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这几天,我发现我又被宠物医院宰了。
两个月前,家里的狗子得了耳螨,一天外出办事时,我顺便进了街边的宠物医院,想让工作人员开点治耳螨的药。店员拿了一支10g的药膏,产自法国,价格210元。虽然觉得肉疼,但我也不惊讶,多年养宠经历已经“驯化”了我——宠物药大都是进口药,售价都贵得离谱。赶着办事,我匆忙付钱走人。
双11刷淘宝时,在平台推荐的小窗口里,我又瞅见了这款药,单价70多元,双11打折一支只要30多元。我意识到被宰了,但内心毫无波澜,毕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毕竟在我身边,给宠物治个常见病花大几万,结果还不尽人意的大有人在,我这才哪到哪儿啊。
猫、狗治病动辄上万
国联证券的一份研报中,统计过国内宠物医疗的价格水准,给宠物看一次病的平均花费,是500元,如果需要做手术,那价格将在5000元以上。
养过宠物的人大都有同一种感受,进宠物医院犹如开盲盒,专业能力不错的宠物医生也有,但碰见一个并非易事,找到一家价格相对透明的宠物医院,基本靠运气。
阿克的雪纳瑞犬铛铛9岁时出现尿血、尿闭的症状,在此之前,铛铛做过一次肾结石手术。这次送进某连锁宠物医院后,医生开具了CT、验血等一系列检查,收费2000多元。检查结束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做手术,手术费用8000元到1万元,他建议阿克先在会员卡里充值1.2万,这样能够打9折。
“狗9岁相当于人类的六十岁,上手术台的风险很大。结果医生一上来就说做手术,只捎带提了一句‘可能有风险’,也不解释可能存在哪些风险,风险的概率有多大。” 医生的治疗方案,令阿克难以信服。
史懿的灵缇犬Billy,在她搬家之后,出现了激烈运动后尿血的情况。她带Billy去了第一家宠物医院,医生开了各项不同的检查项目,花了6000多元检查费后,医生依然无法判断出了什么问题。她换到第二家医院,医生仔细观察了Billy的状态,判断可能因史懿搬到城市近郊,狗的活动量突然增加,加上过度兴奋,出现了这一身体反应,并非病理性问题,“没有做检查也没有吃药,一分钱没花”。
史懿养了三只宠物,她在不同医院做体检,依据医生对体检报告的解释能力、专业程度,来筛选宠物医生,“有次碰到一个医生,把可可碱和咖啡因当成一种东西,我再也不敢找他了”。
史懿从跟宠物医生打交道的经历判断,即便同一家医院,不同医生的专业能力、职业素养差距可能也很大。有时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医生,不多久对方又离职了,她又得按这套方法继续寻找。
提福给自己的宠物犬大头看病,原则是皮肤病等小毛病在深圳找靠谱的医院看诊,碰到比较复杂或严重的病症,她对深圳的宠物医院没信心,会直接带大头去广州的华南农大动物医院,这家医院是华南农大的校属医院,在广东省内口碑极高。
为何这么贵?
