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峰被迫退回了这个月的工资,财务说,发错了。他只好把钱从银行卡里取出来,再汇给对方。年关临近,没了薪水,这让他对未来充满焦虑。

53岁的刘雪峰已被单位停薪留职三个多月了。根源是,他曾是一场杀人案的“凶手”。

32年前,吉林扶余的一位校警被人残忍杀害,身上被刺36刀,脸颊和喉咙被划开,案子轰动一时。时年21岁的刘雪峰因为恰好路过案发地,且与死者有过一面之缘而遭逮捕,并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就这样,连小鸡都不敢杀的刘雪峰成了“杀人犯”。

服刑17年8个月零6天后,刘雪峰经数次减刑,重获自由。其间,他和家人不断申诉,出狱后也继续坚持,至今已有14年。他坚认自己没有杀人,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在各式申冤者中,刘雪峰是相对“非典型”的一位:出狱没多久,他就恢复了在国有林场的工作,这些年还升了职;婚恋方面,他反而是挑拣对象的那个,目前结婚生子,家庭和睦,性格里仍有那股东北人特有的开朗热情;身边亲友同事大都相信他的清白,接纳他,帮助他,支持他。不论在谁看来,刘雪峰现在的生活,虽不富裕,但无疑是幸福的。

可过去的案子,始终是一个污点,刘雪峰决心证明,他不是“杀人犯”。

今年9月,案件终于有了重要进展,吉林省高院决定再审此案。然而,急盼开庭之余,他又陷入了焦灼的等待。未承想,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刘雪峰曾经的服刑经历再次成为他被攻击的软肋。



32年后重返案发地,刘雪峰情绪有些复杂


“大事”

越接近当年的案发地,刘雪峰走得就越快。

刘雪峰一米八的个子,出门要戴着黑色鸭舌帽,走路像一阵风。深秋雨后,他只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冻得左手攥紧拳头,右手到处指着,描绘着往日此地的模样。白癜风从他的手上、脖子上开始向身上蔓延,越显得正常皮肤的黝黑。

上一次回到案发地,还是陪代理律师走访。这次,几个大男人沿路指指点点,引来路人侧目,刘雪峰便指给他们说,“看看,这里当年可是发生过一件大事”。32年过去,扶余已很少有人想得起那件“大事”,刘雪峰除外。不过,每一次在脑海中构建那一晚的情景,对刘雪峰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30多年过去,当初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就连很多扶余当地人也难以分辨对照,刘雪峰只能凭记忆和猜测大致还原。

重新踏上的这条路,变得更窄了,且破旧泥泞,即使不下雨也会存有积水,还要躲着裸露出地面硌脚的石子。左侧有一片白绿相间的金属围栏,里面围着扶余市第一中学,多年过去,学校始终还在这里,成了刘雪峰的参照物。而与学校一路之隔的地方,当年还都是平房,城市改造后,这里建起一栋长长的形状不规则的居民楼,墙皮已经褪色脱落,显得十分破旧。墙面上,到处都是不同时期的小广告,有拿黑漆手写的,也有没撕干净的胶水印和碎纸痕。

在这栋破败的居民楼里,刘雪峰终于找到32年前“死者尸体躺着的地方”。



刘雪峰只能靠记忆指认案发现场的大致位置


1991年8月1日晚上,这里曾发生一起命案。那时,21岁的刘雪峰从附近未婚妻家中离开,走在回家路上,到家也就十来分钟距离。据他回忆,刚走没多远,就迎面碰到了骑着自行车的被害人,又走了几百米,他在一处西瓜摊前碰到了熟人,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着急回家看电视剧的刘雪峰就回家了。

如果能料到后来会卷入一起命案,刘雪峰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和那个熟人多聊一会儿。

然而,判决书上记载了另一个版本的案情:

1991年8月1日21时40分许,刘雪峰从未婚妻家出来,行至三岔河一中(注:现更名为扶余市第一中学)西侧胡同时,与迎面走来的三岔河一中校警辛某某相撞,继而发生口角。刘雪峰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照辛的背部、胸部连刺数刀,后又照辛的脸部两侧各划一刀,致辛当即死亡后逃离现场。经法医鉴定,被害人辛某某死于大失血、气血胸。

在当时的扶余,这个案子轰动一时,对于谁是真凶也猜测众多。由于案件性质恶劣,加上正值“严打”期间,侦破进展较为迅速。

1991年11月15日,刘雪峰被捕归案。一年后,因犯故意杀人罪,刘雪峰被白城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随后,刘雪峰以不占有作案时间、认定作案凶器不符,上诉至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

