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辩论密码


（1）反思辩论翻车


虎嗅FM创新节上，一场本以为毫无悬念的“硅基vs碳基：你愿意选择数字永生吗”辩论赛，选正方居然现场翻车了。不过做这次复盘并不是因为惦记输赢，而是选题就是选择观点，信仰的对错需要捍卫。


本文原拟的题目是“放下辩论，你会选择硅基永生么”，写了两段才开始意识到这个标题本身可能就是一个问题。使用“放下辩论”意味着文章的目标是证明，而辩论的目标实际是说服。证明是写论文和做课题的标配，应当遵循客观标准；说服针对受众，解释和表达应当聚焦在受众的内心关注上面。


辩论背景设定是意识可以数字化后，人类是否选择以硅基形态永生。接到辩论题后第一感就是反方甚至没有一博的机会，因为永生从来就是人类终极理想之一。正常人大都会在亲人健康危机时不惜代价争取延长生命，在辩论里掉头说自己拒绝永生不该良心痛么？


这场辩论以后开始反思翻车是否是因为审题中是否过于单向思维，没有关注到反方武器远不只单薄的哲学和审美，也忽视了辩论观点故事化对观众情绪的明显影响。后者总结成一句话，辩论赛和律师所熟悉的法庭辩论有本质区别。


（2）寻找辩论密码


诉讼攻防，简单说就是所谓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法庭辩论是证明客观事实与解释法律适用的过程。裁判人引导法庭辩论朝揭示案件真相方向论证，约束诉辩双方意见僭越逻辑。能有的例外情形也就是刑事诉讼中为被告人辩护中打感情牌，争取减轻犯罪情节或者免除责任。


但辩论赛不一样，辩论有自己的密码。如果诉讼辩论是证明1+1=2，辩论赛就要说服观众相信1和2谁更好。辩论的目标是说服观众，而对观众来说价值观比价值重要，情绪比事实重要。辩论密码会发现观众内心的焦虑，用对方的立场刺激并用己方的立场安抚。


纯粹法律人在辩论赛中感受到最大不适应就是逻辑和情绪的不对称。辩论密码是制造焦虑，立场和事实就此分道扬镳。比如问手机和有线电话谁好，如果讲事实或者逻辑手机当然优越，但主打焦虑就可以说因为有了手机所以老板天天盯你，甲方每个晚上都要你改上两稿，业务没日没夜随时找你提新需求。大多数人明知手机不可或缺，一旦被撩动焦虑也会变得情绪化。


（3）要快乐而不是永生


我在辩论中的另一个重大失误是审题，忽视了辩论主题自身包含的密码。从纯粹逻辑降维到真实人性，观众的真实选择是快乐比永生重要。当辩论反方把阶层差异、情感易变、生存困惑等社会和人性问题全部投射到数字技术，观众就仿佛看到永生变成了快乐的对立面。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正在老板高压下喘不过气（希望事实相反），却听到一个声音大声说永生就是永远承受高压，所有人都会选择逃避。


作为正方的辩论技巧，应该从一开始就坚持永生和快乐并不冲突。嫦娥奔月以后空虚寂寞的永生是个反面案例，但前提是嫦娥自己偷食仙丹，剥夺了后羿的长生机会。


继续举个例子，海德格尔说自己的生命就是出生、工作、死亡。当死亡被辩论题目抽离之后，反方必然主张生命就是出生和永恒的工作，劝退观众对永生的期待；而正方一定坚持人生还有兴趣、探索、尝试、创造和冒险，生命应当成为一场无止境的自我实现。


二、技术乐观派，就是相信技术会解决问题


（1）硅基生命形态远优于碳基


硅基是远比碳基可能实现永生的方式。硅基永生的话题不只在《流浪地球》等科幻片里被探索，在AI技术和脑科学都快速发展的当下本身就是具有现实性。放下辩论情结，硅基永生的命题也值得思考。


