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火车下铺能不能坐”又成了热门话题。一位阿姨拍了视频,批评在下铺挂帘子的年轻人,结果大多数网友不买账。


在火车硬卧车厢里,上铺和中铺乘客在下铺闲坐,一直被视为乘客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这两年相关争议频频出现。


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公域与私域的问题。如果从法理上来说,购买下铺车票,就拥有了下铺的完整使用权,它并非公共区域。乘客选择拉个帘子保持个人隐私,肯定没有任何错。正如有人所说:“让别人坐是情分,不让座是本分”。


当然,上铺和中铺确实逼仄,乘客有下来坐坐的需求,每节车厢配的两张走廊座椅就是为此而设。有人认为两张座椅不够,但正如有评论文章所说,乘客可以选择走廊的任何座椅,而且从乘客配置来看,硬卧很少有极限运载的情况出现,座椅实际上是够用的。


即使真的不够用,需要改进的也是铁路运营方。比如硬卧车厢的上层和中层空间逼仄问题,是否可以根据运载量的变化,与国际接轨,统一更换为双层铺位?


从公共层面来说,这件事的探讨维度有很多。但我想选择的角度是,在这类公共事件的讨论中,我最反感的其实是“和稀泥”。


“和稀泥”是社会公共讨论中最为常见的做法,许多人往往会忽视事情本身的对错,片面要求一个所谓的“平衡”。比如高铁上用公放看视频的问题,原本就是公德问题,但有人就会说“忍忍就过去了,社会不都是这样吗”,又比如一些孩子过分吵闹,原本是家长的责任,但“他只是个孩子”这种论调总是会适时出现。


在下铺能不能坐这件事上,也有人说“其实年轻人不应该这么内向孤僻,大家有缘坐在一个车厢,坐在一起聊聊天,增长一下见闻多好?接触社会很重要啊!”


我不否认有些人喜欢社交、喜欢聊天,甚至巴不得别人坐在自己的下铺边上聊一路,这是个人自由。但反过来说,每个人都有寻求安静、拒绝无效社交的自由和权利。


有人又会说了,不准别人坐下铺,实际上就是自私,“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以自我为中心”。这种论调,从我小时候就开始听,类似“独生子女是最自私的一代”,真的是耳朵听出茧。


但问题恰恰在这里,太多人分不清“自私”和“自我”的区别,也搞不清到底何为自私。甚至在很多时候,他们一边在自私地侵犯着他人权利,一边指责对方自私。


我出生于1980年,大概从我懂事起,就经常听到“独生子女不行”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中,老一辈动不动就会说“独生子女最自私”,或者说“独生子女没吃过苦,所以没责任感”。在报纸电视上,“经不起挫折的小皇帝”简直是最好的炒作素材,时不时拿出来“研究”一下。


如今,第一批独生子女早已年过四十,成为社会中坚力量。从小就被妖魔化的独生子女,并没有让社会垮掉,反而承担了更多东西。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比现在的年轻人要幸运一些,有着没那么逼仄的选择空间,因此不少人不怎么依赖铁饭碗,有自主打拼的勇气,这就让“经不起挫折的小皇帝”一说沦为笑话。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他们比老一辈更坚强。


那么,独生子女自私吗?没责任感吗?老实说,我一向不太看得惯老一辈对年轻一代的这类指责。因为说到“自私”,很多老一辈从小就教育孩子明哲保身,比如见到公交车上有小偷千万别声张,你说是他们自私,还是孩子自私?至于责任感,很多老人一辈子连随地吐痰的习惯都改不了,还谈什么社会责任感?


80后不是最先被批判的“年轻人”,当80后步入中年后,90后、00后都没有逃过“年轻人太自我”“孩子都自私”的批判。


在中国谈起“自我”或者“个人主义”之类的词,几乎被许多人自动认定为贬义,等同于不择手段的“利己”。这种曲解的根子在于中国文化对个人乃至私域的漠视,所以对于私权并不在意。注重集体利益是我们价值观的主流,传统文化始终强调群体意识和人的社会性,强调社会对个人的约束。


所以,我们文化中的隐私,往往以集体隐私的形式出现。有人曾这样分析,“小到家庭中使用的屏风、中式庭院中的影壁,大到护城河,无一不是集体隐私意识的体现”。但对个人的区域、私人的时间和其他个体隐私却不是特别重视。比如家人之间的信息渗透度很高,家人往往可以在不征求房间主人同意的情况下随意进入任何一个房间,房间中的物品往往也具有高度的公共性,可以随意使用;在日常交往中,人们常常将年龄、收入、婚姻状况、健康状况等涉及他人私生活的话题挂在嘴边,在我们的意识里,寻问这些内容并不是对他人隐私的窥探,而是一种亲近、友好和关心的表示。


这种对个体的漠视,很容易衍生对个体权利的侵犯。比如中国家庭很常见的逼婚与逼生孩子,如果你不能接受这种逼迫,往往就会被指控为“自私”,听到类似“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不快点结婚生孩子,我死了都不会瞑目的,你怎么这么自私”的控诉,但实际上,这显然不是自私,仅仅是对自身权利的捍卫,对自我的追求而已。


