的庄玉华,都是通过这一计划,拿到了香港机场的聘用通知。
在应聘香港机场的工作之前,陈芳昱在澳门一家眼镜店做过三年销售,收入一万多元,工作相对轻松,晋升空间有限。香港输入劳工的政策落地后,她看到了劳务公司的招聘告示,通过面试,应聘上香港机场的客服岗位,“大企业,应该有晋升的机会”。
相较澳门眼镜店的工作,陈芳昱新工作的收入明显有提升,三人皆是如此。傅鸣在广州月收入四五千元,应聘的香港机场牵引车司机岗位,月薪1.8万港币。庄玉华跟陈芳昱一样,申请的是香港机场的客服类岗位,月收入不低于1.7万港币,她之前在江门的工作工资也是四五千元。
与内地工资水平相比,三人的月薪极其诱人。只是,与高收入相对应的是高支出。林宝云在香港做了七八年工地劳工,她几乎不用支付居住成本,日子过得非常节俭,即便如此,“每月日常开销也得一万多港币”。
去澳门打工的“珠海人”
陈芳昱、傅鸣、庄玉华都在等待香港劳务签证。
根据政策,内地劳工要应聘香港工作,需通过经商务部批准的14家对外劳务企业。陈芳昱在香港机场的工作,首期劳务合同是跟劳务中介公司签订的,合同期两年,她每年要向中介公司支付4800元的费用。
好在,两年期满,她可以跟香港机场直接签订劳务合同。不同劳务中介收取的费用也各不相同,傅鸣的中介费用高达1.8万元。
根据公开信息,香港机场的劳工输入计划,涵盖10个人手短缺特别严重的前线工种,包括地勤人员、机坪服务员、机舱服务员、仓务处理员等。
本轮劳工计划公布后,香港政府也一并提出了“香港工作、内地居住”的即日往返模式。根据规划,大部分机场外劳会在内地居住,由机管局统筹每日跨境交通接送,但交通费用会由外劳自行承担。针对建造业工人,建筑商可安排工地宿舍或中央宿舍,港府将元朗潭尾小区隔离设施改作中央宿舍,由建造业议会管理。
事实上,准许受聘的外劳放工返回内地居所这一做法,香港参考的是澳门的外劳政策。“跨境做工”在珠海、澳门两地司空见怪,据澳门劳工事务局统计数字,截至2023年2月底,澳门约有15.2万名外地雇员,其中来自内地的约10.6万名,占比近七成。澳门海外劳工协会会长林路宁曾透露,撇除居于雇主家的家佣,估计约85%来自内地的雇员居于珠海。
刚毕业时,陈芳昱在珠海做电话销售,“早九晚八,一个月工资五六千”。干了几个月她便辞了职,结婚做了全职主妇,孩子出生后,她通过劳务中介,应聘上澳门眼镜店的工作,“不想在珠海干,工资太低了”。
陈芳昱在澳门眼镜店的销售工作相对轻松,不过工作时间较长,“要求在店9个半小时,来回通勤还要3个小时”。在澳门工作这三年,她每年要给中介公司缴纳4800元的管理费,澳门雇主不承担社保支出,她要在珠海购买灵活就业社保。
在澳门工作时,陈芳昱不少同事来自江门、茂名等地,他们在珠海租房,跟陈芳昱一样每日两地往返,以节省居住成本。跟陈芳昱同店上班的另外两名女性,都来自珠海,其中一位是验光师明明,原本在内地做验光工作,月薪六七千元,去了澳门后她还是做同样的职业,月收入有一万三四。眼镜店的工作十分稳定,明明已经在店里工作了七八年,“不会说随随便便把你开了”。
陈芳昱每月有5天休息时间,节假日另算。虽然不能双休,但她觉得,自己的休息状态比在珠海上班的丈夫强,“我们休息就是休息,一天不看手机也没事,他周末一天24小时手机不离手,说开会就要开会”。
陈芳昱不想再考虑内地的工作机会,“工资太低了,都不够我花的”。她三十多岁,已婚已育的身份,也让她觉得在内地职场缺乏竞争力,“国内招人比较喜欢应届生,实习生,你又没有像程序员那种技术,你很难找到好的工作”。
“工资没传说中高,花销比想象的多”
对于未来在香港的工作状态、生活成本,陈芳昱等三人还没有多少概念。
