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与语文教育结缘?如何做一个会教书的语文老师?语文教育和文学教育之间是否有区别?阅读经典是否要考虑年龄因素?拿到一个文本后该如何着手阅读?2023年4月28日,“何为语文,语文何为?——《倪文尖语文课》分享会”上,倪文尖与滕威两位老师结合亲身经历解答了以上问题,并指出语文教育的关键点所在。
以下内容整理、精选自本场分享会。
一、关注语文阅读教育的契机是什么?
倪文尖:第一个缘由是,我刚刚博士毕业的时候,要上一门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精读的课。当时我觉得要把浑身的功夫用出来,那么肯定一上来就讲得特别深。用我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我讲课一开始就会“作弊”。
因为当我跟学生讲鲁迅的《狂人日记》时,我还读了很多相关研究。但同学们其实看得不多,也许就读了一两个作品。我发现那样讲下来的话,一方面会让学生觉得“哇好厉害,但我听不懂啊”,另外一方面就觉得“你在骗我”。后来我称这个为“作弊”,因为我掌握了大量的文本外的知识内容。后来我觉得我讲课还是让学生云里雾里的,有些“作弊”得狠了,所以就感觉要找到一些厉害的阐释和文本之间的关联。
这就是所谓的一个文本关键点,就是文本依据。意思是你要把一个很高级的阐释——也许它们是根据外部的东西读出来的——装着是从文本里读出来的。
第二个缘由是,1997年下半年,我儿子出生了。那个时候自学考试还有市场,我们系里有个管行政的问我要不要赚点奶粉钱,于是我就去夜校里教书了。那个课大概有二十来个学生,我上课上得很累,因为我觉得大家跑大老远来上课,我的课总得对他们考试有帮助。
后来我发现我的上课方法有问题,因为我上得实在是太累了。于是我就把往年自考真题拿来研究并找到了规律。比如阅读提示的第一段有文学史的常识,第二段是关于作品的思想主题的阐释,第三段是关于艺术,其实就是套路化。我看了一下答案,发现把第一段全部背一下的话就大概能得60分。
坦率来讲,我做语文还有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高的起点,就是为了让他们考试过关。研究了试题后,我发现我上课变得十分轻松。
滕威:我涉猎语文教育这个领域是因为切身经历。我不太看得起所谓研究教学法或者是语文教学这件事。我觉得大学的文学教育和中小学的语文教育是两回事,我从事的是那种比较高端的文学教育。
但是打脸来得太快了,我儿子上了一年级后没多久,他回来后老说“妈妈我这个语文差生”,我就说“你怎么会是语文差生呢?”。后来发现他成绩上看起来也不怎么好,比如说他写的拼音和别人不一样。我想着一、二年级学写字,咱们拼音学得慢没关系,我儿子表达能力强,等到三、四年级开始拼理解能力的时候,语文成绩总可以上来吧。但发现更差了,为什么?他答题答不到参考答案的点子上,他就更厌学了。
我也觉得这是一个怪圈,因为我也想不出办法且只好偷偷说“肯定是你们老师教得有问题”,他就说“那妈妈你教我呀”,我就想“对啊,你说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说人家老师教得不好,自己又不会教”。我因此入坑研究语文教育。
但另外一个原因呢,我也是跟学生要置一口气。因为我的学生毕业之后都是去中小学当语文老师,我老问他们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做到兢兢业业地让学生越来越恨语文?”。他们就说:“老师,真不怪我们。你看课本里好多也不是我们想教的课文,考试也不是我们想要的考试方式。你在大学里说的语文课上应该教什么,什么是理想的语文教育。老师你到下面来教一学期就知道了”。
我心想,“我去教一学期也不太可能,但是我自己教小孩总可以吧”。所以我把同事家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组成一个班,然后又拉了几个同事。我说,“你们也都觉得现在语文教育是有毛病的,学校里教的是不太好的。就哪怕是我们自己的学生教,我们也觉得他们都是误人子弟的。那我们现在就是长口志气,自己来教,看能不能把孩子的语文教明白”。
到今年,我们差不多做了四、五年,大概是一个私塾性质的。我从事了几年语文教育,我感觉我起码做到一点,就是让孩子们不恨语文。
二、如何做一个好老师?
倪文尖:要让学生觉得语文是好听的,首先就要把文学的魅力讲出来。但是另外一方面,无论从考试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学院的研究角度出发,也还不能停留在感受,而是要形式化地阅读。文学爱好者读一个作品,就只会读内容,只会讲感受。但是高明的文学其实是要读它是怎么写的。
其次,做一个好老师,必须像我当年那样研究考试。如果在一线教书,你要做一个好老师,你不做高考试题是不合格的。我们要自己做一遍并研究考试题目的周期。这个基本功是要有的,只有做了题,你甚至才知道考生的心理感觉。你不做题便去指导学生,那完全是另外一个境界。但是研究题要有格调,你不能够就题来研究题,你就傻掉了。你要从试题里面找到文学作品的方式。你甚至由这些题来看,还能给命题人画一幅肖像,比如说他喜欢什么类的作品,他对文学是怎么来感悟的。
我们都知道,其实文学的阅读应该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是我故意要跟你们开玩笑。我说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是强调还是有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相结合来阅读一个作品的共通阅读感受的。好的命题包括好的教学应该在这个平面上在工作。
三、不同阶段的语文教育有什么不同?
