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热潮现象的另一面,是近年来国际体育赛事承办的新趋势。不同于以往的一国包揽,多国乃至跨洲承办大赛将成为现实。这股赛事承办全球化的浪潮,传递的信息同样值得关注。
2034年世界杯将花落沙特。
没有竞争对手,只有漫天争议
沙特成为世界杯历史上第四个亚洲东道主和第二个中东地区举办国家,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自今年10月4日国际足联开放申办2034年世界杯以来,外界公认的潜在竞争者只有沙特和澳大利亚。然而在四周的申办周期内,只有沙特第一时间表态申办,并在9日提交了正式的申办意向书。
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开幕式。
澳大利亚足协首席执行官詹姆斯·约翰逊曾信誓旦旦宣布要“发掘一切可能性”,甚至探讨过与新西兰乃至东盟国家联合举办,但随着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纷纷退出,澳大利亚最终在申办截止日(10月31日)宣布放弃。
就这样,沙特提前一年宣告成为2034年世界杯东道主——按照既定日程,国际足联原本要到2024年底才宣布结果。和2022年一样,2034年世界杯只有亚足联和大洋洲足联成员国有权申办。但相比于12年前卡塔尔参与了五国竞争、经历四轮投票方才获胜,沙特这一次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从理论上说,眼下流程还没走完。申报截止日期过后,国际足联正式确认了2030年及2034年世界杯的主办申请,表示将启动“全面竞标与评估流程”。国际足联表示,将“与申办方进行有针对性的对话,以确保收到了完整、全面的申办材料,并将按照国际足联理事会先前通过的最低主办要求进行评估”。
2030年世界杯将在三大洲六个国家举行。图源:Sky Sports
关于“最低主办要求”,国际足联称其聚焦的优先领域包括“赛事愿景及关键指标、基础设施、服务、商业、可持续性、人权”。
早在今年夏天举办的2023年女足世界杯上,沙特原本是赞助者之一,但在遭到联合东道主澳大利亚与新西兰、运动员及其他赞助商的抗议之后,国际足联只能撤销沙特赞助的计划。
至于各大国际非政府人权组织,它们早在这一轮申办周期中已发声。“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在10月底直接对国际足联开炮称:“在沙特令人发指的人权记录和拒绝接受任何监督的情况下,国际足联仍可能把2034年世界杯主办权授予该国,这暴露了国际足联对人权问题的虚伪承诺。”
“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的表态相对温和谨慎。在无人能与沙特竞争的现实情况下,该组织呼吁国际足联确保沙特做出“明确且有约束力的承诺”,尤其提到了“劳工权利、言论自由、反歧视”。“(国际足联获得约束性保证)最好的机会是在选择主办国的过程中——而不是在确定东道主、开始赛事筹备工作之后。”大赦国际强调。
英国广播公司(BBC)分析,国际媒体和各类人权组织的激烈反应,并不只是在于沙特在赛事筹备和举办期间可能的“人权侵害”行为。该国因为其非世俗的政治社会制度引发了女性权益、同性恋有罪化、言论限制等长期问题,近年来又深度介入也门内战。而2018年美国《华盛顿邮报》沙特籍记者贾迈勒·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内遇害,更是进一步冲击到沙特的国际形象。
正因如此,这些人权组织认为,沙特政府近年来重金打造、承办国内国际体育赛事,是企图利用体育转移全球注意力,掩盖其国家长期存在的人权问题。他们将这一过程称为“体育洗白”——金钱可以压倒价值道义问题,而申办世界杯只是其中的一小步。
其他因素同样可能令沙特乃至国际足联招致批评,例如扰乱全球足球比赛赛程(尽管沙特坚称计划在夏季举办世界杯,外界普遍认为“沙特世界杯”注定会在冬季举办,以避免酷暑天气);环境可持续发展问题(尽管沙特通过翻新而非新盖球场的做法比卡塔尔更环保)……未来十年,这些争议恐将一直伴随沙特。
金元投资背后:沙特的“体育洗白”?