陈芳昱计算过,去香港工作,通勤成本比去澳门高了许多,香港机场提供的员工班车,往返珠海每月费用2900元左右,澳门珠海两地通勤一个月只要600元,“各项成本扣除下来,好像收入也没有涨”。庄玉华打算在香港租房,租金将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傅鸣则计划去珠海租房居住。
在香港做扎铁工的林宝云,在当地生活了七年多,她对香港的谋生环境、生活成本,赚钱机会以及不尽人意之处,有着深切的体会与理解。
林宝云父母在香港生活多年,直到香港“成年子女投靠父母”的移民政策放开,林宝云才得以赴港谋生,而后一直在当地从事蓝领工作。林宝云住在公屋,居住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日常生活精打细算,“几年都没买过一件衣服”。即便这样,她“每个月花销怎么也得一万多港币”。
(备注:扎铁,Reinforcement Fixing,是土木工程的一个专项工序,工作内容是在待建的建筑物之混凝土墙内,先建一个由钢筋及铁线扎成的架(粤语俗称“花笼”),给予这些建筑物重力墙有更强的承重能力。)
林宝云去香港做工,同样是想“挣多点钱”。她中专学历,离异后独自带着孩子,去香港前在深圳的月薪只有两三千元,当时她四十多岁,孩子在深圳读高中,“日子根本熬不下去”。
林宝云原籍宝安,爷爷和父亲早年去了香港。爷爷心疼留在宝安的孙辈,80年代在罗湖,给林宝云姐弟几人买了一套房子,他们的户口也从当时的宝安县迁入罗湖,“后来宝安划进特区,城中村分红、拆迁那些,我们都没有份的”。
初到香港,林宝云两眼一抹黑。亲人当中,大弟和三弟都在深圳,二弟刚到香港一年,父母年纪大了,给不了她多少建议,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讨生活,“别说我这样的学历,就是大专,在香港也没有人认的。你没有好学历,在香港赚钱也不容易。”
“网上说香港工资有多高多高,好像遍地是黄金。说老实话,香港还有很多工作,工资一万刚出头,甚至还不到一万港币。就是在香港政府单位做个文员,一个月也就一万多港币。”
亲戚建议她去做security(备注:职责与保安相近),她不愿意,这个职位一天工作8小时的话,月收入不到一万港币,再说,在一个地方坐一天不能动,她熬不住。
在屋里闲着不是办法,没有什么门路的林宝云,跟着一个远方亲戚,入了装修这一行。她在装修工地打了6年零工,“洗玻璃、刮墙皮什么都干”,日薪600港币。她和二十多个女人,跟着一个“大家姐”,其中年龄最大的姐姐已经69岁了。“大家姐”认识很多装修公司,总能揽来源源不断的活儿,“头一天晚上接到通知,第二天就有活儿干,一个月起码20天有工做”。
在香港打零工,保障也是一个问题。林宝云做装修零工那几年,没有雇主为她购买强积金(备注:类似于内地养老社保)。去年10月份,林宝云一个姐妹阿玉,做装修时从楼上摔了下来,受了重伤,需要做手术。阿玉找到装修公司,希望得到工伤赔偿,装修公司本就购买了团体性质的工伤保险,可一旦跟保险公司申请理赔,公司来年的保费就要涨。因为这个,装修公司不愿意为阿玉争取理赔,双方为此扯皮到现在。
1年多前,林宝云进入建筑工地,成为一名扎铁工。刚入扎铁这行的新人,人称为“白纸”,即什么都不懂。在香港建造业议会学习四个多月,拿到扎铁中级牌照的工人,被称为“靓仔”。在扎铁这行做过几年,但没有中级牌照的工人,人称为“大靓”。经验丰富又有工牌的工人,才被称为“师傅”。“薪酬的高低,跟牌照和经验相关”。
香港建造业总工会2022年10月公布的信息中,扎铁工人的日薪为2600港币,“实际上工人拿到手的,没有这么多。”