滕威:无论是教小朋友还是教大学里的研究生、博士生,其实你的备课量是一样的。我的老师戴锦华老师说过一句话,“小孩只是长得比我们小,并不就比我们大人笨,或者比我们大人幼稚,或者比我们大人目光短浅,或者比我们的理解能力弱”。
说实话,刚开始给一、二年级的小朋友讲绘本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在大学里讲莎士比亚的人,讲绘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哪里还需要备课。我上了三次课以后,有一个小朋友就给我上了一课。当我讲得很开心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就说,“老师你看这个小朋友他跑的时候,他的脸是朝外的吗?”我当时一下子明白小朋友的关注点跟我们大人是不一样的。而且由于我带着那种知识上的优越感,所以我就没有那么耐心,那么细心地读图。
我给小学三年级的小朋友读过翁贝托·埃柯,他是一个符号学家,他写的小说也非常难读。但是我给小朋友读了一篇他的散文。这篇散文讲得很简单,就是埃柯说他一天干了什么事情,抽烟花了多长时间。我们发下去给三年级小朋友读,读完以后有一个小朋友当时就长叹一声说,“我活得不如埃柯呀”。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他还有功夫抽根烟,我就是吃饭慢一点,我妈妈都要批评我”。
所以关于几岁的小朋友配读埃柯,如果单拎出这个问题,大家肯定觉得需要研究生毕业,其实并不是。我以前批评过主流书店里面的童书,这些书都是大人觉得小孩子会喜欢的书。甚至是将一些小孩子都看不起的低龄的东西搪塞给他们。
我们老觉得小孩子离哲学很远,离诗歌也很远,离伟大的戏剧也很远,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只会看《熊出没》,其实不是这样的。所以在我的教学实践中,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语文,我也不知道一、二年级的语文课本长什么样。但是我起码知道一点,就是他们坐在我的课堂里,我们就是平等的,他们能教我,我也能教他们。
我并不以我比他多几十倍的人生经验就觉得对他一定有把握,我能从情感上、知识上、经验上、审美上、理论上、哲学上全方位碾压他,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所以无论是给一、二年级的甚至更小的小朋友,还是给研究生、博士生上课,我们在备课上付出的努力是一样的。
再者是,我们无论是教什么层次的孩子,其实都是要把作品给他讲透。倪老师这本书里提到一个词——肌理,就是文本的肌理。我也特别喜欢用一个词—质地。现在很多人都说买家秀和卖家秀差别很大,可能是衣服质地不一样,它并不是所见即所得。语文也是一样的,比如说契诃夫写的不同时期的作品。
契诃夫早期以契洪特为笔名时,他的短篇小说和他中后期的作品是非常不一样的,说是两个作家都不为过。但是不同的作家,可能也有同样的质地。比如说同一首诗,有个人喜欢它是因为听起来很美,有的人喜欢它是因为向往诗里描写的东西。但不管因为什么选了这首喜欢的诗,都是因为他找到了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就像衣服的质地,都是别人难以取代的肌理上的东西。那么作为语文老师,哪怕是面对一年级的小孩,也要培养他对这一问题的敏感。
四、当今语文课堂上存在怎样的局限?
滕威:在语文课堂上,除了基本功训练之外,我们还应该让学生知道爱恨情仇。比如说为什么泰坦尼克号看着是浪漫爱情,但它跟莎士比亚的爱情剧还是不能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你应该告诉孩子不能相提并论的东西是什么,这个可能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语文素养或是核心素养。
这个东西怎么把它教出来?大学里的很多老师可能自己的学术研究十分厉害,但是却没有办法教给学生。他一定要告诉学生们,比如说为什么我们要选鲁迅这篇文章,而没有选别的文章。
虽然可能是因为上课课时不够,但哪怕只有一节课,我们也要在这一节课当中给学生讲清楚,他应该知道的、应该感受到的东西。而这是一个持之以恒的、日积月累的过程。
五、拿到一个文本时,如何着手阅读?
倪文尖:第一步是有足够的敏感度来发现文本的裂隙,并打开文本的裂隙。古人曾说要辨题。这个题如果停留在小说、散文是没有用的,还需要往下深挖。再简单的文类也要揣摩出方法,如果用数学来讲的话,可能这个作品你这样读一下,那样读一下,取一个交集。这样讲可能太技术化了。我最喜欢讲的是,可能还是需要对一些作为普通读者的敏感。前面说的肌理,其实就来自于对文本关键点的感悟力和发现的能力,借用一下罗兰·巴特的话就是,你要跟文本调情。什么叫调情,就是文本还得有呼应。现今有些过度阐释就是属于自嗨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肌理就是你发现的文本关键点必然是孤证不立的,它在文本里面是一个静态的点。
第二步是要调动想象力来进行动态性还原。“动态性还原”就是要想象作家是如何写出这个作品。要是能从静态的文本读出动态感来,你肯定就把这个作品读进去了。文本是一个静态的东西,你能够感觉到文本的口子在哪里,是怎么在里面活动的。
第三步是需要正襟危坐地读,尤其是面对好的文学作品时。如果你是一个老师,就更应该这样了。多读一些经典作品从而进行互文性解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光启书局(ID:luminairebooks),对谈人:倪文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滕威(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