李世鸣在国内一所重点院校读完了兽医本科、硕士后,又在深圳、广州等一线城市做过5年宠物医生,如今已经离开这行。
他转行的最主要原因,是这一职业,很难得到宠物主人的尊重和信任。“医患矛盾非常严重”,李世鸣说。这种矛盾,与顾客的养宠意识有关,但问题的根本,在于缺乏规范的行业状态。
李世鸣在社交平台上,经常回复留言者提出的宠物医疗问题。在这些交流,还有以前的从业经历中,他发现“宠物看病贵”是宠物主人们吐槽最集中的问题。
宠物医疗跟人类不同,我们人类有医保系统,常见病症的医疗费用医保可以覆盖。近几年虽然出现了商业性质的宠物医疗保险,在李世鸣接触的宠物主中,“有意识买保险的人还不多”。
宠物医院依据成本做定价,这跟民营医疗机构有一定相似性。医院买医疗设备的成本,医务人员的人力成本,不同医院都不一样,“功能相似的医疗设备,这家医院买的十几万,那家医院买的几十万。这家招的医务人员是中专,那家学历本科起步,工资成本肯定不一样。成本差异,代表着检查的精确性,医务人员的专业度不一样,但顾客看不见这些”,李世鸣说。
抛却成本的问题。“僧多粥少”也是宠物医疗价格偏高的原因之一。宠物医院的审批门槛一直不高,小型宠物诊所只要有1名执业医师就可营业。2015年资本大举进入宠物医疗领域,宠物医院数量激增,据公开数据,截至2023年9月4日,我国(不含港澳台)宠物医院达到28271家,其中头部连锁诊疗机构仅占13%,剩下的都是中小型医院或诊所。
据统计,接近6成的宠物医院,每天接诊量不足10例,超过三分之一的宠物医院,盈利不足1成。“给人做检查的设备,一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宠物医院的仪器一天也用不上10次”,药品采购上中小型医院也没有议价权。
成本不变,接诊率又不高的情况下,摊到单个顾客身上的客单价就更高了,“这是硬伤,没办法的”。李世鸣在一家规模较大的宠物医院工作过,“医院一个月流水几百万,刨去成本其实利润也不高。说白了,大多数宠物医院都是给外国药厂打工的。”
除了这些,宠物医院的商业性质,决定了它的营收导向。“我还没听说过,哪家宠物医院的医生,收入跟营业额是不挂钩的。会不会出现过度医疗的情况,说实话,很多时候就是取决于医生的职业道德”。
李世鸣了解到,一些带有资本性质的连锁宠物医院,在给医务人员的培训上,直接引导他们往快餐式营销,过度医疗的方向执业。“招来一大批技术参差不齐的人做医生,只要有兽医证,能开单子就行,一个月培训快速上岗。他们怎么培训呢,宠物来医院了,先把所有检查做一遍,有些医生可能连检查单子都看不明白,这也没关系,你把跟这个症状有关的所有治疗药物都开一遍,差不多也能糊弄过去。”
跟史懿判断的差不多,李世鸣认为,即便同一个连锁品牌,不同宠物医生、不同医院的职业素养、技术水平可能都不一样,“连锁品牌开拓市场时,也会收购一些专业技术非常精湛的宠物医院”。
配不上价格的医疗水准
除了业绩压力的原因,过度医疗的另一大原因是,很多宠物医生的诊疗思维也不过关,“来了一只狗,腿瘸了,专业的宠物医生是先摸一摸,做一个整体的体格观察。可很多医生的处理办法是一上来就送它照X光,这是一个很致命的思维。正规的医疗思维是,仪器检查是为了印证我的思路和判断,但很多医生的问题是,我没有任何判断,我先把检查做一遍,再从检查中找判断。”
李世鸣在从业中发现,国内宠物医疗行业的临床经验,一直未能与国际接轨,还是“老兽医带新兽医,口口相传的这套土方法”。“师傅会看的病,我就会看,但是师傅为什么这么看,我不知道。最后就是,师傅会的我也会,师傅不会的我也不会。欧美的临床思维,有一套决策树(指某种决策技术的树状思维导图),这个病例我从来没碰到过,但是我知道用什么方法,不断排除不可能的选项,最后找到病因”。
李世鸣之前工作的医院,曾接诊过一只转诊过来的宠物猫。在上家医院,医生一直未查出病因,不断给小猫用激素缓解病情,“那个激素是不建议连用一周的,那个医生用了两周”。来到李世鸣工作的医院后,一个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听主人描述完症状,观察后作出判断“应该是肝门静脉短路”,经过超声和血检后,确诊这一病症,最终这只小猫的手术非常成功。
“这个病不及时治疗会致命的,如果继续用激素,可能会引发细菌感染,甚至败血症。这就是医生的水平差距,技术过硬的医生,通过观察就能判断大多数病症的方向”。
李世鸣认为,现下的宠物医疗行业不缺宠物医生,但专业的宠物医生奇缺,“只要兽医证考过了,就能找家医院上班,我感觉这行很多都是混子”。
以宠物影像科医生为例,李世鸣形容某些宠物医院的录取标准为“会开机器按钮,会截图就行”。影像科本来是一个专业度极高的科室,“有些影像科医生给你的报告书,脏器部位都写错了,这种检查报告,有多大参考价值?”
