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道的这一边,仍是约旦河西岸,但巴勒斯坦的农田村庄逐渐消失,代之而起是耸立的高楼。那些白色楼房建得相当现代,一处空地上停满了汽车。远看,这些楼房与以色列的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就能看到屋顶上立着好几个黑色的储水罐,那是以色列大城市所没有的。突然,一道围墙挡住了视线,我才意识到这条公路属于以色列,而另一边仍是巴勒斯坦。
车内响起歌声,开首悠长悲伤,但越唱越激越。导游伊萨克跟着用希伯来语唱了起来:“耶路撒冷,金色的耶路撒冷,还有铜和光……”这首《金色的耶路撒冷》(JERUSALEMOFGOLD)相当于以色列的准国歌,我在不同的场合听过。
歌的作者是内奥米·舍莫尔(NaomiShemer),据说1967年6月10日上午,六日战争(又称第3次中东战争)结束时,内奥米正在西奈半岛准备为战士演唱。从广播里,她听到“西墙和圣殿山在我们手里了!”针对以前的歌词“水井干枯,商铺空空,我们不能回到圣殿山。”她趴在一名士兵的背上,迅速写下了一段新歌词:“我们重新回到水井旁,回到老城的市集和广场,羊角号响彻了圣殿山……”
车子在歌声中穿过了一条隧道。在隧道的尽头,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瞬间,耶路撒冷的旧城突然出现在眼前。车上,人们纷纷站起,即使平素最不易激动的那几位也涌向车子的另一边。我迫不及待地向窗外看去,一道道城墙,一片片白色的建筑,在山窝里,在山坡上。当看到那金顶的伊斯兰教圣殿时,我才确信真的来到了耶路撒冷!
车子经过一段城墙,伊萨克指出,那墙基正是耶路撒冷最初的城墙。这样说起来,这些石头经历过巴比伦王国,数百年的罗马帝国,犹太人被驱除和回归,也见证了耶稣死亡和重生。它们还见识过所罗门的圣殿,君士坦丁时代的繁荣,穆斯林不同的王朝,十字军与穆斯林的战争。冷兵器,热兵器,在三千年的冲突和矛盾中,在耶路撒冷的屡毁屡建中,这些基石支撑着不同的宗教和文明。
车子停在橄榄山上。举目西望,耶路撒冷老城一览无余。圣殿山上的伊斯兰教金顶熠熠生辉。多亏上世纪约旦国王侯赛因用24公斤纯金箔修饰了它,我们今天才得以欣赏耶路撒冷的这一美景。
犹太人认为,《创世纪》里提到的摩利亚山,就是这座圣殿山。圣殿山也是所罗门(公元前10~6世纪)圣殿的所在地。我看到城墙环绕着金顶圣殿所在的高台,那城墙的一段就是犹太人称为”哭墙“的西墙。据考古证明,西墙是希律王所建的第二圣殿(公元前516年~公元70年)的基墙,而第二圣殿是那片高台上最早的建筑,如今,那里的主要建筑是金顶的岩石圆顶圣殿和黑顶的阿克萨清真寺。
登上橄榄山的人不会不注意到犹太人的公墓。大片的白色公墓已从橄榄山的山坡蔓延至汲沦谷,目前已经很接近老城。橄榄山一直是犹太人传统墓葬地,在犹太第二圣殿时期,橄榄山的山坡上就四散着犹太人的墓穴。在北非、西班牙等地,我们都见过犹太人公墓,此地应该是地球上最大的犹太公墓。这里最早的墓地有近500年历史,土地归约旦任命的宗教基金(JerusalemWaqf)所有,该组织也负责管理耶路撒冷圣殿山上清真寺等建筑。
在约旦统治耶路撒冷时期,犹太人公墓遭到破坏,以色列曾因此投诉联合国。1992年,以色列总理贝京被葬在橄榄山,此地开始增加了安全防护,但仍发生过多次破坏事件。一代又一代的朝圣者来到耶路撒冷,其中总有些人想死在这里。这习俗有些像印度的恒河,不同的是,印度教徒死在恒河为的是脱离轮回,而死在耶路撒冷的一神教徒希望最后审判之后重生。
二
