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位大学教师体验送外卖的文章在网络刷屏,虽然文章内容颇多争议,作者的调查浮于表面,数据经不起推敲,逻辑也不清晰,但确实引发人们对外卖平台的审视。


对互联网平台的审视并不是新鲜话题,而是一个全球范围的老话题。科技给人类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也触发许多暗面。美国作家亚历克·麦吉利斯在《履单:无所不有与一无所有》一书中就写道:“高科技时代经济发展的决定性规则将被概括如下:赢家通吃,富者愈富。”


对于那些在算法体系下奔波、始终在温饱线上生存的人来说,“赢家通吃,富者愈富”确实是无法逾越的现实,也是断绝人生可能性的魔咒。


亚历克·麦吉利斯是美国知名作家,并曾任职于多家媒体,他花费十余年时间追踪全球互联网巨头亚马逊,探究科技与资本的共谋。在他看来,认识亚马逊,就能认清美国的诸多社会问题:与亚马逊崛起同时进行的正是美国社会的撕裂,科技越是加速,社会就越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人们看似生活在一个无所不有的时代,但却又陷入一无所有的生活;人们可以享受外卖和网购等便利,却失去劳动的尊严、选择的自由和公共参与的权利;实体经济持续衰退,传统社区陷入凋敝,中小型零售商苟延残喘……


在互联网公司的发展历史上,亚马逊不可绕过。短短二十多年间,它就崛起为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公司、美国第二大私营雇主,其负责仓储和运输的“履单中心”散布全世界,重塑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它的崛起之路与运营模式,都成为了行业教科书。


但与此同时,美国社会对亚马逊的审视也从未停止。在科技寡头的阴影之下,资本正从地理和阶层这两个维度撕扯美国。


当然,麦吉利斯的可贵之处,是他并未仅仅停留在“体验”的层面,而是深度调查了整个产业的上下游、不同企业和不同工种,避免结论的单一指向,更避免先有结论后找论据的做法。在他看来,仅仅将问题归咎于单一企业,其实无助于问题的改进和解决。他承认亚马逊作为企业的光辉,也指出亚马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认为亚马逊乃至互联网企业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问题。


一、资本介入后的互联网,掌握着比地方政府更大的话语权


从互联网诞生之日起,自由就被视为互联网精神的核心。但人类步入近现代工业社会以来始终要面对的“资本与技术合流”,也在互联网时代发生。当资本介入后,互联网生态就出现改变。


从地理上来说,以往人们对互联网自由度的强调,往往离不开“自由选择生活和工作地点”这一条,认为互联网对空间的跨越,使得人们拥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可以抛弃格子间和办公园区。个人如此,企业同样如此。


但事实恰恰相反,麦吉利斯在《履单》中写道:


“科技行业的企业家很快发现,选址变得前所未有地重要。正确的地理位置帮助公司与相似企业形成集聚,更容易吸引雇员——不仅能从对街的公司挖角,行业中心的声誉还会吸引闻声而至的新人才。当前一份工作保不住时,能够就近获得另一份体面工作,这样的地方是符合情理的选择。因此人们愿意到行业中心工作,反过来这又能吸引更多雇主入驻。


集聚不仅事关人力资源,对创新这项技术精髓也很重要。在某种意义上,这句话总是对的:历史就是对的城市与对的人融合交汇,推动世界向前发展的故事。”


这种集聚效应当然为企业和求职者提供了方便,也成为地方政府可以炫耀的资本,但与此同时也加剧了阶层分化,同时即使是处于较高位置的阶层,生活成本也被大大提高。


《履单》以西雅图为例印证这一结果:2008年后,西雅图在十年间新增22万个岗位,有超过20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决定在此设立工程或研发部门,包括脸书、谷歌和苹果。2018年,西雅图都会区人均收入已增长至近75000美元,比几十年前处于同一水平线的密尔沃基、克利夫兰和匹兹堡等城市高出约25%。


但另一方面,西雅图的财富增长分布很不平衡。当年的西雅图是著名的中产阶层乐园,很少有极度贫困者,也罕见极度富有者。但到了2016年,西雅图的收入不平等已经极其严重,因为养家难度大,少子化程度也愈发严重,有孩子的家庭不到1/5。可即使如此,城市人口仍在持续增长,速度冠绝全美大城市,而且绝大多数新增人口属于受过高等教育且薪资较高的年轻群体。


亚马逊是西雅图最强大的科技企业。仅仅在市区的亚马逊公司,就容纳了4.5万个工作岗位,城郊还有8千人。它占据了西雅图1/5的办公空间,是规模紧随其后的40家大企业的面积总和。