意识而非肉身，才是生命的本质。碳基也存在无法克服的疾病和衰老等根本弱点，硅基和碳基在生命形式上当然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如果默认意识可以数字化从而以硅基形式永生，是否选择永生就意味着可以拆解成两组概念：永生vs死亡，技术vs公平。在这两组对比的选择中，我们都可以使用幸福作为尺度。


永生是人类有史以来从世俗到宗教的一致追求。基督承诺天堂，道教描绘仙界，佛家直接认为死亡本身才是幻象，因为灵魂永远在不停轮回，修行的终极目标只是从被动的永生转为解脱的永生。


但是用幸福的尺度，是否选择永生就变成对生命意义的选择。


无限持续意味原本因为有限才珍贵的事物进入冗余状态，比如辩论前预计到反方可能抛出的婚恋情感问题。辩论现场反方辩手果然抛出自己不论打游戏还是谈恋爱，热度都持续不超过两个月的包袱。从本质上说意义是每个主体自身的选择，如果对所有事情的热度都不超过两个月，那都不用讨论永生，一辈子就已经太久。


无限持续也意味固化，社会结构的封闭必然劝退绝大多数人。客观来说，固化可能是永生带来的最大难题，因为永生在字面意义上和新陈代谢的规律冲突。但是就像历史终结论的惨败告诉我们，变化永不终结也是客观规律。如同波普尔所认为：知识的探索永无尽头，永生也不过是无尽生命投入到无尽探索中。


（2）技术解决问题，技术实现公平


我们要作为技术乐观者，要相信技术终将解决包括技术带来的问题。对于永生可能带来新的不公平的担忧，我们可以看到技术和生物基因一样以传播为天性，数字技术尤其在全部历史中都是平权的先锋。普通人可能买不起房也可能买不起车，但没有谁会说用不起微信，哪怕买不起iPhone或者Mate 60。


另一方面，站在当下的现实猜测未来的解决方案是先天不足的，未来技术可能以当下无法理解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如果担心遇到秦始皇这样的暴君永生，或者自己就希望成为秦始皇永生，这个当下看来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许在未来解决起来并不难——单独给你开一个人的副本就行。


还有一个对硅基永生的有趣质疑：如果技术能实现意识以硅基形式的永生，AI技术必然也高度发达，原生于数字环境的AI在各方面都会碾压人类，病毒和数字挟持会比黑客帝国的想象更加可怕。


对这个质疑我仍然用技术乐观的理由来解释。


一直以来，技术和法律界以及全球各国政府都主张用对齐解决AGI（通用AI）不利于人类的道德风险，这一观点在技术最领先的OpenAI内部，已经发展到用超级对齐解决GPT-5技术风险的地步。但是我自己使用GPT-4一段时间以后发现，单纯用外部灌输道德标准甚至用程序锁定AI行为法则的方式，应该是在AI发展早期的过渡解决方案。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OpenAI董事会自己也无法对齐意见，如何指望向AI灌输道德标准就可以实现AI和人类的对齐，AI到底应该和人类的哪一派对齐？



拉长思考线，既然AI可以生长出智能，为什么不能生长出自己的道德标准？为什么人工智能的道德标准不会比人类更好？长期来看最终解决超级AI道德风险的办法并不是从外部灌输，而是帮助AI生长出积极健康的道德标准。


三、插曲


一个有趣的桥段，本次辩论双方都有AI专家，也不约而同在辩论前用GPT寻找论点和论据。必须说，GPT的答案不出意料地再一次惊艳众人，甚至反方一辩直接把GPT意见整理成出色的辩论意见。


但依靠AI反思是无意义的，本篇全部思路都在辩论后两天内独立思考完成，对辩论题目和反方主张的理解都发生了很大改变。毕竟如果要实现硅基永生，人类首先应该依靠的是自己。至少目前人类在强大硅基面前并没有丧失自己的优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林华（ID：gh_4d992808ffdf），作者：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