在工作中,我们也常常见到类似情况。“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太自私”的判断,实际上也是自我意识觉醒导致的不够服从——甚至仅仅是看起来不太听话。


将“自我意识”曲解为“自私”,实际上是对“自我”这个概念的极度恐惧。这种恐惧是巨大的悲哀,因为,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我”为何物。


说到底还是基本概念的混淆,“自我”不等于“自私”,但现实中太多人将二者画上等号。我不否认在这个社会上,许多人都太过自私,但这不等于他们自我。甚至在许多状态下,一个人特别自私,可能恰恰是没有找到自我的表现,比如为了上位和金钱不择手段,最终才恍然大悟,知道人生最应该追寻和维护的是什么,这样的人生并不少见。


同样,很多“不自私”的人生,实际上也没有找到自我。换言之,自我与自私并不存在必然联系。一个人是否自私,跟他是否找到自我完全没有关系。


所谓自我,是尊重内心选择,不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自给自足,认清自己;所谓自私,则是索取和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缺少独处能力,需要通过他人来满足自己。由此可见二者的区别有多么大。


“不自私但没找到自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扶弟魔”的存在。在中国社会,姐姐从小帮忙照顾弟弟,甚至成年后还要为原生家庭付出的例子相当常见。甚至一些家庭,连弟弟买房买车都需要姐姐出钱。


前几年电视剧《欢乐颂》里引发热议的樊胜美,就是这样一个姐姐。一个高级白领、单身女性却陷入经济崩溃的焦虑,完全沦为原生家庭的人肉提款机。《我的姐姐》里,安然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父母为了要二胎,不惜让她装瘸。当被计生人员发现后,受害者还是安然,她被父母毒打一顿,嫌弃她不够醒目。她梦想去北京学医,父母偷偷改了她的志愿,让她读本地护校,因为他们认为女孩子应该留在家里早早工作赚钱。


这类事情绝不仅仅是影视剧里所有,在现实中,谁没有几个这样的“扶弟魔”朋友呢?她们当然是不自私的,反而是付出者和受害者。我当年就有同学,因为家庭的重男轻女,在成绩优异的情况下无缘考重点大学,只能去读本地大专,只为了早一年出来工作。


她们或是被迫,或是主动。被迫容易理解,主动则多少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讨好型人格的体现。因为她们在原生家庭中从小就得不到足够的爱,父母对她们非常冷淡和苛刻,出来工作后以金钱反哺家中,帮弟弟买房或做各种“奉献”,是她们得到父母认可的唯一方式。也正因此,她们就像吸毒一样饮鸩止渴,不断通过这种方式去赢得那一丁点儿认同。


很显然,她们一辈子都渴望找到自我,但始终无法找到。


找不到自我,对于很多人来说实际上是一种常态。每个人都可以回头想想,这辈子有多少事情是为了自己而做呢?


即使成年后,我们的人生也很难与“自我”“自主”扯上关系。比如找工作,是追求稳定还是要理想,堪称中国家庭的永恒命题。这两年考公热,甚至成为毕业生的首选,看似实现了代际之间的观念统一,但说实话,它更多是年轻人的无奈与老一辈思维惯性的合流,并不意味着观念上的真正统一。


结婚生子更是重灾区,逼婚逼生孩子,本质上就是对“自我”的剥夺。中国家庭最常见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还不结婚生孩子,你对得起谁”是典型的道德绑架,但却被许多人视为理所当然。草草结婚酿成的悲剧,即使在现实中发生再多次,当事人的父母也不会真的检讨自身。至于生孩子和“必须生个男丁”,往往伴随着“女人就像母鸡,不下蛋就没有用”的陈腐观念。


在工作中,大多数都不可能找到自我。“混碗饭吃”和“吃碗饭混”是最常见的状态,每个人都要戴上一层层面具,面对领导是一个样子,面对同事是一个样子,甚至面对这个同事需要这个样子,面对那个同事需要那个样子。至于工作中必须面对的形式主义和各种不堪,大多数人当然只能接受。这种“打工人的自觉”当然没有错,但它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自我。在现实中,常常可以听到一些单位负责人张嘴就是“现代的年轻人太自我,不好管”,但这实则是个标准问题,对于许多老一辈来说,只要不跟自己保持一致,那就可以归入“太自我,不好管”的行列。


在这个社会上,“巨婴”无处不在,巨婴本身就意味着从未寻找到自我。如果社会上的每个人都能理解何为“自我”,那么对自己、对别人都会好得多。


当然,“自我”与“自私”这种简单概念,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仍然是认知天花板。我前几天看到一个视频,关于西方人分餐吃饭的,评论区很多人说“老外都是自己吃自己的,说到底就是人性的自私,不像我们中国人,大家坐在一起,一桌子菜,谁都可以夹。”


行,你们真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