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考研名师张雪峰这次又惹麻烦了。


他在直播中说,所有文科生最终都是“从事服务业”,总结为一个字就是“舔”。这话引起舆论很大反弹,张雪峰进行了道歉,但是他的道歉看起来是再次“调戏”公众,“看来我又说错话了。其实我也是从事服务业,现在我给大家笑一个……”。


主流媒体要么认为张雪峰“极端”,要么认为他不够了解文科。但是,认真看社交媒体上网友留言会发现,绝大部分人都赞同张雪峰,而不是那些反对他的“专家”。“等你找工作就会发现,张雪峰说得没错。”


很明显,真正有问题的是中国的文科教育,而不是张雪峰本人,他不过是发出了“妄语”的“狂人”罢了。公共媒体真正应该做的,或许是认真检视文科教育,而不是简单批判一下张雪峰了事。


“服务业”和“舔”是什么


经济学中,会把金融、法律、媒体这些都归入广义的服务业。文科生从事这些工作,当然是理想的。但是很明显,张雪峰所说的“文科生最终从事的都是服务业”,这个服务业并不是一个经济学概念,而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文科生毕业,从事的都是“伺候人”的事。


按照他的逻辑进一步评价,这个“服务”就是“舔”: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服务上司(文秘),或者是讨好某个群体(销售)。文科生为了生存,就是要“讨好别人”,让别人舒服,所以张雪峰才会认为,他出来道歉,就是要“给大家笑一个”。


这些话很不好听,任何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人,都不想把自己的工作概括为“舔”。人们早已经发明了一些好听的概念,比如“甲方爸爸”,就是广告创业行业的自嘲;宣讲PPT,其实就是夸耀自己的成绩;为领导写报告,更是很多文科生的理想工作了。


但是,如果把张雪峰理解为一个相声演员,他这话虽然庸俗,也道出了某种真相:文科生毕业后的工作和自己预期相差很远,缺乏创造性和批判性。


一流大学的文科教育,文学会强调浪漫,史学教人考证,哲学承诺批判,而新闻和法律,则要告诉学生去坚持真相与正义——但是毕业后,许多人的工作大概率只是“夸夸夸”,首先先让顶头上司开心。即便是新闻和法律,也从实习生和见习律师开始,做一些收集材料的辅助工作。


文科的虚假繁荣和过剩


理想的“文科”是真正的精英教育。很多年前,读何伟的自述,发现美国的文科真的艰难。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到牛津读了硕士,但是读的都是文学。而这样的履历,并不能给他一份好的工作。他到中国后,先是在学校教英文,后来搞写作,不得不先从某媒体驻京记者的助理干起。


实际上,在英美国家读人文学科,是非常奢侈的事,因为花很多钱,但就业很难;如果是法律和商科,学费又更高。


“理想的文科”,并不是职业教育,不会教给人工作技能,而是教人“批判式思维”和某种理想主义情怀,鼓励对社会进行批判(创造社会价值)或者创造。


这样的文科,肯定是精英主义的。按照这样的设计,中国或许只有北大、复旦这样的综合性985名校,才能开设文科教育。现实中,从1998年高等教育大扩招开始,“文科”比理工、医学的扩充都要迅猛。道理似乎是,要开设理工、医学,需要更严谨、专业的师资力量,而在中国,人们普遍认为文科比较容易和宽松(学位易得)——谁还不会说话和写作文呢?


1997年我读青岛海洋大学汉语文学专业,就体会到这种仓促上马的文科专业的荒诞:大部分老师都是刚毕业的硕士生,只有少数几个博士,课程连系统都谈不上,就更谈不上专业。多年后一个校领导和我聊天,对此感到抱歉——过去20年高等教育大发展,这样的故事到处都在上演。


理工科大学纷纷增开文科专业,升级为综合型大学;地方的“师专”和“教育学院”,也都纷纷升级为大学,这个过程中,“文科”都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样的过程持续20年以上。它的一个后果是文科教育实现了“再生产”:增开专业,升级硕士、博士点,反过来,这至少也为文科博士提供了就业机会,为大学提供了排名所需数据的“增长点”。这种“再生产“导致了文科教育的虚假繁荣和内卷,现在北大毕业的博士,能到二本大学当老师已经算不错的就业机会了,而在“生产博士”的过程中,顺便产出的大量本科生、硕士生,都投放到就业市场,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以新闻专业为例。美国常春藤大学,只有哥伦比亚大学有新闻学院,而哥大的新闻学院又只招研究生,没有本科教育,一方面,人们发现好的记者似乎并不需要读新闻本科,而另一个现实则是,媒体需求的记者数量也相当有限。但是,看一下中国大学,几乎所有大学都有“新闻传播学院”,这就是文科严重过剩的一个缩影。


文科生的内卷导致“舔文化”


大量的文科本科生和硕士生,不得不进入劳动力市场,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最诱人的是“考公”。实际上,大部分文科生在学校早已明白,自己的优势就是背诵和考试,他们把应付高考的那一套策略继续延伸,在“考公”中占得先机。重要的并不是当公务员后每天写材料(这是最典型的张雪峰所说的服务业),而是这种思维方式已经大大提前,学生们在校园就开始准备。高考和考公的对接,让“理想的文科教育”失去了空间。


最赤裸裸的考验是做销售,你必须卖出产品。于是,文科生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美化”和“宣传”。现在,即便是律所,也有宣传和销售岗位,因为需要他们需要拉业务。这种“美化”和“宣传”,常常让从业者感到迷失,说好的“理想主义”呢?


如果你不想干,愿意干的人多着呢。文科生的严重过剩,导致了就业市场的内卷。社交媒体上经常有人吐槽,给甲方写一个方案,往往需要改十遍八遍,最后对方会说:还是第一个方案好——这个折腾过程是必须的,因为相关环节包括多个就业岗位,大家都要完成自己的KPI。


阿里巴巴市值被拼多多赶超的时候,有人做了一个对比图。在阿里,是很多会议和几十个让人生畏的概念词汇,用来解决问题,而在拼多多,只是补贴和无理由退款。这未必符合两个企业的情况,但是却也形象地刻画了“文科生的工作”:开会,发明新词,写无数的文件,修改文件,而问题的核心,可能非常简单。


用“舔”来形容这种局面有点让人难堪,因为真相总是让人难堪的。实际上,文科生的过剩,在社会上已经导致了一种“语词的通货膨胀”,改来改去的文件和PPT,大量毫无意义的工作,人们还必须感谢这种局面,而且要求文科大学生学会“适应社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作者:张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