以色列地处地中海东南角和约旦河之间,长约470千米,宽约135千米。耶路撒冷西距最近的海岸线55千米,东距东非大裂谷的余脉死海不过25千米。由于死海水面逐年下降并后退,可以想象,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可以从这孤城遥望到死海的波光帆影。当然,在埃及古王国的法老修建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时,耶路撒冷旧城的轮廓还未出现。
次日清晨,在锡安山参观大卫王的墓地和“最后的晚餐”的马可楼后,我们来到锡安门外。
这座城门的墙上仍可见六日战争时留下的弹孔,以色列人就在那时从约旦手中夺回了他们的圣地。耶路撒冷老城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但被分为四个区。进门后,循逆时针行走,分别为犹太区、穆斯林区、基督教区和亚美尼亚区,其中穆斯林区的面积最大。
我们来到犹太区。这里干净整洁,路标清晰,一些小朋友在罗马柱前骑车玩耍。胡尔瓦犹太会堂,金色烛台前的广场也没见很多游客。走过几家商店,其中一家名为“Holy Bagel”(神圣贝果),大概只有在与神关系密切的地方,商店名才会冠以“神圣”。绕过桌椅,突然看到老城的断壁残垣,才知自己身在高处。拾级而下,紫色的花树探出古墙,不远处传来琴声。循声走去,看到一犹太老人正在弹奏,身旁立着一位荷枪实弹的女兵。那女兵看到我们,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其神态与行人一样的轻松。
再往前行,就见广场,那广场尽头就是西墙。西墙后探出了伊斯兰的金顶圣殿。根据伊斯兰教的传说,先知穆罕默德曾到过耶路撒冷。在其短暂停留中,他做了那个著名的梦——梦见自己午夜里骑着一匹有翅膀的白马升天。耶路撒冷因此也成为伊斯兰的圣城。据说那座金顶圣殿中的一块石头就是先知穆罕默德升天的“骏马之石”。
然而,那座圣殿的基石,不仅被亚伯拉罕宗教认为是上帝创造世界和第一个人类亚当之处,也是亚伯拉罕听从上帝指令准备献祭其子以撒的地方。献祭的结果,是一只山羊替以撒受难,“替罪羊”也由此而来。如果以撒在祭坛无归,那么他就不会有儿子雅各。如果没有雅各,“以色列”也就不存在了。无论经文上怎么说,但亚伯拉罕宗教是一神教的祖先应是不争的历史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穆斯林才能访问岩石圆顶圣殿。
我穿过广场,走到西墙前。
中间的一道深色薄板将西墙分成男人区和女人区。走到站满了女人的墙前,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心愿,再试图将心愿放入已经充满纸条的墙缝中。没有成功,只好留在墙边上,而那里和墙脚下散落的纸条像一朵朵白花。当更为虔诚的人仍锲而不舍地留下心愿时,我又看到了几个女子站到薄墙前的长凳上,望向墙另一边的男人区。忍不住好奇,我也站了上去。虽然男女分开,但女人却可以看到男人。
墙那边,一群戴黑帽着黑衣披白巾的犹太男人围着桌子,桌上放了经书等圣物,他们高诵低吟,前后摆动,宗教情绪高亢而热烈。另一些人非常投入地双手扶墙,个别人哭天抢地地喊着。突然,墙这边的一个女人认出那边的亲人,他们高兴地交换着手势,这一幕为肃穆悲苦的哭墙带来一丝轻松和温暖。
苦路(ViaDolorosa)是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一共14站,起于狮门,终于圣墓大教堂。沿途的雕塑、标记、教堂等记述了耶稣背起沉重的十字架行走,数次跌倒,永别圣母等场景,而且大多数场景在新约中都有记载。
第1站的典故来自马太福音,墙上有个小型雕塑:两个兵押着耶稣站在罗马柱旁,表现的是耶稣被定罪。旁边原是一所基督教堂,但现在已是阿拉伯人的小学。第2站与第1站很近,在这里,耶稣被鞭打,背起十字架。后世在此建了一座圣方济会的鞭笞堂,堂内的绘画主题都与鞭笞有关。经过几道拱门后,在第3、4站,我看到了耶稣扶墙的手印和与圣母相遇的雕塑。这里设有亚美尼亚教堂,一段路还保留了拜占庭时代的石头。