东西部小动物临床兽医师大会发布的《2019宠物医院发展报告》也指出,中国宠物医院从业人员中,专科及以下学历从业者占比达62%,其中52.9%的从业者从业年限在5年以内。
李世鸣本科同学中,绝大多数人是被调剂到兽医专业的,“真的很热爱兽医这个职业,从入校就准备走这条路的不超过3%”。在读书期间决定转行的学生不在少数,李世鸣隔壁宿舍中,一半人转到计算机、金融、法律等热门行业,另外,也有不少同学选择做药物研发,药物推销等相关职业,“一毕业就转行的人占了7成”。
兽医临床方向的职业,除了宠物医生,就是大型养殖场的医生岗位,“宠物医生至少还在城市,去养殖场,对年轻人更没有吸引力。”
李世鸣观察到的,与行业数据展现出的情况差不多,根据中信建投证券的研报,目前中国执业兽医师约7.8万人,助理执业兽医师约3.1万人,其中只有约3成选择了宠物医疗工作。
除此之外,高校在兽医专业培养方向上,一直以来更侧重于养殖畜牧业,这与宠物医疗有一定差异——养殖业侧重于流行病的防治,而宠物治疗更接近于人类疾病的治疗,“宠物猫、狗得了癌症,主人一般愿意花很多钱给它治病。养猪场的猪得了恶性肿瘤,没有人愿意花钱给它治的,它属于农副产品”,李世鸣说。
昂贵的宠物药,买不到的宠物药
我国以往的动物医药研发,主要服务于养殖业方向。近些年来国内宠物相关行业发展迅猛,宠物药研发还未跟上进程,“目前符合国标的国产宠物药很少”。即便研发成功,要经过试验,药监部门审批才能上市,这些都要经历漫长的等待期。
根据中信建设证券的统计,中国7成宠物用药,来自进口药商。其中宠物疫苗一项,外资品牌的市场占有率达90%。
抛开部分宠物医院的“宰客”行为。处于垄断地位的进口药商,给宠物药的定价本身就偏高,“中小宠物医院没有什么议价权,有些紧俏药或者疫苗,人家还不愿意卖给他们”。
我给家中的宠物买过治疗胃病的西咪替丁片,该宠物药和人用的西咪替丁片成分一模一样,但前者价格是后者的80倍。(宠物用,4元一片,1片含0.1g的西咪替丁。人用,0.1元一片,1片含0.2g西咪替丁。)
在李世鸣的从业生涯里,宠物用药贵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查出病因无药可治的情形,在宠物医院并不少见。
一些常见病的进口宠物用药,还有一大部分并未获得国内销售的批号。“治疗猫传腹的特效药,一些治疗心脏病、神经痛的药,都还没拿到批号”。
“有些医生会用人的药物(成分一样)来替代,用药方法都有国际标准”。除此之外,在宠物治疗上,也出现了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的困境,“宠物主人,会通过一些渠道买特效药品的仿制药,之前有医生卖治疗猫传腹的仿制药,被抓进监狱了”,李世鸣说。
两个月前,许杨的小猫患上猫传腹,这是一种致死率极高的病症。为了给猫治病,她通过别人介绍的渠道,购买了治疗猫传腹的仿制药,“非常神奇,第三天精神就好多了”。即便这款仿制药的价格,比正品便宜了一半,她预计,待小猫痊愈也要花费七八千元。
因不信任医院,或者正规渠道找不到药物,像许杨这种“靠自己”的宠物主并不少见。社交平台上,不少宠物主会共享一些常见病的治疗方案。阿克判断宠物医生的治疗方案存在营销嫌疑后,通过社交平台上的攻略贴,给宠物狗铛铛买来药物,最终治好了尿血、尿闭症状。不过,阿克也很清楚,“这种方式,肯定是存在风险的”。