“如果‘体育洗白’能使我们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1%,我们将继续这么做。”对于外界的指责,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不以为然。他指出,投资体育对该国推行“2030愿景”(Vision 2030)战略、实现经济多元化与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意义。沙特体育大臣阿卜杜勒阿齐兹·本·费萨尔亲王则称,申办世界杯是沙特这个热爱足球的国家征途中“重要而自然的一步”。
近年来,沙特在体育领域的投资烧钱力度之大,令全球侧目。据英国《卫报》报道,2021年初至2023年夏天的两年半内,沙特在体育领域斥资高达63亿美元,相当于黑山或巴巴多斯全国的GDP。而在2014年至2021年初,沙特对体育的投资只有15亿美元。
沙特公共投资基金完成收购纽卡斯尔联足球俱乐部后,大批球迷在俱乐部门外聚集庆祝。
如此惊人的宏观数据,离不开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的大力投入。作为全球十大主权财富基金之一,PIF的资产总值预计达到7000亿美元。《卫报》认为,63亿美元这一数字甚至可能低估了沙特在过去两年半投资体育的真实力度,因为该基金向来以财务不透明而著称,很多投资交易的细节并不公开。
PIF掌控着沙特四家顶级足球俱乐部(各持75%的股份)——利雅得胜利、利雅得新月、吉达联合(伊蒂哈德)、吉达国民(阿赫利)。过去一年,这四支球队分别引进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C罗)、内马尔、本泽马、菲尔米诺等欧洲五大联赛著名一线球星,其中不乏金球奖级别的足坛顶流。
一年内,C罗(左)、内马尔(中)、本泽马等知名球星纷纷登陆沙特联赛。
成立于1976年的沙特职业足球联赛,因此成为巨星云集的“金元足球”代表,大有“世界第六大联赛”之势。
自卡舒吉案爆发的2018年起,沙特便开始在体育领域四面出击,接连举办一级方程式赛车(F1)、高尔夫、拳击等运动的大型国际赛事,对足球运动的“大操大办”已算相对滞后。
F1沙特大奖赛赛道。
2019年底,世界重量级拳王争霸赛来到沙特首都利雅得,见证了英国重量级拳王约书亚复仇成功,此后世界拳击理事会(WBC)重量级冠军泰森·福里也来到这里比赛,并因为在赛前称赞了萨勒曼王储而招致批评;2021年12月5日,F1沙特大奖赛首次在沙特吉达滨海赛道举行,最终夺冠的英国名将、F1“七冠王”汉密尔顿直言,在这里比赛让人感觉“不舒服”。
2022年,由PIF主办的LIV高尔夫巡回赛开赛,并以丰厚的奖金(前八站比赛累计达到2.55亿美元)冲击到PGA巡回赛和DP世界巡回赛,以至于后两大传统赛事在今年6月宣布与前者合并,未来共同组建统一的男子高尔夫比赛。
2022年LIV高尔夫巡回赛开赛。
丹麦体育运动研究所(DISS)11月初发布的报告显示,沙特已经在全球21个单项和综合体育运动中签署了312项赞助协议,其中139项赞助直接与PIF相关,而足球、赛车、高尔夫是最主要的赞助运动——分别获得83项、34项和33项赞助。
除了承办赛事与赞助,沙特还打算直接收购、控制境外著名运动队——2021年,PIF以3.05亿英镑的价格收购了英超老牌球队纽卡斯尔联足球俱乐部80%的股份。从此,英超赛场第一次出现沙特老板,纽卡斯尔联也一跃成为全球最富有的足球俱乐部。
“沙特大举进军体育领域,是该国全力以赴、目标明确、战略敏锐的努力,旨在强化该国在世界舞台的地位,并对体育软实力加以利用。”英国环保组织“糟糕广告”(Badvertising)负责人弗雷迪·戴利(Freddie Daley)直言不讳道。对于丹麦体育运动研究所的研究报告,他认为,这表明全球体育在相当程度上与沙特的投资紧密相连,而主办世界杯更是“锦上添花”。
当澳足协首席执行官约翰逊感慨沙特申办世界杯“来势强劲、资源庞大”时,他也坦言,沙特的做法颠覆了现行足球乃至国际体育秩序:用更多美元扰乱欧洲足球,并由此扰乱市场——面对商业化、职业化、市场化“自发秩序”相当成熟的各大运动,沙特不仅发挥“金元优势”,更从政府出发、自上而下地使用重金投资。
携金元优势的商业投资行为与战略指导下的国家行为,在沙特的体育投资中似乎很难分清,而这或许是“沙特模式”令竞争对手难以匹敌的关键所在。无论乐见与否,未来我们必须适应更多由沙特控制或赞助的体育强队、赛事,各大国际体育组织中出现越来越多的沙特面孔,以及沙特人在各项运动中掌握越来越多的话语权。
跨国跨洲办赛事,实为无奈之举
在沙特人没有主导或染指的体育赛事中,改变也在悄然发生,一种全新的模式或将成为另一种常态。
国际足联开放申办2034年世界杯的同一天,也一并宣布了2030年世界杯的举办方案——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被确认为2030年世界杯联合申办国。此外,由于2030年恰逢首届世界杯举办100周年,为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竞争落败的“南美洲组合”——乌拉圭、阿根廷、巴拉圭——将分别举行一场2030年世界杯开幕阶段的比赛,国际足联还将在1930年世界杯举办地——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举行百年庆典。
