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一句“三十而立”,给三十岁定下了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参考系,直到今天,当一个人年近三十,都还会偷偷地问自己一句:“我立了吗?”


即使立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孔子没有回答的问题:“难道就要一辈子立在这里了吗?”或许这才是当下的人们更隐秘的疼痛:年过三十,还有资格放弃过去的生活,从头开始吗?


复旦大学教授梁永安在《每个人都了不起》一书中,探讨了这个问题。人都有路径依赖,去过陌生的生活,就意味着要放弃过去的价值体系,而放弃,绝不能是一拍脑门的决定,它应该是一个非常有分量的选择。


那么,一个拥有稳定生活的人,到底应不应该为了梦想将它放弃呢?又怎么判断那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呢?或许你能在下文中找到一点思路。


(下文摘选自《每个人都了不起》,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而立之年,到底还能不能去改变


人到了30岁左右,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到底是追求眼下生活和工作的稳定呢,还是去改变一下?心中有追求新的生活的愿望、梦想,在这种进退两难之间有些不甘心。但真正要改变的时候又非常犹豫,因为要做一件新的事情,就要转变,就要放弃原来的东西。


我们知道人有一种本性叫“路径依赖”。你原来轻车熟路的事情,也还可以很好地继续去做,但如果你现在突然要转向一条陌生的路径,就等于是从零开始。开始的时候,不管是你的经验,还是你的收入、待遇等,都会一下子——不能说归零吧——至少少一大截。而且周围的人、身边的环境也是这样,大家都会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就已经不错了,如果你放弃当下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就有点折腾了,为什么人生要这么折腾呢?所以,这时候我们就很难去做决定。父母可能不支持,朋友可能也不支持。但是,我们为什么总是不甘心呢?为什么还是想改变呢?


因为看到了别人的改变。现在很多人,我自己遇到的很多也是这样,他们的生命活力就来自改变和放弃。比如,有个人是留学回来的,专业知识积累得也很扎实,本来在北京打拼,后来却一下子跑到重庆去了。在那里,重新开始去做一个艺术空间,聚集各方资源来搞创意、搞剧本等。当我们看到别人这样的经历,就会忍不住跃跃欲试。这时我们的生活就进入了一个十字路口,之后到底该往哪边走,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那么,到底怎样去面对这些压力呢?而什么又叫压力呢?下面我们来看看。


你渴望的那个东西是不是真实的?


放弃就意味着要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你以往有一种确定性,现在要面临一种不确定性。我们的农业社会传统是追求风平浪静,春种秋收,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所以,这种不确定性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是被排斥的。如果你要放弃原来拥有的东西,扑向未知的世界,那就有点像蹦极,对着虚空跳下去。其实这可能比蹦极难多了,蹦极还拴着绳子呢。而我们人生的这种放弃之后重新开始的“蹦极”,它的保险绳在哪里呢?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犹豫了,就会变得很纠结、很痛苦,到底要不要放弃。


这里有一个需要仔细分辨和思考的重要问题,就是你渴望的那个新东西是不是真实的,你是不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为这个而活了。其实今天很多人追求的所谓的新生活是有点虚幻的,这种虚幻不能给自己提供真实的力量。我们今天的生活环境有很强的二元性,我们看的小说、戏剧、电影,听的各种流行歌曲,营造了一种特别有渲染性的文化语境和氛围,所以很多时候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心有远方的人,是一个很有诗意的人,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性和自由感的人。这种环境无法给你提供真实的实践性,无法让你对历史、人文、生活、社会、人类有深入理解。太多的人生活在这种幻象里。在这个幻象中,你对照出来的自己的生活就很平庸,是一种循环,于是就非常不满意,就会想改变。


现在很多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行动力,踏不出去,因为没有强大的推动力,他们没有真正看见一种崭新的生活。这个正在变化的世界其实有非常多的新空间,有很多东西是过去没有的。但是你没有勇气,没有积累,你的路径是依赖在确定性上的,你希望自己踏出去就是有收获的。你害怕踏出去后是一片荒芜,每天都很孤独。所以,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你也就放弃了。


有很多伪理想主义者,很多伪自由主义者,他们有很多伪想法,经不起行动的考验。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写的长篇小说《革命之路》里,弗兰克参加了“二战”。他上中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想去流浪,还买了那些流浪的也就是远行的衣服,结果被别人一嘲笑就不去了。最后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妻子决定全家人搬到巴黎去,去追求新的理想。弗兰克本来同意了,但是刚要去的时候,上司找他谈话,说非常欣赏他做的策划,要提拔他。就在这么一个现实面前,所有的东西,包括原来的理想,他一下子就放弃了,他突然觉得那些东西虚无缥缈,而扎扎实实地工作,现实的、被人承认的价值才是最可靠的。


《革命之路》


生活中,我们常常在这种小得里失去了大的自己。放不下这种小小的获得,然后就失去了自己某些珍贵的价值。


这种情况非常多,所以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放弃时,我们首先要对自己有深切的理解。是不是真的想要追求未来,是不是可以放弃既有的确定性或者既有的优厚生活,去追求未知,一定要想清楚这个事情。