当商业与生命挂钩
李世鸣提到的职业尊严,与目前这份职业的性质有一定关系。他发现宠物医生这行“服务性大于专业性”,“你用在治疗、技术上的时间,可能还没有跟顾客沟通、解释的时间多”。
“走上专业化道路,能用技术获得职业尊严的只有极少数。”在这个问题上,除了前面谈及的行业状态,与宠物主人的意识也有关系。
在李世鸣接触的宠物主群体中,很多人缺乏相应的养宠意识。比如,不少人决定养宠物时,根本没考虑过宠物医疗支出的问题,“甚至在他宠物生病之前,都没考虑过这个事情。真的生病了,才发现给宠物治病这么贵”。
李世鸣接待的顾客中,有意识买宠物医疗险的主人还不算多见。尽管宠物商业医疗险在推出之后,受到舆论的诸多诟病。史懿在实际使用中,确实享受到了不错的保障,“家里的狗经常出门,所以受伤、过敏是常有的事,大概一个月就要去一次医院。我买的宠物险,扣除免赔额能报销6成。在网上上传病例、单据、发票等材料以后,报销一般几天就能到账,我个人觉得还是挺有用的”。
在宠物医院,李世鸣碰见过不少轻率且不负责任的宠物主人,“宠物生病了,直接丢在宠物医院门口的。或者把生了病的宠物送进医院,就再也联系不上的,我们见得多了”。
除了对医疗费用缺乏概念,一些宠物主人,也很难正视目前医疗水平的局限性,“有些人会觉得,我花了钱了,你就得给我治好。有些时候,你跟主人说,做这个手术有风险,他嘴上说明白,但心里是抱着侥幸的。一旦风险真的出现了,他就接受不了”。
有些宠物医院的医疗纠纷,被宠物主人曝光在社交平台上。李世鸣和同事们也会关注这些曝光,“我们根据曝光的内容,会从专业角度做判断。有些医疗纠纷,确实是医院的问题,还有一些,我们感觉医院的操作是没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目前还没有第三方机构,能给宠物医疗纠纷做出一个专业的责任评判,“被误解的医院很难自证清白,广大的宠物主人,也很难从这些帖子中,得到有效的避雷信息”。
在从业过程中,猫舍狗舍这些宠物繁育机构,是李世鸣最反感的一类顾客。“他们就是拿宠物赚钱的,难产的猫、狗送来,我们问保大保小,他们永远都是保小,母猫、母犬都是繁育机器”。这些繁育机构人员,大都掌握了一点兽医土知识,如果繁育宠物不出大毛病,这些人不舍得送它们上医院,“土法子,上大剂量抗生素,根本不关注宠物生死,等宠物被他们治得不行了,再送过来给你治,很没有道德。”
由于国内宠物繁育市场更加无序,这些繁育机构销售的纯种宠物,不少是近亲繁育,“本身可能就有基因缺陷”。
长久以来,商家,一部分养宠者对纯种的畸形追求,给宠物们带来的是不可磨灭的灾难。不少品种的宠物本身就有基因缺陷或者先天性疾病,比如缅因猫易得癫痫病,大麦町易得先天性耳聋,折耳猫有遗传性骨骼病,“贵宾、博美,很多会出现髌骨脱位的情况,这个病手术后一般问题不大。像美短、英短,很多都会有心脏类疾病,轻症的话定期复查就好,如果到了一定程度,就要终身服药。因为先天病,有些宠物的生命体验并不好” ,李世鸣说。
我在某篇文章里看过一句话,“当商业与生命挂钩时,残酷与无情的一面会肆无忌惮地暴露。”无论是作为一名宠物主人,还是作为本篇文章的作者,这句话都令我刻骨铭心,又无法释怀。
(文中李世鸣、史懿、许杨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