“原审判决定性准确,但据本案情节,量刑欠当”,1993年8月,吉林省高院终审判决刘雪峰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虽然这一判决结果后来被律师界解读为“留有余地”,但刘雪峰和家人根本无法接受,提起无罪申诉,就连死者家属也曾对此产生质疑,认为真凶另有其人。

二审期间,在一份死者父亲写给吉林省高院的上告信中提到,“一个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仅是路上碰撞一下就引起刺36刀、划开两侧脸、割断喉咙”,这样的情节难以置信。他们认为,死者血流街头、惨死刀下,是因为他生前作为三岔河一中的保卫科长时认真负责,遭“歹徒憎恨,必须除掉而后快,纯属报复杀人”。

不过,这些都没能让刘雪峰免遭牢狱之灾,当地还因他的落网而举办过表彰奖励大会,并有多家媒体报道。经数次减刑,在吉林省公主岭监狱服刑17年8个月零6天后,刘雪峰在2009年7月21日被释放。



案发现场附近建起居民楼,墙面斑驳,满是小广告

揭短

入狱前,刘雪峰家里条件不错:他是当地一家国有林场的苗圃工人,母亲也在苗圃工作,父亲是小学老师,为了多赚点钱,家里还承包了葡萄园。

卖葡萄很赚钱,在那个时候,家里刚承包一年就给刘雪峰赚出了一套价值两万多元的婚房。如果没进监狱,刘雪峰原本打算在次年结婚成家。

服刑期间,刘雪峰给不了未婚妻任何承诺,“那太不负责任了,不能耽误人家。”几次通信和探望之后,他告诉未婚妻,不要再等他了。

出狱后,刘雪峰曾找过未婚妻,得知对方已经结婚生子。让他意外的是,未婚妻打算离婚后和他复合,这遭到了他的拒绝,后来两人就断了联系。

在遇到现在的妻子尚敏杰前,刘雪峰也曾相亲过几个人,但都是他这一方不同意。

虽然有过服刑经历,但在婚姻这件事情上,刘雪峰却认为自己还有“优势”,就是他没结过婚,因而对于另一半的条件更挑剔,“当年追我的人很多,要是没出事,找啥样的找不到。”

和尚敏杰第一次见面时,刘雪峰自称“没正眼看过她”。尚敏杰小刘雪峰5岁,有过一段婚姻,丈夫因病过世后,独自抚养一个男孩,还要照顾一个生病的父亲。在外人眼里,尚父喜欢喝酒,对孩子不管不顾,但生病后,女儿还是不离不弃,悉心照顾,这打动了刘雪峰。

简单办了婚事,刘雪峰搬进尚敏杰的平房。尽管在一些外人看来,刘雪峰有点“倒插门”的意思,他们觉得这并不光彩,但两人并不在意。婚后一年,两人有了一个女儿。



刘雪峰和尚敏杰一起帮忙修房

尚敏杰印象里,刘雪峰这个人随和,很少发脾气,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他人不错。

“他人缘好,一左一右老头老太太都愿意跟他唠嗑。”刘雪峰有着东北人的热情,认识不认识的都能跟人唠上几句,是个“场面人儿”。他还爱开玩笑,和熟人打电话从不单刀直入,总是先逗逗嘴再说正事,这在东北是一种很讨喜的性格。

不过,两人刚结婚时,刘雪峰因为长期服刑,确实不大会与人相处,尚敏杰只能一点一点教他、帮他补,有什么事都是她张罗。时间长了,刘雪峰也不好意思,他就跟尚敏杰商量,出去啥事还是他出面,尚敏杰告诉他咋整,他就咋整。

那时,尚敏杰也见过刘雪峰情绪失控的时候,“一和朋友喝完酒,回来指定得躺炕上哭。”

酒桌上,朋友酒劲儿上来,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总是提及刘雪峰是“蹲监狱的”或是“劳改犯”。刘雪峰从不争辩,毕竟他就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他心里也清楚对方并非故意要埋汰他,但一听到这样的字眼,“就勾起憋屈那个劲儿,搁家里一次仗没打过,连小鸡都不敢杀。”

回到家,刘雪峰只能背着老婆孩子哭。他不是耍酒疯的人,但有时太难受,没地方发泄,就躺在炕上踹墙。踹的次数多了,就在墙上留下个洞,只比脚略大一些,向里看去,是黑乎乎的外墙(注:东北平房里烧炕需要排烟,因此墙要建成空心的好设烟道)。后来,刘雪峰干脆就拿一块木板钉在墙上,堵住了那个洞。