林宝云还是“白纸”时,日薪1100港币,随着经验技术提升,现在她的日薪达到1250港币。就林宝云了解到的情况,跟她同一个工地的老师傅,日薪是2200港币,这是他们工地上最高的工价。另外,工地做地基的时候,雇主请过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只干了几天,每天工价2440港币,其中40港币要付给中介,“他这种只干几天的,属于散工,雇主不给买强积金。我们这种,一般会干到项目结束,属于长期散工,雇主要给我们买强积金。”
林宝云认为,政府公布的工价里,计入了一部分隐性成本,比如某个工人受伤,需要休息几天,他仍然可以领到原薪酬的70%到80%,雇主为了如期交付工程,可能还要多雇一个工人。另外,林宝云观察,香港建筑工地上,女工起码占三分之一,不过,即便女工跟男工做同一工种,能拿到的日薪也比男工要低几百港币。
香港谋生:吃得苦,捱得住,靠自己
跟林宝云一起做装修工的二十多个姐妹,都是通过移民政策来到香港。“有些是父母在这边,大部分是通过结婚过来的”。
一个内地人来到香港,不是谁都能接受工作机遇、环境的落差,也不是谁都能适应生活空间、日常习惯上的差异。
林宝云的一位朋友,原本在深圳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活不算辛苦,两三年前,这位朋友投奔早几年去了香港的丈夫,她丈夫跟林宝云一样,也是通过超龄子女移民政策到的香港。
朋友来到香港后,熟人介绍她去快餐店打工,她干了三天就辞了工。接着又有朋友介绍她去鞋店上班,她熬了一个月,又不干了,辞工的理由无外乎“站得累”、“好辛苦”。
林宝云本来想着,朋友熬得住店铺工作的话,她就带朋友去做工地。看到朋友一连辞了两份工,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工地可比鞋店、快餐店辛苦多了。
年前林宝云看新闻上说,一个女人跟丈夫、孩子迁居香港,丈夫、小孩适应了当地环境,她怎么都不习惯,又回到内地生活。
“听不懂,或者不会说广东话,在香港也很麻烦”。林宝云二弟也在香港做建筑工人,他现在做工的工地,有些工人来自内陆地区,普通话里可能带了家乡口音。弟弟在饭桌上跟她聊到这个就很苦恼,“很难沟通,他们的普通话我完全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他们也完全听不懂”,他说。
林宝云刚到香港时,也不习惯,不说别的,屋子太逼仄了,“厕所一平方米不到,洗个澡胳膊都伸不开”,跟香港很多人比,她和妈妈、二弟住在公屋,空间和环境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在家里,能帮林宝云和弟弟做饭,所以她中午一般都带饭。弟弟只有晚饭在家里吃,早午饭都在外面吃,还要抽烟,一天的花销至少得三四百港币。
林宝云不抽烟不喝酒,日子过得节俭,弟弟老是揶揄她,“你的衣服都是多少年前的,你也不打扮打扮”。
她的钱赚得不容易,一次出门做工时,她在半路上摔了一跤,左边髌骨裂开了,她不清楚严重性,忍痛在工地上干了一天,别的工人看她神色痛苦,还以为她来了大姨妈。到了晚上睡觉时,她痛得躺不下床,咳嗽一下也觉得痛。第二天她去看急诊,拍了片子医生开了一周止疼药,看完病她接着上工,吃完了止疼药,她觉得痛感到了可忍受的程度,连止疼药也不要了。
林宝云干装修工不久,已经把香港的边边角角跑了个遍。香港的交通成本,贵得令人咋舌,车费最高的一天,她花了100多港币。她住在新界,位于香港的最北边,这段时间她在香港最东面的工地上班,通勤距离漫长,她只能早上5点钟起床,因为弟弟用洗手间的时间很长,她得提前进去。洗漱完她5点50分左右出门,不塞车的话,到工地也要7点10分了,换换衣服,准备一下, 也到了8点钟上班时间。
“下一个工地在西贡,比现在这个还要远,为了生活,只能起早贪黑了。”
