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尼斯”称霸日本娱乐圈的时代或将落幕。
2023 年 10 月 2 日，杰尼斯事务所现任社长东山纪之正式宣布，公司将“解体”，停止艺人管理及培养业务，并更名为“SMILE-UP.”，另行成立的代理经纪公司则通过粉丝俱乐部公开募集名称。
根据公司内部调查，50 年来，杰尼斯创始人约翰尼·喜多川预计犯下了数百起未成年人性侵案件，截至 2023 年 10 月 3 日，已有 478 人提起诉讼，325 人要求赔偿——赔偿工作将自 2023 年 11 月 17 日起由 SMILE-UP. 执行，等善后工作全部完成后，这家公司会停业。
这个决定将会完全改变杰尼斯模式。杰尼斯本来将艺人当作员工，安排工作、发放工资，公司会决定大部分事情。代理经纪公司则意味着艺人会有更多话语权，可以自行决定接不接工作并直接收取报酬，代理经纪公司只收一部分佣金。现在由杰尼斯管理的艺人有机会选择是否重新签订合同。
这次转变的直接导火线是 2023 年 3 月英国 BBC 电视台制作播出的纪录片《捕食者：日本流行乐坛的秘密丑闻》（Predator: The Secret Scandal of J-Pop），它彻底颠覆了杰尼斯的形象——BBC 称，杰尼斯事务所创始人约翰尼·喜多川从 1960 年代起就持续不断地性骚扰甚至侵犯未成年艺人。
2022 年起，BBC 制作团队在日本花费了一年时间，采访到了 3 位指控者，还见到了曾在日本著名八卦杂志《周刊文春》任职的记者。1999 年，这名记者整理了当事人语录，报道了喜多川在练习生宿舍犯下的罪行。
《周刊文春》的报道没掀起太多风浪。早在 1965 年就曾有家长起诉喜多川，声称喜多川在演艺培训学校性骚扰男孩。1988 年，杰尼斯男团成员北公次就出版了一本书，指控喜多川性侵。根据杰尼斯内部调查组的说法，不少电视台和媒体因为害怕和杰尼斯事务所搞坏关系、拿不到艺人资源，一直以来都选择协助隐瞒。
大多数指控者都是匿名的，但纪录片的影响力逐渐扩大，更多人站了出来。2023 年 4 月，日裔巴西歌手冈本考安告诉日本媒体，他从 2012 年，自己 15 岁时开始，直至 2016 年，在与杰尼斯签约的 4 年时间里曾被喜多川反复性侵 15 到 20 次。冈本考安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还说，他当时觉得自己如果想继续在事务所工作，就不能抵抗喜多川。
一个月后，杰尼斯事务所社长、喜多川的侄女藤岛茱莉景子承认了 BBC 的调查结果，她在记者发布会上鞠躬道歉，并引咎辞职。杰尼斯艺人组合“少年队”的成员东山纪之接任了社长职务。
性侵案东窗事发之前，约翰尼·喜多川被公认为“日本偶像文化的教父”，一手创立了偶像练习生制度，让未成年人接受舞台培训——这个制度后来被韩国娱乐行业借鉴。2019 年 7 月 9 日，87 岁的喜多川去世。“吉尼斯世界纪录”曾在 2012 年认定他是“世界上制作了最多演唱会的人”和“制作了最多冠军单曲的人”。
一、兴起
1952 年，喜多川在日本东京的美国大使馆找了一份翻译工作，业余时间在员工宿舍附近教孩子们打棒球，队伍名为“杰尼斯”（Johnny's），源自喜多川的名字。他出生于洛杉矶的一个日裔家庭，高中时在剧院打工，还为到美国表演的日本国宝级歌唱家美空云雀做过翻译。
