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明星马修·佩里的意外去世让人们再次回顾他与毒瘾斗争的一生,虽然一些媒体声称好莱坞是毒品大染缸,宽松的执法和追求享乐的亚文化导致人们沾染毒瘾,但佩里的经历与挣扎恰恰代表了美国逾千万阿片类药物滥用者的痛苦:他在一次拍摄时受伤被开具了止痛药,而在那个年代,大型药企和医生无视这类药物的成瘾性,给并不需要这些药物的患者开了数以千万的处方。

可以说,处方阿片类药物上瘾不是“时髦病”,而是困扰美国的“社会病”。“不如死了更好”的评判,只会加深患者的孤立与无助,进一步为他们获得治疗制造障碍。

好莱坞明星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上周六去世,享年54岁,他的意外离世给许多《老友记》剧集的粉丝带来了无尽的感伤。佩里曾多次公开讲述自己与毒品作斗争的历程,尽管他的死因尚未确认,但一些中文媒体已经推测,他可能再次复发,并且形容好莱坞是毒品大染缸,称对于“行尸走肉”般的瘾君子,死亡对他们才是最好的解脱。



然而,佩里只是美国阿片类药物泛滥危机的一个缩影,在远离好莱坞的美国农村,更多普通人由于缺乏医疗保健服务,同时看不到工作和人生的希望,滥用药物“绝望至死”。对处方止痛药上瘾的还有大量退伍军人、残疾人、没有医疗保险的人——这并不是一种“时髦病”,而是折射出了美国医疗服务的痼疾、大型制药企业的贪婪、农村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等等错综复杂的“社会病”。

今天,我们讲述佩里的挣扎,也希望呼吁更多人了解这场危机复杂的起因和更加复杂的治理方式。毕竟对于1010万人滥用处方阿片类药物的美国来说,这种流行病不是“应死尽死”这类简单而麻木不仁的表述就能解决得了的。

一次滑雪事故,一种终生毒瘾

马修·佩里于1997年第一次进入戒毒所,因服用维柯丁而戒毒28天,被八卦小报大肆报道。他在2001年因为酗酒、2003年因服用维柯丁再度回到戒毒所。到了2011年,当佩里又进康复中心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世人的笑柄。他的声明说:“请享受在万维网上取笑我的乐趣。”

马修·佩里于上周六去世,根据他2022年的回忆录《朋友、恋人和超可怕的事情》记载,在30多年的时间里,佩里去了65次戒毒和戒酒中心,花费了900多万美元。



这本书捕捉了想要戒毒的痛苦。“为什么我不能恢复清醒?”他在书中问自己。他长期住在戒毒中心,雇佣一个护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以防止他吸毒。他说,他一生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治疗中心或戒酒中心度过的。在纽约康复中心的一次挫折中,他将头重重地撞在水泥墙上,撞到浑身是血。

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他的死因(验尸官的报告至少需要几周的时间),但有证据表明他没有重新复发。洛杉矶警方在他家里只发现了治疗焦虑和抑郁的处方药,以及治疗慢性阻塞性肺病的药物,这是由每天三包万宝路的习惯引起的(他也戒了烟)。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如果你死了,别人会感到震惊,但没有人会感到意外,这是很奇怪的。”但对我们许多人来说,他的死确实既震惊又意外——他在坚持运动,他的毒瘾看来没有复发,他死时贴着戒烟用的尼古丁贴片,他在尽力恢复正常生活,找到人生的光亮。

为什么偏偏是他染上了毒瘾?他在回忆录里也试图弄清楚这个问题。在婴儿时期,他服用过苯巴比妥,这种用来治疗癫痫的药物极易上瘾。这可能是个线索吗?他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的父亲去洛杉矶当演员,而他的母亲留在加拿大,长时间工作,担任加拿大总理皮埃尔·特鲁多的新闻秘书。他回忆起那两个家之间的孤独飞行,就像一个“无人陪伴的未成年人”,这是他在书中不断重复的一个短语,代表了他一生中所经历的孤独。没有人真正知道上瘾的原因,它受到了遗传学、个人经历和文化错综复杂的影响,也许,只是命运。

佩里14岁开始喝酒,1996年在浪漫喜剧《傻瓜冲进来》(Fools Rush In)的拍摄现场发生摩托艇事故后,医生为他开具了强效止痛药维柯丁(化学名氢可酮)。他开始滥用这种处方药。之后他也开始滥用奥施康定(OxyContin,化学名氧可酮)和阿普唑仑(Xanax,精神药品,有成瘾性)。