不过,如此庞大的企业,在员工收入上却远远不及传统制造业的头部企业。《履单》中写道,通用汽车工厂上班的工人曾经的平均时薪为27美元,还有丰厚福利,但十年后,亚马逊给同一地点的工作人员支付12或13美元的时薪,福利也更薄。


2018年,西雅图家庭用房售价的中位数达到75.4万美元,足以承担购房花费中位数的薪资水平是13.4万美元,而亚马逊公司人均年薪是15万美元。对于亚马逊员工来说,在西雅图养家也有些拮据。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阻止地方政府和州政府给在此开设仓库的亚马逊提供高达4300万美元的激励。在全美范围内,亚马逊公司以建造仓库和数据中心为交换条件,从各州和各市争取各项税收减免及优惠政策,仅在2019年,它就总共争取到价值27亿美元的减免和优惠。


作为《履单》一书的主线索,“亚马逊履单中心”实际上只是个商业用语。书中写道:


“在这个大型封闭建筑中,工人和机器人从货架上挑拣货物,然后由工人打包、装运。公司把这样的一级仓库称为‘履单中心’。毕竟,它们是履行并完成客户订单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规模较小和数量相对较少的‘分拣中心’,负责分拣已装配好并贴上地址的包裹,以便完成特定区域内的配送任务。


但是,用黑色大字贴在公司名称旁边的Fulfillment这个词,似乎是为了让人联想到比这栋建筑的功用更广阔的东西。它向所有路过的人宣传公司的承诺,那些想买些什么但仍在观望的人,现在知道这些东西将从何处被送到自己手中。”


但对于在这栋建筑里工作的人来说,并没有在东主这里得到太多的承诺。他们必须面对繁重工作,还有自己在这个房价越来越高的城市里只能艰难求生的事实。与此同时,是否拥有这样的企业,也是地方经济能否增长的关键点,美国城市近几十年来的起落,恰恰是老牌工业城市凋落、新兴科技城市崛起的格局。


也就是说,亚马逊这样的头部科技企业,通过互联网乃至衍生的新产业消弭了这个时代的地理距离,但却加重了地区间的经济差异,也加剧了同一地区的贫富分化。


亚马逊作为一家公司,已经深刻影响着美国社会生态。《履单》中写道:


“在美国,订阅其Prime服务的人比在过去的选举中投票给特朗普或拜登的人还要多。美国国民在线消费的整整一半都发生在亚马逊。它是美国第二大私营工作场所,仅次于沃尔玛,雇用了80多万人,其中大部分永远不会踏入西雅图总部的工厂范围。”


亚马逊所依托的经济生态,并不仅仅是互联网科技的兴起。上世纪70年代末,美国管理企业合并的联邦法规有所松动,反垄断法执行力度有所减弱,财富向少数企业流动成为趋势。互联网企业借助这一趋势,开始深刻主导经济和生活。


亚马逊的强大,让地方政府趋之若鹜。书中写道,仅仅是为了吸引亚马逊第二总部落地,各地政府就展开了“花式演出”。


2017年,亚马逊考虑挑选城市建设第二总部,众多城市施展浑身解数,希望花落自家。有城市的市长给一千种亚马逊商品打了五星在线评价,还有城市为了迎合亚马逊公司对狗狗的热衷,提出免除该公司员工的本地宠物领养费用,有城市提出在地铁系统增加亚马逊专用车厢,甚至有城市提出可以直接改名“亚马逊市”……


当然,对于拥有强大资本力量的亚马逊来说,这一切仿似闹剧,也不可能打动它。那些衰落的工业城市不会入围,普通内陆城市也不会入围,它的首选是沿海的高人才集聚度城市,抑或临近首都的城市——最终的选择是纽约长岛城社区和临近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水晶城地区。当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前者也被放弃。


亚马逊并不在意城市的示好,是因为它拥有比城市更强大的力量。这种资本的力量固然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和新经济模式,但却影响了社会生态。


实体经济的衰退、中小型零售商的困境显而易见,“每创造一个工作岗位,亚马逊就会让两个独立零售商员工下岗”,但这还仅仅是第一步。由于商业生态的转变,过往几十年由商业惯性形成的社区空间也随之凋敝,人们不再关心数百米内的生活。资本巨兽迫使城市进行各种权利让渡以“招商引资”,反过来又侵犯了民众权利,带来公共空间和公共话语权的双重失守。亚马逊获得的各种免税和减税优惠,使得城市财政大大下滑,继而影响公共建设和社会福利体系。


城市间贫富分化的加大更是令人头痛,这是因为科技经济有其特殊性,正如麦吉利斯所言:


“丰硕的奖励有赖于创新本身,它能凭借极少的附加资本产生超比例的回报。一旦设计出一款绝妙的新软件,你几乎可以零成本量产——既不需要煤炭,也不需要铁矿。一切取决于是否拥有能够实现原初突破的头脑……如此形成的反馈回路大行其道,分散至低成本地区的市场再平衡机制被击碎了。”