跨洲合办世界杯或许是第一次,但多国承办世界杯已有先例。除了2002年第一次两国合办的韩日世界杯,2026年美加墨世界杯还将率先由北美三国联合主办。从最北端的温哥华到最南端的墨西哥城,从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到西海岸的旧金山,16座城市(加拿大2座、美国11座、墨西哥3座)的16座球场将共同举办28年来首次扩军(48支球队)的世界杯比赛。
这意味着,未来三届世界杯将走进“五洲十国”。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对此赋予极大期待,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地球上最伟大的赛事将在2026年由北美洲的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举办;接下来的两届,2030年将在非洲(摩洛哥)和欧洲(葡萄牙和西班牙)举办,还有南美洲三国(阿根廷、巴拉圭、乌拉圭)的百年庆典;2034年由亚洲(沙特阿拉伯)举办。三届赛事,5个大洲和10个国家参与,这让足球真正全球化。”
可以说,这是在传统办赛时期无法想象的新颖模式。除了男足世界杯,今年女足世界杯由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合办,下一届女足世界杯则是美国与墨西哥的又一次合作。
相比于世界杯,欧足联旗下的欧洲杯更是“敢为人先”。早在2021年,欧洲杯就打破国家界限,由11个欧足联会员国(地区)所在的11座城市联合举办,赛事横跨欧洲大陆的东南西北,甚至触及俄罗斯和高加索地区的阿塞拜疆。2028年,作为欧足联独立会员国的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爱尔兰,将携手让欧洲杯遍布英伦三岛。到了2032年,地理上并不接壤的意大利和土耳其,将携手举办这一欧洲顶级足球盛宴。
跳出足球这一单一运动,就连奥运会这样的大型综合体育赛事也有可能打破传统。早在2014年,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便在其改革方案中就这一问题松口,表示国际奥委会对多个城市甚至多个国家联合申办持开放态度,称之为“创造多元性”。虽然这一可能尚未变成现实,但已有部分国家和地区开始跃跃欲试。
今年7月,美联社披露,法国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和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已在考虑联合申办2030年冬奥会,与瑞典、瑞士等潜在热门国家竞争。两年前,韩国还一度希望与朝鲜共同申办2032年夏季奥运会,而“共同申奥”是2018年9月时任韩国总统文在寅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在平壤会晤达成的共识之一。
举办过夏奥会和冬奥会的国家与城市。图源:Wikipedia
无论是“多元性”还是“团结各国”,联合承办体育赛事总能找到美好的愿景作为理由。跳出理想与情怀,这一新常态的背后离不开现实的考量。
首先,对于热门赛事主办权的激烈竞争,多拉一个乃至几个意向国家联手,能获得更多支持、提高成功几率。这从2026年世界杯主办权的争夺可见一斑:在欧足联和亚足联国家不能申办这届世界杯的情况下,有过多次国际赛事承办经验、曾四度申办世界杯的北非国家摩洛哥来势汹汹,如果美加墨三国没有联手而是各自为战,最后的投票结果极有可能改写。
就连财大气粗的沙特也曾试图与埃及、希腊联合申办2030年世界杯,从而与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的组合进行竞争。只不过由于今年4月埃及率先宣布放弃,沙特才转向独自申办2034年世界杯。
此外,分摊经济成本也是走向这种合作不得不考虑的必要因素。向来坚持一城举办传统的奥运会,在经济层面提供了反面案例:牛津大学2020年的一项研究发现,1960年至今的历届奥运会都严重超支,凭借国际奥委会和本地经济收益完全无法抵消;而从1932年以来,奥运会举办城市要想“回本盈利”,至少要等待50年。
这也解释了为何上百年来夏季奥运会大都在老牌发达国家和G20中的新兴大国举办,多数国家却从未参与其中。
就连足球世界杯这种商业价值高、市场收益大的顶尖盛会,在英国《经济学人》分析研究的14届赛事中,只有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获得盈利(但投资回报比仅为4.6%)。相比之下,英联邦运动会这种影响力逐年走低的赛事则变得“无人问津”,如果无人分摊成本,未来恐将面临“流产”。
眼下的国际体坛出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一方面,如沙特这般不差钱的国家可以大包大揽,但国际社会不得不接受它们在客观上颠覆现有体育运作模式和体坛格局的现实;另一方面,固守传统市场运作方式的办赛模式,又变得在经济上越发难以承受,以至于越来越多国家不得不找人合作。这种情况下,那些家喻户晓的老牌体育赛事,注定会变得大不一样。(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