如果你看过医疗剧集《豪斯医生》,应该对维柯丁这个名字非常熟悉。维柯丁是一种麻醉剂,它可以像吗啡一样掩盖疼痛,像海洛因一样产生欣快感。在这部片子里,主人公豪斯医生在截肢后对维柯丁成瘾,这种毒瘾摧毁了他所珍视的一切。

影视作品是社会现象的缩影,在2011年,也就是这部剧集停播前一年,美国服用维柯丁的人数创历史新高。在此前五年中,维柯丁的使用增加了1900万张处方。

对于佩里也是如此。短暂的止痛变成了长期的成瘾,在他的书中他写到了自己在拍摄《老友记》期间反复服用药物和酗酒的历程。

“我一生中戒过25次毒,但第一次是在我26岁的时候,”他写道。“我对维柯丁上瘾了。如果你看了《老友记》第三季,我希望你会被我在这一季结束时瘦成这样吓到(阿片类药物会让你食欲不振,而且会让你不断呕吐),”他写道。“如果你每一季都观察我的体重,你就可以追踪到我的上瘾轨迹——当我体重增加时,那是酗酒;当我瘦的时候,就是服药;当我留山羊胡的时候,就是服用了很多很多药。”



佩里知道他不吸毒的时候会更好。“当我清醒的时候,就好像眼前有一道光……2001年到2003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写道。“我在帮助别人。我神智清醒,感到自己非常强大。”

他在华盛顿特区为毒品法庭游说,推动给予毒品罪犯长期治疗和法庭监督,而不是坐牢。2013年,他获得了白宫颁发的“复苏冠军”奖。



2013年,美国全国毒品管制政策办公室(White House Office of National Drug Control Policy)主任Gil Kerlikowske、马修·佩里和政府官员会面讨论毒品法庭和总统的毒品政策改革计划。

但他确实戒了毒。到一年前他的书出版的时候,他已经戒毒18个月了。佩里在接受播客主持人汤姆·鲍威尔(Tom Powell)的采访时说,他希望人们对他最主要的记忆是他曾经帮助过别的上瘾者,他说:“当我死后,就我所谓的成就而言,如果《老友记》能远远排在我为帮助他人所做的事情之后,那就太好了。”

阿片类药物成瘾,一种美国病

佩里所使用的这些药物,包括维柯丁和奥施康定,都属于处方阿片类药物。处方阿片类药物主要用于治疗中度至重度疼痛,比如癌症疼痛,它很容易上瘾,过量服用和死亡很常见。现在在美国因用药过量致死率最高的阿片类药物是芬太尼,由于市面上掺杂着大量假药,可能一粒就会致命。

佩里是美国数千万处方阿片类药物上瘾者的缩影。他花了几百万美元戒除毒瘾和酒瘾,足见财力雄厚;他在戒毒时痛苦地以头撞墙,足见态度坚决;他帮助许多人戒毒,足见认知到位,心地善良。但这样的人仍然深陷在毒瘾中不能自拔,或许可以印证,“药物滥用障碍”(Substance Use Disorder)是一种多么复杂的病症。

滥用阿片类止痛药是个独特的美国问题,而且并不仅限于媒体关注度极高的好莱坞。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的数据显示,2019年有70630人死于吸毒过量,过去一年有1010万人滥用处方阿片类药物,160万人患有阿片类药物滥用障碍,但与此同时,又有160万人第一次发生了处方止痛药滥用,成为潜在的上瘾者。



美国的阿片类药物滥用肇始于1990年代。普渡制药公司(Purdue Pharma)于1994年开始测试奥施康定作为长期止痛药,并于1996年上市。与此同时,医学界开始接受了一种观点,那就是阿片类药物导致成瘾的可能性极低,而病人需要更好地治疗疼痛。医疗保健提供者开始以更高的价格开出更多的阿片类止痛药处方。

据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n Drug Abuse)的一项研究,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药店开出的止痛药处方数量每年增加200万至300万张。从1995年到1996年,处方数量增加了800万张。

1998年,普渡制药制作了一个名为“我找回了我的生活”的视频宣传。该视频追踪了六名患有慢性疼痛并接受奥施康定治疗的人,展现他们在药物帮助下如何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视频发布一年后,阿片类止痛药处方的总数增加了1100万。也就是在这几年,马修·佩里开始深陷止痛药毒瘾。

2000年,普渡制药在全国的医学杂志上刊登了奥施康定的广告。七年后,该公司及其三名高管被指控淡化成瘾的可能性。三名高管认罪,该公司以6.35亿美元与美国政府达成和解。

与大型药企疯狂推销处方止痛药、淡化成瘾风险相对应的是,美国的医疗保健存在巨大的漏洞。美国人必须自己购买保险,通常是通过雇主或政府,而且保险能覆盖的范围也非常参差。