受当时热映的美国歌舞电影《西区故事》启发，喜多川想在日本复制百老汇音乐剧。20 世纪 60 年代初，日本的娱乐文化还很单调，音乐主要是传承自江户时代的“演歌”。娱乐经纪的体系也不太完善，但已经出现了艺人经纪公司的雏形。爵士音乐家渡边晋创立了渡边 Production，有意识地培养新人，引入经纪人、版权等制度，改善文艺工作者的地位。
喜多川在池袋找到了一家事务所，让棒球队的孩子去学表演。1962 年，杰尼斯事务所作为渡边 Production 旗下的公司成立，直到 1965 年完全独立。喜多川和团队主要培养男性艺人，比如中国偶像团体“小虎队”的原型“少年队”。杰尼斯的艺人们总是对着镜头微笑，展现出青春活泼的样子。
但偶像产业并非稳赚不赔。1980 年代末，日本国内经济不振，偶像产业进入了一段约 10 年的“冰河期”。对于唱跳节目中遥不可及的偶像，人们不像 1980 年代那样抱有那么大的兴趣了。杰尼斯的音乐作品和电视节目都卖不动了，这对于 1988 年在电视上出道的新组合 SMAP 来说，不是个好时机。
因为接不到工作，SMAP 不得不去尝试只有搞笑艺人才会去的综艺节目。这些节目可不顾忌什么形象，关卡就是为了好玩和博眼球设计的，有些还会导致参与者骨折。
但尝试综艺节目让 SMAP 的事业有了起色，人们发现，偶像并不需要是完美的，也可以有好玩的一面。这个经营方向的变化背后，有一个新的关键人物：饭岛三智。她经山口百惠的经纪人推荐进入杰尼斯，后来当上了 SMAP 首席经纪人。饭岛三智让 SMAP 成了热门综艺节目《梦是 MORI MORI》的座上宾。
饭岛三智主张扩张艺人的事业版图，鼓励他们尝试综艺节目、偶像剧等新型娱乐形式，还主动游说刚从广告公司独立的创意人士佐藤可士和为 SMAP 策划形象，推出各种文创产品。SMAP 活跃了 26 年之久——在饭岛三智上任前，杰尼斯艺人通常只出演舞台剧、音乐剧，出道后 3 到 5 年人气就会慢慢下降，25 岁之后就难以接到好工作，她的举措延长了艺人的职业生命。
就这样，综艺渐渐成了杰尼斯艺人的一种传统，这是日本“多栖艺人”的雏形——艺人们什么都要会。但喜多川仍然强调音乐的影响力，尤其是《NHK 红白歌合战》这种国民节目。SMAP 一共在“红白”出场 23 次，其中有 8 年它拿下了节目收视率第一。这种综合路线也被杰尼斯的另一个组合“岚”延续了下来。
二、争议
杰尼斯粉丝俱乐部繁琐的入会手续和规矩可以留下最忠心的粉丝，但保守的运营模式也遭到诟病。它采用的机制又复杂又落后，比如申请入会要填写住址，但只接受日本地址，而且只能通过邮局汇款支付会费。即使加入粉丝俱乐部，也只是得到了演出的抽选机会。杰尼斯的粉丝圈子通常也会以消费能力来划分等级。
2018 年起，杰尼斯才慢慢放开艺人照片的版权。2019 年它成立子公司 ARTBANK，运营手机端官网，管理偶像肖像权。在这之前，杰尼斯对旗下艺人的肖像权管理严格，这么做是为了让粉丝购买官方出品的艺人照片。日本媒体提到杰尼斯偶像时，都只能用黑色剪影代替，这被一些粉丝讽刺为“柯南嫌疑人一样的引用”。很多艺人一直没有社交账号和公开网络代言，“国民偶像”级别的组合岚也是直到 2019 年夏天才开设 YouTube 账号。
日本社会学者太田省一曾在著作《杰尼斯的正体：文娱业战后史》中把 2016 年称为杰尼斯的“灾难之年”。当年 1 月， 一家八卦周刊爆料杰尼斯集团高层对立。8 月 13 日深夜，有网络媒体传出 SMAP 将解散的风声，太田省一以为是误报——SMAP 已出道 25 五年，长到所有人都习惯了。
结果杰尼斯随即发表公告证实了这一消息。“从早到晚，电视台、报纸、杂志、网络，只要是能被称作媒体的东西，都在不断报道这件事。”太田省一把这件事定义为称它“在日本文娱史上留下痕迹也不为过的大事件”。根据公开资料，杰尼斯事务所是和吉本兴业、渡边娱乐（渡边 Production 子公司）平起平坐的大型娱乐经纪公司，掌握着 90% 的日本男子偶像团体，粉丝俱乐部成员累计超过 1300 万人。