刘雪峰踹出的洞

时间久了,刘雪峰逐渐变得没那么敏感,慢慢地,周围也很少有人再提及他的经历。刘雪峰觉得,身边的人或许已经淡忘了自己的过去,而他也真正融入了新环境并被人们接纳。

直到今年10月,刘雪峰还是被“揭短”了。

起因是他家的房子因8月暴雨受灾,经过政府部门评估后,10月等来维修。但邻居认为,刘家的情况不该被评上危房,而自家之所以没被评上,就是被刘家抢占了名额——过去几年,夫妇俩都是当地街道的防疫志愿者,尚敏杰现在还在街道办做临时工作。

争吵那天,尚敏杰不在家,刘雪峰就和邻居戗戗了几句。话赶话,争吵的内容越跑越远,情绪也越发激动,对方质问他,“你自己是啥人你不知道吗?”这让刘雪峰始料未及,他只能反问:“你说我啥人?”

“我心成难受了(注:“成”为东北话,意特别)。”这之后,刘雪峰干脆让妻子辞去了临时工作,他不想再遭受误解。他也意识到,身边的人其实并未忘记他过去的经历,而他对“杀人犯”身份的介意也并未因时间而消散,就像墙上那个被木板遮住的黑洞。



刘雪峰和尚敏杰曾是街道的防疫志愿者

贵人

刘雪峰出狱的那天,时任扶余市国有林总场三岔河分场领导的李牧也到监狱外为他接风,这让刘雪峰很意外。

李牧是当时林场苗圃的区长,手底下管理着不到50人,刘雪峰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认为他是无辜的。”李牧回忆说,在当时苗圃的几百个工人中,包括他在内,有七成人认为刘雪峰不是真凶,“非常老实的孩子,从不打仗,他怎么能杀人?”

阴错阳差,刘雪峰出狱后一个月,便继续回到了原单位工作。

原因并不复杂,主要是他的档案始终保留在原单位——虽然在刘雪峰服刑期间,单位换过几任领导,但没人注销他的档案,也没人对他做出过开除处理。

另外也与当时林业系统的大环境有关,“无人管的状态”,李牧直言。那时很多人都在下海谋出路,相比之下,苗圃工人收入不高,算不上一个香饽饽的工作,因而服刑人员刘雪峰的归来,并未引发反对的声音。加上护林工作本身没有太多难度,即使与社会脱节多年,刘雪峰仍能很快适应。

一份及时而稳定的工作,足以让他过上有序和有保障的生活。每年春秋两季是防火最紧张的时候,尤其春天烧火的农民多,极易引发火灾,是刘雪峰最忙的时候。

一晃十几年过去,刘雪峰从普通的护林员,升为区长,有了自己负责的片区,每月4400元的工资足以撑起整个家庭。

在刘雪峰自己和外人看来,现在的生活虽不富裕,但无疑是幸福的。但过去的案子,始终是他的一个污点,刘雪峰想要证明他不是凶手。



刘雪峰走进单位大门


2016年,刘雪峰的姥爷过生日那天,他和舅舅去饭店订菜,两人唠嗑时,舅舅无意间问起“人真不是你杀的?”刘雪峰说,自己如果真的是杀人凶手,出狱后他肯定会老老实实的,不可能到处申诉,“都活着出来了,还不偷着乐,还能呜嗷的!”曾干过刑警的舅舅开始觉得,外甥的话可能是真的。

就这样,从案件本身的诸多疑点入手,刘雪峰在亲属的帮助下草拟了刑事申诉状,向吉林省高院请求撤销原判决,重新审理此案,并依法改判无罪。

他们在申诉状中提出,刘雪峰在该案中并不占有作案时间,没有杀人动机,没有作案工具,没有直接目击证人,且当时相关部门还存在篡改尸检结果、排除关键物证、伪造讯问笔录、隐藏重要文书等,此外,还故意放弃必须做的能够直接认定犯罪嫌疑人的侦查鉴定等工作。

2018年,经过刘雪峰多年的申诉,吉林省检察院认为“原审法院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向吉林省高院发出再审检察建议,但此后未有实质性进展。

直到今年9月,刘雪峰收到了吉林省高院的再审决定书,只是何时能够开庭重审,仍需新一轮的等待。



洪水退去后,刘雪峰去往工作地的路也被冲断


不过,正因为案子有了更多的关注和进展,刘雪峰服刑人员的身份成了祸端,他因此被单位停薪留职,没了收入,领导告诉他:“你先走,你这事现在咱们市里的法院公安局都知道了。”