确定性,本身就是无法留住的


面临这种选择时,需不需要建立起一种新的生命哲学,这是最根本的问题。你要转变生活,不仅仅是放弃了一份工作或者一种待遇,也是放弃了原来的生存理念,要投入未知的不确定的生活中,这需要一种新的生命哲学。而对于我们来说最难的就是这一点,要自我革命,在内心深处有新的价值逻辑。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写的现代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为什么那么有意义?因为这个小说展现了一个问题。教授一直在研究中国晚明时期的一个叫崔明的官员,他设计了一个花园,临死的时候都没设计完。他的后代就研究这个花园,到底崔明接下来要怎么设计?后来这个教授研究出来了,他完成了设计。这个花园的开放性及不确定性,就是崔明这个官员对世界的理解。


现代世界是一个布满交叉小径的世界,每一个交叉口都有无限的可能,你每走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这就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个生存环境。我们的社会,未来5年、10年、20年会涌现出多少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而我们的习惯是用一种旧有的逻辑去审视未来,这明显是不行的。


这个世界充满了随机性、非线性、偶然性,甚至是荒诞性。谁知道下一步是什么样的?退一步讲,即使你要追求确定性,要留在一种确定性里面,本质上说,你最终还是留不住的。你现在的生存环境、现在的工作、现在的生活内容,再过5年会怎么样,再过10年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所以,即使你不放弃时代,时代也会放弃你。在生活里,你没有去寻找,没有跟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没有找到最能释放自己的一条道路,你就毫无价值。


美国悲剧作家奥尼尔的小说《天边外》就阐述了一种特别的哲理。书中写到两兄弟朱安和罗伯特,罗伯特特别想知道远方是什么样的世界,他渴望外出闯荡。而朱安就喜欢土地,就想像爸爸一样,在这里非常朴实地经营农庄。两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会出现矛盾。罗伯特决定跟着一个舅父去船上当水手,周游四海,实现他的愿望。罗伯特走的时候,隔壁的姑娘露丝来找他,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说舍不得他走,罗伯特立刻就放弃了梦想,他决定留下来跟露丝结婚,结婚以后去经营农庄。这跟他的本性其实是相悖的。


结果他的哥哥朱安特别伤心,因为他也爱露丝。他一看这个情况,决定代替弟弟去当水手。两个人都放弃了原来的理想,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至于到底喜不喜欢那种生活,两个人都不知道。


3年以后,哥哥回来一看,弟弟就快要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并不喜欢经营农庄,他的放弃是致命伤。他的心在远方,身体却在农庄里,所以过得特别累,心力交瘁,浑身是病。朱安也特别伤心,因为他在海外到处漂流,后来跑到南美洲去做买卖。他看到人类社会为了钱你争我夺、尔虞我诈,根本就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他就喜欢在家里种地。两个人的生活完全错位了。罗伯特在死之前跟他哥哥谈话,他说:“我是很失败的,但是你比我还失败。因为你是农民,对农民来说最珍贵的就是粮食,你现在在南美洲倒卖粮食,就是倒卖农民的灵魂。你比我还要悲惨呢。”看到这里,我们很难说谁对谁错。


不管是20岁、25岁还是30岁,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就像10年前的你看现在的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你今天是这个状态,会有这种生活、这种工作。


时间里藏着太多的未知。


成为竹子一样的人,有了根性,就有了信念


当然,我们面临这个问题时也可以有一种精神,就是所谓的西西弗斯精神。西西弗斯违背宙斯的意志,被惩罚往山上推巨石,费尽全力,终将巨石推到山顶,然而石头必然会再滚到山下,然后他又必须再推到山顶,这样循环往复。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古代社会的人们觉得这是一个悲剧,但是后来尼采和加缪从这个悲剧里找出了积极性。什么积极性呢?西西弗斯推巨石这种情况只有人能做到,体现了人的伟大精神。一头猪拱一个东西,拱了半天拱不出来,它就放弃了。对动物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它们就放弃了。但是人为了尊严会拼命去做,尽管做不到。比如,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把一个石头固定在山顶,但他会不断地去做这件事情。只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就证明了人的力量和意志。我们在生活里不管成败,只要有这个过程,有这种精神,就依旧很光荣。


这种精神多高贵呀,但是我们知道这样的精神很难普及。尽管我们的社会也崇尚这种精神,崇尚这种精神里的不顾结果、不顾未来,推崇其中的人的力量、人的自由。我们处于刚刚转型的社会里,其实真的很难有这种力量,很难成为西西弗斯。


提香《西西弗斯》


我们每个人注定活在一个时代里面,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哪些变化是最有价值的,是必然的,这是一个非常考验个人的文化内涵及历史眼光的问题。它属于过去,也属于当下,但是不属于未来。


