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王路在隐身(ID:i_wanglu),作者:王路,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开车去工地,在大兴机场高速下的辅路上,看见一只死鸟,横在路中间,稍微靠白线的位置。
我赶紧念了20声佛号。这是基本操作。我非常熟悉这套操作。从北京开车回河南时,960公里的高速,肯定会碰见几例小动物死在路边。还会碰见拉着猪或牛的大车,不用说,是拉去屠宰的。我就会念20声佛号,表示同情和慈悲,愿它们往生净土。
但是,你不觉得伪善吗?——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觉得把功德施与众生了。好像奔赴地狱的众生会因为自己的祝祷迁生天界或净域,而自己一毛钱都不用掏。——这不是很便宜的事情吗?我见过宁愿念100句佛号回向给别人,但不愿意请别人吃一碗面条的人。
车继续飞奔。我想到,其实可以停下来。虽然是单向三车道,但往来几乎没有车辆,只是偶尔有村民经过。算了吧,已经开出去几百米了。也许清洁工看见,会找个地方把它埋了——把积累福报的机会让给环卫工人吧。再伪善一次。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工地。在同样的地方,又看见了那只鸟。注意到的时候,车又早已开出去了。这条路100年不堵车,我每次都狂奔。奔过去之后我意识到:还是昨天那只。它在这里至少躺了24小时。不知它是什么时候死在路中间的。死在路中间,不是很好的死法。人固有一死,鸟也固有一死,但无论是谁,最好都不要死在路中间。
车已经开出很远。其实也不算太远。虽然不能逆行,但走回来总是可以的。只是暖气师傅还在等着我——不久前,他打电话说到门口了,我说您稍等,我十分钟就到。于是又狂奔起来。
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第一天,我到了工地,见到装地板的师傅,就把鸟的事情忘了。似乎也没有理由记着。第一天返程没走这里,再次见到鸟,已经是第二天。第二天到了工地,见到暖气师傅,又把鸟的事情忘了。第二天返程走的还是这条路,但是是在高架桥的另一侧,所以还是没见到。第二天夜晚,我洗澡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今天是第三天。车拐向大兴机场高速桥下没多久,我就想起来了。于是放慢速度,眼睛沿着路面扫。没有再见到鸟。应该是被清走了吧。我想到《旧年夜的卖唱人》。那是我2015年元旦写的文章。在望京凯德茂门口,有个男子在零下八度的寒风中裸着上身弹吉他,旁边扔着吉他箱。有两次,我晚饭后路过,觉得他很夸张。走过后想起,打开的吉他箱应该是在期待别人投钱。第一天,我已经走过去了;第二天,我在路过之前想起,但又不习惯当众打开钱包并逗留,于是又无动于衷地路过;第三天,临近元旦,节日给了我勇气,我在晚饭后付账时掏出10块钱,揣在右裤兜里,预备路过时丢进吉他箱。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有来。
想到这些,我心里没有波澜。我习惯了有情生命中的一再错过。其实不是错过,只是习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照着从前那样做。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惜,有的无非伪善。
这时,我看见了鸟。我前面有一辆三轮,一个老太太在蹬,不是机动的。老头坐在三轮上,应该是她老伴儿。有个骑电动车的逆行过来,让我不方便靠边。我打转向,刹车,小伙子大概觉得我很奇怪吧。
看看后视镜,确定没有后方来车,打开车门,走向马路中间。掏出手机要拍照。阳光让我看不清屏幕,想到是马路中间,我老远按下快门。走近,拎起羽毛,回到路边步道。
它的羽毛有一点华丽。扁扁平平,是被车轮碾死的,碾成了平面,像失败作家笔下的人物。我四下看看,没法掩埋。我是把它放在路边步道上,还是让它越过栏杆躺在泥土上?
如果放步道上,只有环卫工人可能把它掩埋。更可能的是扔进垃圾桶,葬身于臭烘烘的露天垃圾场。我不是没有掠过用车带走找个地方掩埋的念头,但觉得小题大做。步道的栏杆外,稀疏长着三五丛灌木,我想让它的遗骸受此荫蔽,庶几免乎日晒。风吹雨打是免不了的。但我不想投掷它的遗骸,最终,它还是简单地躺在没有灌木荫蔽的泥土上。唯一的欣慰,是身下有泥土,要强过水泥地吧?
拍拍手上的灰,驱车上路。写这篇文章时,我翻开白天的照片。两张。一张是它躺在马路中间,平静而辽阔;一张是它躺在步道上,栏杆影子打在它身上,像世间的牢笼。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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