11月底时,刘雪峰的工资卡里曾收到过一笔工资,这让他还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停薪。紧接着却接到了财务打来的电话,原来是对方打错了工资,把发给别人的钱打给了他。刘雪峰只好把钱从银行卡里取出来后,汇给了对方。

如今,何时能够回到岗位上还是未知数,更让他焦虑的是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不会丢掉自己的铁饭碗和退休金。

亏欠

32年里,刘雪峰要感谢的人太多,这种被帮助后的亏欠,他觉得用一辈子也还不完。

刘雪峰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案件在调查阶段时,刘雪峰的父亲和二弟也成为嫌疑人,三弟当时年纪尚小,才被从嫌疑人中排除。

服刑期间,刘雪峰的案子都是父亲一个人跑,到处帮他申诉。刘雪峰出狱后没几年,父亲就突发疾病过世,刘雪峰觉得,父亲正是因为他的事情操心,才早早就去世了。

母亲也在刘雪峰所在的苗圃工作,儿子刚入狱时,她受了刺激,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刘雪峰服刑的那些年里,有时苗圃开不出工资,她就靠捡煤核、做零工赚钱,现在患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就是以前落下的病。



尚敏杰的父亲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静音的电视剧


三弟原本学习成绩不错,因为大哥的入狱,高考时,他想考法律专业,帮大哥的案子申诉,但差几分没有考上,被当地的师范类院校录取。那是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但因为家里没钱,交不上每年8000多元的学费,三弟就撕毁了录取通知书,靠做保安等工作补贴家里。

为给刘雪峰申诉,三弟不仅把全部工资都给家里,甚至连当时女朋友的工资也要跟着一起补贴,现在的妻子也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三弟还说,只要大哥不出狱,他就不结婚生子。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直至刘雪峰出狱。

刘雪峰结婚后,三弟才结婚生子,一家人的日子也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虽然没有考上法律专业,但三弟自学了法律知识,其余时间还帮着别人写诉状赚些钱。但他也有遗憾,过去上了师范的同学,出来后都分配到了学校工作,现在不是校长就是高级教师,如果没有大哥的事情,或许他现在的生活,也能和他们一样。

如今,哥儿三个有了各自的事业和家庭,平时见面的时候不多,各忙各的,尤其是二弟,做帮人安装监控的生意,要到处跑。

刘雪峰从小自学画画,也爱画画,兄弟三个都各有所长,刘雪峰曾想过,如果没有自己的事情发生,两个弟弟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刘雪峰整理家中杂物,以便维修人员收拾房子

被改变的还有尚敏杰。如今,尚敏杰基本上就是在家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没有太多的固定收入,一家基本上都要靠刘雪峰每月4400元工资。儿子不在身边,主要是一家四口人的花销。

两人的女儿今年上中学,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从医院抱回家中放到炕上的那一刻,刘雪峰就明显感觉到了继子情绪上的变化。他马上谈心,并向他承诺,虽不是亲生,但对他的爱绝不会少于女儿。

身为母亲,尚敏杰也很佩服刘雪峰,她能感受到,那是出于真心和善良。

父子俩开始相处的时候,正处在男孩青春期。刘雪峰和儿子的相处,更像是哥们儿。两人的称呼从一开始,就是“爸”和“儿子”。

现今,夫妻俩最犯愁的,是儿子的婚事。去年,儿子就订婚了,现在也生活在外地的老丈人家。老丈人家是做推拉门生意的,是门手艺,也赚钱,将来肯定要让刘雪峰的儿子接手。

刘雪峰觉得,作为男方家长,至少要凑够给儿子买房买车的钱。眼瞅着明年就要结婚,彩礼钱还没攒够,他又被停薪留职了。

让刘雪峰庆幸的是,无论儿子还是女儿,在学校上学时,并没有因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而遭受同学的排挤或霸凌。只是,夫妻俩担心,如果女儿未来要参加公务员考试,而他又未被承认无罪,17年的服刑经历必将影响到女儿的前途。

家里来人修房那天,刘雪峰也在家帮忙。被他亲手钉在墙面上的木板被起了下来,露出那个被他踹出来的洞,里面黑漆漆的,要先用黄泥重新堵上后,才能贴上墙板。当他提着那桶泥递给维修人员那一刻,他也期盼和等待着,自己人生的那个洞,也能够彻底被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