从更宏大的历史维度来看,比如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涩泽荣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后来又学习了很多经济、财务方面的知识。1889年他去巴黎参加世界博览会,深受震动。工业化的成果带来的新气象强烈地震撼了他。他看到了这个社会中,工商业特别是大工业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改变。


对照日本的情况,他发现日本武士精神作为一种人们普遍追求的价值,内在还是有些缺陷,缺乏一点跟现在的科技、工业以及商业结合的东西。一个国家要想富强,恐怕就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他本来是一个在维新政府里负责税赋和租金的高官,最后毅然放弃了原本的工作。干什么呢?当商人。这是日本那个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转变。日本特别著名的一桥大学就是他创办的。一桥大学的商业相关专业在日本是超一流的。


他的选择、他的放弃,实际上是基于看清了历史方向,看清了社会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因此找到了自己未来的价值。并且这跟他原来的经验又能联系上了,他在经济学方面、经济观察方面的积累都能帮助他实现新的转变。


所以,一个人一旦认识到历史的方向,认识到社会转变的方向,他做什么都会比较明确。这就跟那种轻飘飘的理想大不一样了。


很多人过日子,总喜欢打小算盘,这个工作挣钱多一点,那个工作挣钱少一点,分析得一清二楚。小算盘永远解决不了放弃不放弃的问题,它是一笔大账。


放弃的问题实际上对年轻人来说是一个特别关键的问题。索尔·贝娄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位美国作家,他有一本书叫《晃来晃去的人》。这本书是他在20世纪40年代写的,那时他是一个少年,不知道要干什么,结果被征兵,他很抵触。他善于对生活说不,不愿意被老套路套住,想寻找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晃来晃去,一直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根性。


我特别欣赏竹子,它看着细溜溜的,但再大的风,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的风,它都不怕,它在地面上有多高,扎在地下的根就有多深。而且一群竹子聚在一起,底下有一个巨大的根系,就像一个迷宫一样,很难被动摇。如果能成为竹子一样的人,有了自己的根性,他就有了信念,也就会用历史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困境。


我们是要理性地去放弃


一个人在社会生活里一定要有一个探索的根,就是不停地在社会生活里真诚地探索,而不是简单地拒绝。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包含着某些不放弃。在这个过程中,你就会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去体会,然后逐渐找到自己的根系。


我曾在一个地方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原来是很棒的电台主持人,后来放弃了那么好的工作条件,去做播客,工作内容就是请不同的人来聊天。她在之前的工作中接触到了很多鲜活的人,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广播电台容量有限,也有一些规定束缚着她,所以她就干脆辞职去做播客。结果节目很火,还有音乐会等各种创新形式,她把自己的活力、创造力充分地释放了出来。她的追求和理想是有肥沃的土地来滋养的。


所有东西都是会新陈代谢的。这种代谢,在新陈之间,你要有陈的基础、陈的体会。为什么鲁迅在五四时期可以写出《狂人日记》《阿Q正传》这么好的作品?因为他在过去的那个旧社会里体会太深了。从他的个人生活到他的求学经历,再到他后来的婚姻经历,他充分体会到了仁义道德的虚伪,总结出来“吃人”的社会感悟。他的那种孤独,其实就存在于对这个社会的种种体会之中。他夏天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默默地抄古碑,然后冰凉的毛虫掉在脖子上,就是这样的一种孤独。


所以,放弃不是突然间哐当一下就放弃了,而是要经过一番心路历程的。鲁迅明确了要做什么,所以后来《新青年》来找他约稿,让他写篇小说,他一下子就把全部的感慨表达出来,写成了《狂人日记》,从此以后变成了一个文学家。后来连续写了那么多小说、杂文、散文。


《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


放弃其实有点玄学的味道,就像博尔赫斯的那篇小说,到底怎么往前走,其实真的不知道,但是不知道里也有知道的部分,就是一个人的根基有多深。放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批判思维,就是对原来的生活进行否定。在人类历史上,最有这种批判力的人,就是对原来的东西最了解的人。往往那种新青年,虽然他对你的否定态度很激烈,但是他的持久性、他的深刻性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这种放弃,就不是我们所提倡的。


人有时候缺少一点孤独的经历,缺少一点旧的体会,实际上放弃的时候就会缺乏一种深刻性。我们是要理性地去放弃东西,而不是感性地、情绪化地去放弃,不是这样的。我很喜欢有首歌里唱的:“你寻求的幸福,其实不在远处,它就是你现在一直走的路。”我们要好好地体会这段路,然后才能决定是否放弃它,再去开启新的生活。


你在生活中的哪些时刻想过放弃?你放弃的原因是什么?你要追求什么?你的放弃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游戏?你有什么不得不放弃的?就像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所说的那句特别有分量的话,“非如此不可”。


放弃就意味着我们对生活要有深刻的认识。我要放弃,我要转变,我非要这样不可,没有任何不放弃的理由,我觉得这就是一个非常有分量的选择,就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放弃。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追求的。


《每个人都了不起》

作者:梁永安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品方:磨铁图书

出版年:2023-1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梁永安,本文编辑:轻浊,主编: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