2008年后的几年间,大都市就业增长率几乎是小城市的两倍之多,收入增速也比小城市快50%。过往美国的集体性城市繁荣景象已经不再,几乎所有富庶城市都在沿海地区,超过70%的风险投资流向加利福尼亚、纽约和马萨诸塞三州。《履单》这样分析城市贫富分化的恶劣影响:


“首先是政治成本。落后地区的选民心怀怨愤,他们被投机主义候选人和愤世嫉俗的电视媒体吸引,容易受到种族主义者和本土主义者的煽动。经济衰退并未吓退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反而武装了这种情绪。在不仅基于人口、更基于区域来分配权力的美国政治体系中,这种忿恨举足轻重,在参议院中尤其如此。随着地区衰退和空心化,掉队地区积蓄着巨大的影响力,想要表达它们的痛苦。可是,伤害并不到此为止。地区间不平等使得这个国家的一部分人和另外一部分人无法相互理解。”


这样的恶性循环,很难不让人们重视。


二、履单中心:见证劳动力的超负荷


对于城市来说,争夺亚马逊意味着未来经济的增长,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享受亚马逊购物是生活层面的便利,对于亚马逊的白领员工来说,亚马逊带给他们体面的工作与收入,尽管越来越高的房价往往压过收入的增长。但对于底层从业者来说,很多事情都并不美好。


目前,亚马逊在全美各地拥有110多个履单中心,在美国约一半人口的25英里范围内均设有仓库,几乎覆盖每个州,这使得亚马逊可以自行配送约一半的订单。


但与此同时,是员工的辛苦工作。履单中心的夜班员工每周只工作四天,但必须从晚上7点到早晨7点,通宵连续工作12小时,中间只有20分钟休息时间。手上要戴记录行动轨迹的腕带,离开工作区不久就会发出震动警告。每小时搬运数百件货物,还必须得让带条码的那一面朝上,有些货物可能重达22公斤,每一班要走19公里。


而且,这份工作正在被机器人取代。目前,亚马逊已在全球部署了20 万个机器人,负责拣货和搬运。


亚马逊还租下60架飞机,并与货运航空公司签订了使用频率更高的合同,结果就是飞行员们不得不每天工作18个小时。2019年2月,亚马逊承包的一架飞机在休斯顿附近坠毁,机上三人全部遇难。


亚马逊还有一支由20000辆柴油货车和7500辆拖车组成的车队,还准备为司机订购10万辆电动货车。但从劳动合同来说,司机们虽然专门为亚马逊送货,实际上却是为承包商工作。这种外包机制使得司机不享受任何亚马逊的员工福利,而且一旦发生事故,亚马逊也可以逃避责任。


“在一个班次中,一名司机需要完成高达150次的投递任务,他们每周要处理1000个包裹。UPS使用高科技设施培训司机,并通过虚拟现实障碍课程指导他们避开危险;对比之下,除了观看手机中的教学视频外,亚马逊的许多司机并未获得额外的培训资源。”


履单中心的事故也非常多,重伤报告率是全美仓储业平均水平的2倍以上:


“2017年,在伊利诺伊州,一位名叫若利耶的57岁男子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疗救援,心脏病发作而死。 他的妻子后来在起诉中指出,仓库主管人员在事故发生25分钟后才拨打急救电话,还让急救人员穿过巨大的仓库,而不让他们从若利耶位置附近的装卸货区进入。诉讼文书显示,散落在仓库里的自动体外除颤器的盒子是空的。


一年半后,在田纳西州默夫里斯伯勒一个仓库里,用于发出急救信号的双向无线电未能正常工作,导致一名61岁的工人死于心脏病发作。


2017年,在印第安纳州普莱恩菲尔德仓库维修区,59岁的工人菲利普·李·特里被头上检修中的叉车压死,他在血泊中躺了两个小时才被人发现。”


相比白领员工,履单中心底层员工的压力确实大得多。在偌大的履单中心里,是被算法严密控制的运作机制。亚马逊提供给客户的免运费和低价等“福利”,实际上的成本都转嫁给了履单中心的工人。


亚马逊并不是孤例,互联网巨头们背后难免类似暗面。麦吉利斯并没有否定科技企业的价值所在。它代表了新的经济生态、新的生活方式乃至新型的国家竞争力,但正如《纽约时报》所言,“它令一些美国人欣欣向荣,而另一些人岌岌可危”。


《履单》的叙述与观点,或许并不能令所有人认同,但它起码告诉我们:商业的成功并非只有纸面上的数字和表面荣耀,更需要关注社会公平与个体权益的保障,当然,还有公平和可持续性的发展。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翻书党,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