在香港干建筑工地,要有三宝——身份证、平安卡、工人注册证。林宝云是扎铁工,不同于普通杂工,她还需要拿到银卡——接受一天建筑行业相关培训,通过考试后发的证明。银卡涉及的课程不难,“有点文化都能过”,不过,她一个年龄偏大的朋友,不识字,考了四次都没通过。
工地上的女工人,年龄至少在30岁以上,更年轻的女性,会选择工地上的文职工作,“坐办公室的”。上了年纪的工人,不少也在做耗力气的工种。工地上,最轻松的是开升降机的工人,干这活儿的一般都是女人,不过她们的工作时间被拉得很长,从早上7点到晚上6点。
其他的工种,即便是做杂工,也非常辛苦,林宝云在工地上做过三个月杂工,“说老实话,挺不容易的”。
林宝云曾在一个私人的工地上做过一段时间,其中有一天下着雨,天气很冷,一对老夫妻负责清理外墙,有些地方没清理干净,他们需要乘升降机返工。如果请操作升降机的工人帮忙,那要给对方另外付钱。老夫妻跟升降机工人简单学习了操作流程后,便自己上手操作,“这在工地上其实是违规的,只有拥有操作合格证的人,才能操作”。
老夫妻还未清理完,升降机卡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故障迟迟未能解决,妻子太害怕了,吓得尿了裤子。
林宝云父母早年间,也在香港工地讨生活,父亲做水泥工,母亲跟着父亲做小工,当时的雇主,不给他们缴强积金,只能自己出钱缴,父母只缴了一人份的强积金。老两口退休时,强积金账户里的钱,扣掉管理费,“到手的只有一点点”,他们现在主要靠以前的积蓄在生活。
林宝云做了扎铁工以后,雇主才开始为她缴纳强积金。“强积金是超过65岁,就不让你缴了。积金局拿着你的钱做投资,有时赚,有时亏,65岁时你账户里剩多少钱,你可以一次性提出来。我弟弟的强积金账户,疫情期间亏了几万港币,他气得打电话到强积金管理局骂他们。”
香港的公共医疗很“平价”,林宝云挂过几次公立医院的急诊,诊费100多港币,“在私立医院,看一次诊起码得300港币,有名的诊所、医生有些要一两千港币”。“但很多时候,你去公立医院看诊,做手术,要排很久很久的队”。
疫情期间,有天早上,林宝云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她想去楼下最近的私人诊所看诊,对方告诉她,当晚7点钟以后才有号。她又试着在政府医疗系统预约,平台显示当天的号已经放完。她身体太难受了,跟朋友求助,朋友告诉她,那个平台某个时间段可能会再放号,林宝云按朋友的指点,在那个时间不停地拨电话,总算约上了晚上6点半的号。
前年,林宝云的母亲患上白内障,视力只有0.1了。他们原打算回深圳做手术,当时还在疫情期,来来回回太麻烦,最后母亲在香港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手术。当时,母亲的眼疾手术,也在公共医疗系统也做了预约,“事隔一年半,还没有收到诊疗通知”。
林宝云已经拿到了香港永居身份,不过按她的计划,她未来要回深圳养老。弟弟的老婆孩子也在深圳,将来一样要回深圳生活。
这些年,林宝云的儿子一直在深圳读书、工作,儿子没有去香港生活的打算,林宝云也想叶落归根,在香港,她只是为了谋生。林宝云有个同学,读完大学后去了香港,她一直没结婚,父母、哥哥一家都在香港,她跟林宝云说,“像我们在深圳长大的,以后总是要回深圳的”。
林宝云有个心愿,能攒下钱来,在深圳买个小房子养老。她和儿子在深圳有一套房子,她认为那是留给儿子结婚用的,“将来他有了小家庭,我们一个屋檐下,万一有磕磕绊绊也不好”。
可是,看看深圳的房价,林宝云又觉得,想给自己攒出一套养老房,“估计也是不可能了”。
(备注:文中人物林宝云、陈芳昱、傅鸣、庄玉华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