杰尼斯集团（Johnny & Associates， Inc.）旗下关联企业一览
资料来源：根据杰尼斯集团官方网站、法人信息检索网站 JCN 等公开资料整理
在粉丝之中还流传着一个逸闻：如果艺人得罪了杰尼斯，就无法出现在公众媒体上。这个说法不是没有根据。早在 1960 年代，杰尼斯开创了新的版权分成模式，会给电视台 1/3 的报酬，以此击败了不愿让利的老东家渡边 Production，与娱乐业的核心机构电视台形成强绑定关系。
杰尼斯就像是个谜——这家公司并不想外人轻易找到他们。杰尼斯官方网站上连一个针对媒体的联络邮箱都没有，这意味着想接近他们得靠智慧或者关系。粉丝俱乐部成员倒是可以登录网站反馈问题，但表单限制了任何“说废话”的机会，将沟通内容局限于售后和运营服务。
这种对待粉丝的姿态背后，是一种基本的商业逻辑——偶像是产品，事务所是生产者和销售者，粉丝是购买者，所以粉丝只需要被动地接受生产者提供的产品就可以了。他们不需要和生产者有什么互动。这与现在中国内地粉丝与经纪公司基于社交网络深度关联的模式有本质区别。
三、变化
曾有人试图改变这种模式。喜多川去世前，曾钦点旗下艺人泷泽秀明担任公司副社长，负责管理和培训练习生“小杰尼斯”（Johnny's Jr.），泷泽秀明因此也被外界视为接班人。2021 年 1 月 16 日，杰尼斯事务所宣布从 2023 年开始引入 22 岁毕业制度，没有与公司谈妥未来发展路线的 Johnny's Jr. 要按时“毕业”，离开公司。这意味着公司不再给年长一些又没法出道的练习生“养老”了。
泷泽秀明是这个新政策的拥护者，他也一度以杰尼斯内部改革者的形象出现，积极地拥抱数字化浪潮。2019 年，杰尼斯宣布和直播公司 SHOWROOM 合作， 投资由真人扮演的虚拟偶像。在泷泽秀明担任最高负责人的 Johnnys Island，你能看到 Johnny's Jr. 的网络节目。
但 2022 年 10 月，泷泽秀明带领一些当红成员辞职，在社交平台 X（前身为 Twitter）上和退出或被杰尼斯开除的偶像们积极互动，并创立了经纪公司 TOBE，从前公司那里挖走了不少年轻艺人。
人们察觉到风向变了。随着 BBC 的纪录片播出，喜多川性侵丑闻不断发酵，杰尼斯的名声一落千丈。日本麦当劳、日产汽车、资生堂等大公司都发出声明，将不再和杰尼斯旗下艺人续约。2023 年 9 月，由木村拓哉主演的热门电视剧《教场》续作宣布拍摄延期，理由是多位演员拒绝共演。
2020 年 1 月，杰尼斯的新组合 Snow Man 出道，成员向井康二曾发表宣言：“我们想成为比岚更厉害的国民偶像！”。不同于岚成员们的好运，他 2006 年进入杰尼斯事务所，做了将近 14 年 Johnny's Jr. 才得以出道。Snow Man 是泷泽秀明监制的组合，目标是“活跃于世界舞台”。
但是现在，没人敢肯定未来的“国民偶像”还会来自杰尼斯。
* 本文原名《岚和“杰尼斯时代”落幕》，收录于未来预想图于 2021 年出版的 mook《制造东京：东京文化制造指南》，2023 年 10 月 3 日经作者修订后发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未来预想图（ID：D-Labo），作者：邢梦妮，编辑：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