从第5站开始,道路变得拥挤,两边都是商店,人车嘈杂。走苦路的人需小心过马路,寻找苦路的标记。第6站是一位妇女为耶稣擦汗,但圣经里并没有这个记录。第7站附近,我看到一队基督徒扛着十字架缓缓而行。不久,又来了一队。从服饰和谈话,我猜他们来自英美。一群旅行者与我们错肩而过,我听到了不同语言的讲解。
第7、8站后,商家更密。阿拉伯地毯挂在墙上,檐下吊着各色披肩,花花绿绿的各种商店,不仅是卖旅游纪念品也卖吃食,穆斯林商人不停地揽客。转了几个弯,一路上坡。这是一条安静的街巷,路面已被千万朝圣人的脚底摩擦得十分光滑。
我们终于走到了第9站。这是耶稣第三次跌倒的地方,不仅有相关的雕塑,墙角还放了一个十字架。到此,耶稣即将走完苦路,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我们到达圣墓教堂。这座建于4世纪的教堂,又经过11世纪十字军改建,教堂的入口颇为奇怪。一侧拱顶下的露天台阶据信已有200年历史,我们坐在那里拍照。这里就是苦路第10站。苦路的第11、14站都在圣墓教堂内。第13站是耶稣停尸处,那一块好似浸透了耶稣鲜血的大理石板被称为“膏礼之石”。人们将双手、脸颊、信物放在石板上,一些人俯身亲吻着石头。
千百年来,基督教已分成很多派系,且不说犹太教与基督教之恩怨。160多年来,圣墓教堂的控制权由几个基督教教派共享,所以圣墓教堂内又设有不同的小教堂。沿着一段石头阶梯往上的厅堂就是苦路第11站,相传耶稣在此被钉十字架。但这里人满为患,只能远远地看到墙上大幅的马赛克镶嵌画。
另一处苦路12站,为东正教会所有,虽小而暗,却热热闹闹地吊挂了许多金色或红色装饰和彩灯,好像圣诞节日。人们在第14站,耶稣的墓前排起长队。人挤人,几乎无法拍照。
前来耶路撒冷朝圣,始于托勒密王朝,那时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是世界上犹太人最多的城市。但西欧人来此朝圣,大约始于4世纪初。那些朝圣者或是沿着罗马大道,横跨欧洲、巴尔干、小亚细亚,最后抵达罗马行省朱迪亚(Judaea),也就是现在的巴勒斯坦地区。那些从不列颠出发的朝圣者必须跨过海峡至法国北部的加来(Calais),经高卢翻越阿尔卑斯山到意大利,再乘船经土耳其,大马士革,或从西西里渡海抵达迦太基,亚历山大港,穿越埃及和西奈沙漠,最后抵达耶路撒冷。
掀起4世纪朝圣热的,是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海伦娜。公元326年,70岁的海伦娜前往巴勒斯坦朝圣。这老太太20岁时遇到了君士坦提乌斯,生下儿子后便被孩子他爹抛弃。这个儿子成为君士坦丁大帝后,单亲母亲海伦娜也被尊为圣人。在漫长的朝圣之旅中,海伦娜在巴勒斯坦参与发掘圣迹,并在圣迹上建立教堂。显然,后世的朝圣人一定会来朝拜圣墓和十字架,但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沿着苦路走呢?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耶稣的告诫:“你们不要痛哭我的苦难,该当痛哭你们的罪过。因为这些罪过,实是我受难的缘由。”
苦路在神界和世俗的不同时代的建筑物中蜿蜒前行。回溯当年耶稣背负十字架,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时,他曾绝望地呼喊:“我的神,我的神啊,为什么离弃我?”夜幕降临时,耶稣在流血和饥渴中失去了意识。彼时此地应是荒郊野岭,苦雨凄风。
苦路是基督徒的圣地,西墙是犹太教的圣地,任何人都可以探访它们,但岩石圆顶圣殿和阿克萨清真寺,我们似乎永远无缘一见。多少年来,此地三个宗教纷争不止,流血杀戮不断。如果教徒们多一些包容之心,而非执念于各自教义的排他的唯一性,并能共融相处,该有多好啊!