西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的朱迪思·范伯格教授(Judith Feinberg)曾对BBC说:“大多数保险公司,尤其是对穷人来说,除了药费,其他什么保险都不负责理赔。”

“假设你有一个45岁的病人。他们有腰痛,你检查他们,发现他们有肌肉痉挛。

“最好的方法是物理治疗,但没人愿意为此付费。所以医生们已经准备好拿出处方笺了。

“即使保险涵盖了物理治疗,你也可能需要从保险公司事先授权,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文书工作。”

最后的结果就是,病人获得了一纸止痛药的处方,最荒唐的是,这些药在解决他们的疼痛方面也许未必有效,但在让他们上瘾方面却相当有效。而且大量成瘾者之后开始使用海洛因等毒品。

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前主任汤姆·弗里登博士曾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JM)上写道,关于长期使用处方阿片类药物的数据仍然不足。

但是,他写道,“据我们所知,没有任何一种常规药物能如此频繁地杀死患非致命性疾病的患者。”

他分享了一些从用于长期治疗疼痛的处方阿片类药物研究中收集到的信息:

大多数试验持续了六周或更短的时间,少数持续时间更长的试验“结果一直很差”。事实上,一些研究表明,使用阿片类药物治疗慢性疼痛实际上可能会加重疼痛,可能会增加疼痛感知。

对于使用阿片类药物治疗慢性非癌性疼痛的患者,阿片类药物依赖性可能高达26%。

每550名开始接受阿片类药物治疗的患者中,就有一人在首次服用阿片类药物后的中位数2.6年死于阿片类药物相关原因。

从这些数字来看,不是一句“意志力不够”就能解决阿片类药物长期上瘾的问题,这种障碍需要来自规范的药物治疗和咨询等行为治疗,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来自家庭、社会和康复机构的支援网络。

永远不要说那个人不会是你

对于服药上瘾存在一种刻板偏见,似乎最容易上瘾的是娱乐圈中人,或者是贪新鲜的、没有意志力的、甚至是被坏朋友带进沟的人。但最容易对处方止痛药上瘾的人可能是你意想不到的人:例如,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同时需要止痛药的退伍军人,是最有可能对维柯丁或类似药物上瘾的人。

美国退伍军人中许多人因服役而患有慢性疼痛,他们在与阿片类药物相关的死亡人数中所占比例过高。根据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委托进行的一项研究,退伍军人死于阿片类药物过量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群的两倍。



研究还表明,阿片类药物流行对某些群体的打击比其他群体更严重,包括男性、残疾人、失去配偶的人、租房者和没有健康保险的人。一项分析发现,阿片类药物过量导致美国男性的预期寿命缩短了大约一年。

美国各地的农村社区也是阿片类药物危机首先被波及到的地方。在20世纪90年代,阿片类药物公司的误导性营销帮助推高了处方率,特别是在阿巴拉契亚和缅因州的煤炭、木材和制造业城镇。

许多农村地区的人在采矿业、制造业和农业工作,这往往导致慢性疼痛或伤害。这些工作通常是体力活,有时还很危险。因此,慢性疼痛和损伤更为常见,而请假治疗的成本非常高,许多人开始依赖阿片类止痛药来保持正常工作和生活。一开始作为治疗疼痛的处方,往往会导致对阿片类药物上瘾。农村医生经常超负荷工作,而对慢性疼痛的治疗,如物理或职业治疗,医疗服务渠道非常有限。一些人说,阿片类药物处方成为农村医生的首选,也成为一些病人成瘾的开始。

随着止痛药涌入社区,一些居民开始上瘾。这种致命的流行病随后蔓延到全国各地的郊区和城市。2008年的经济危机加深了人们的无助感,随手可得的阿片类药物已经成为“安慰药”,在一个几乎没有改善希望的世界里,它们可以让情绪“钝化”,掩盖身体和情感上的痛苦。

截至2021年3月,美国CDC指出,农村地区药物过量死亡率持续上升。在加州、康涅狄格州、北卡罗来纳州、佛蒙特州和弗吉尼亚州这五个州,农村县的药物过量死亡率高于城市县。此外,全国农民联盟和美国农业局联合会2017年12月的一项调查发现,多达74%的农民直接受到阿片类药物危机的影响。

尽管自2015年开始,美国政府和医疗机构已经开始正视阿片类止痛药处方滥用的问题,但正如佩里终其一生与毒瘾作战,美国的阿片类药物危机也仍然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至今仍然看不到尽头,而与毒瘾相伴的耻辱感,“不如死了更好”的评判,只会加深患者的孤立与无助,进一步为他们获得治疗制造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