三
黄昏时分,我们又从老城走到橄榄山。经过抹大拉东正教堂,万国教堂,当年耶稣在旧城传教就下榻于橄榄山,这山上山下有许多圣母玛丽亚和耶稣遗迹供人朝拜。
四月初的橄榄山,疾风劲吹,比清晨来时更觉寒冷。虽然此地与特拉维夫仅1小时车程,但气候严酷太多,并不适合居住,为什么上帝会选中这里呢?耶路撒冷的地形,包括三道山谷——汲沦谷、中谷和欣嫩谷,三座山坡——橄榄山、圣殿山和锡安山。山谷与山的走向颇似英文的W,也似希伯来文中的第21个字母,名称音译为Shin。犹太人的经匣上,羊皮卷上都有这个符号。
时不时有人来去,但只有我们和另一对游客,固执地等候着日落。晚霞映红西天,叫拜声起。狂风吹散了穆斯林的唱诵,最终也吹落了晚霞。夜幕中,老城的房屋依稀可辨,一道道墨黑的树墙,那些犹太人的墓地依然惨白得令人心惊。当耶路撒冷城墙上的灯一一点燃,岩石圆顶的金顶犹如巨大金球孤悬在城中。我突然记起现在正是穆斯林的斋月,耶路撒冷的情况有点复杂。今天以色列人举行了反对内塔尼亚胡削弱高等法院的大游行,来往于几个大城市的火车因此延误。以色列军人又对阿克萨守夜的民众采取了一些行动。这个是非之地真说不定何时就烽烟再起。
从耶路撒冷老城到新城不过十几分钟,但路上景观为之一变。这里没有路边摊贩,也没有拥挤着购买各种食品的人流。收拾整洁的小花园,花树下一定有滴灌。一座又一座浅色的高楼,因窗户开得很小,看上去很像堡垒。仔细看去,楼面上刻着花纹,窗户或开成弧形或半圆形,由此可见,以色列人在严酷的环境下仍然努力追求着美。
耶路撒冷最知名的旅馆——大卫王酒店灯火通明,站在这家旅馆的高层,可以俯瞰耶路撒冷老城和锡安山。1946年,英国托管巴勒斯坦行政总部设在饭店内。那年 7月22日,为了报复英国人镇压犹太复国人士,犹太复国主义地下组织伊尔贡在饭店里安放了一颗炸弹。爆炸造成饭店南翼坍塌,导致91名不同国籍的人丧生。
当时伊尔贡的领导人梅纳赫姆·贝京,后来担任了以色列总理。1978年,这个曾经相信暴力的人,与埃及的萨达特总统签署了戴维营和平协议,从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另一位因与阿拉伯人和解的诺奖得主是拉宾。拉宾曾指挥六日战争,在以色列军队服役27年,后来也从坚定的斗士变成和平缔造者。然而,如果和平被对方打破,又该怎么办呢?
犹太人相信,耶鲁撒冷是神给他们的应许之地。基督教徒相信,基督在此受难为世人赎罪。穆斯林相信,先知穆罕穆德在此骑马升天见到神。三大宗教都认为这是一片神的土地。我们的团队里,大概只有我们两位是无神论者。多年来,我的心灵已被理性与审美充满,没有太多信仰的空间,但到访耶路撒冷仍让我感到激动。正是从这里,沿着地中海到希腊,信仰和理性之光,启迪了整个西方文明。
(记于2023年3月26日。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杜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