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1、日本为什么要排放核废水？
2011 年，由于东日本大地震，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故障，泄漏了大量放射性物质。这场灾难最终被归类为《国际核和放射事件分级表》的 7 级事故，也是最严重的一档，迄今为止，被标上同等级的核事故只有 1986 年的切尔诺贝利事故。
在福岛核事故中负责善后的东京电力公司，首先将流经核电站周围的地下水收集了起来。其中一部分水直接流经了核反应堆，具有超高的放射性。后来，他们开发了一个名叫 ALPS （Advanced Liquid Processing System，先进液体处理系统）的系统，来过滤这些收集而来的污染水。
● 东京电力公司公布的废水排放入海的流程。图片来源 | 东京电力公司
这些处理水会被收集至核电站的储水罐里。但因储水罐数量超过 1000 个，对核电站废炉作业造成了压力。2023 年 8 月 24 日，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开始向海洋排放经过 ALPS 过滤、海水稀释后的废水，引发了担忧和恐慌情绪。人们广泛争议的问题，包括核废水的有害程度、这些废水排入大海是否是唯一选项，以及东京电力操作过程中的透明度与公信力。
Q2、此次排海的废水有多大危害？
这次排放的是经过东京电力公司 ALPS 处理与稀释产生的废水——我们暂且使用这个词，因为在此次事件中，围绕这些废水究竟是否产生污染与危害，全球产生了多种争议。
一般而言，在核电站的运行过程中，用来冷却装置、受到辐射照射的水被称为“废液”。中国香港核学会主席陆炳林博士曾公开表示，普通核电站废液的放射性物质，没有当年福岛事故时污染水那么强——当时，福岛的一部分污染水曾经直接流经核反应堆。
但这也不意味着这次排放的废水和普通核电站排出的废液是一样的水。陆炳林说：“现在福岛所排放的废水，除了一些核电站废水常见的放射性元素，例如氚、碳 14 之外，还多了许多所谓的'超铀'放射性物质，比如鈈、锶、铯。在一般的核电厂里是不会排出这么高毒素的放射物的。”
在日本政府、东京电力公司和国际原子能机构（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简称 IAEA）的报告里，因放射性已经降低，这些水被称为“ALPS 处理水”。
ALPS 是一种抽水和过滤系统，利用一系列化学反应，在受污染水中过滤、降低六十多种放射性核素的浓度。但因为氚和碳 14 的化学特性，ALPS 系统难以从水中分离它们，也因此无法过滤它们。东京电力公司经过与日本政府、IAEA 等机构的讨论，除了氚之外，最终框定了 29 种核素作为评测对象。
在日本经济产业省制作的一份文件也承认，普通核电站排出的废液含有钴、锰等核素，而事故反应堆（再处理工厂）特有核素包括铯 137、锶 90、碘 129 等。2023 年 6 月，东京电力公司与第三方机构一同检测了经过 ALPS 处理后的废水，数据显示其检测的氚与 29 种核素的浓度均符合日本法律标准。
8 月 24 日，东京电力公司公布，首次排放的 ALPS 处理水中，氚的放射性浓度为最大每升水 63 贝克勒尔（63 bq/L），低于每升水 1500 贝克勒尔的排放标准。贝克勒尔（bq）是放射性活度的国际单位，测量每秒钟有多少个放射性核素的原子核发生衰变。
2022 年 3 月，IAEA 从预计首批排海的“ALPS 处理水”里面提取了样品，由东京电力公司、IAEA 位于摩纳哥、奥地利塞伯斯多夫和维也纳的实验室以及法国、韩国、瑞士和美国的第三方实验室做了分析比对。IAEA 称，所有第三方实验室都是测量环境放射性分析实验室网的成员，IAEA 独立分析了“ALPS 处理水”所含放射性核素的种类和数量。
这项工作属于 IAEA 针对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处理水排放入海计划安全审查的三个组成部分之一，另外两部分是对技术计划的评定以及对处理水排放相关监管活动和程序的评定。2023 年 5 月，IAEA 发布报告，认为日本对福岛第一核电站拟排放处理水的测量“准确而精确”。
如果东京电力检测数据与 IAEA 数据没有问题，要判断此次废水的危害性，氚和碳 14、以及其他放射性核素对环境与人的影响就成为了关键指标。
IAEA 在官网表示，氚发射微弱的 β 粒子（即电子），可以穿透约 6 毫米的空气，但不能通过人体皮肤穿透身体。东京电力在宣传中形容说，“氚发出的辐射能量微弱，一张纸就能抵挡”。如果吸入或摄入氚，可能会造成辐射危险，但只有非常大的剂量才对人体有害。
氚的半衰期（浓度减半时需要的时间）为 12.3 年。乌克兰国家科学院核电厂安全问题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奥琳娜·帕雷纽克博士（Dr. Olena Pareniuk）指出，福岛核事故发生至今已有十多年，“这意味着至少一半的氚已经衰败”。
但氚也可能对环境产生持续影响。与 IAEA 同属联合系统的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三位独立专家，在 2021 年 4 月发表一份联合声明，称对日本决定将被摧毁的福岛核电站的核废水排放到海洋中的决定深表遗憾。日本方面称，氚含量非常低时不会对人类健康构成威胁。但几位专家认为，水中的氚可以与其他分子有机结合，沿着食物链上移，100 多年后仍然可能对人类和环境构成风险。
另一方面，碳 14 也是通过 β 射线衰变，这种射线的射程很短，几张纸或胶囊壳即可屏蔽掉外辐射。生活中，人们使用碳 14 尿素呼气试验时受到的辐射，远小于生活中各种活动所产生的辐射有效剂量。
2020 年 10 月，绿色和平组织发布了报告《福岛放射性水危机的现实》，其中一项指责了日本政府可能有意隐瞒了碳 14 的生物危害性。碳 14 的半衰期高达 5730 年。IAEA 2004 年出版的《含碳 14 和氚的废物处理办法》中提及，碳 14 可以随着整个食物链不断在环境中积淀和浓缩，进而影响海洋中的鱼类、软体动物和土壤沉积物。
在碳 14 的测定上，东京电力确实直到 2020 年 8 月 27 日发布文件，承认碳 14 也是废水样本里产生辐射的核素之一，并在 9 月第二次评估 ALPS 功能时首次测量了碳 14。根据 2023 年 6 月东京电力公布的最新采样数据，ALPS 处理过的水碳 14 浓度为 14 Bq/L，低于 2000 Bq/L 的日本国家安全标准。
根据陆炳林和新西兰奥克兰大学物理系高级讲师大卫·克罗夫切克博士（Dr. David Krofcheck）在 2023 年 8 月受访时的说法，氚和碳 14 在生物体内的生物半衰期在 7 天到一个月之间，可以被人类自然排出体外，更值得关注的是钚、锶、铯——这些放射性核素的生物半衰期长达十几年，可以在人体内积累。
在废水危害性这一点上，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答案，因为人类史上的确从未向大海排出过如此大量的核废水。2022 年 12 月，美国国家海洋实验室协会出具了一份上百人签名的抗议声明书，指出他们并未被日本政府公开的数据说服，目前缺乏足够多和足够准确的科学数据来支持日本政府的排海主张。
Q3、IAEA 的数据被反复引用。它可信吗？
早在 2021 年 4 月，日本政府就决定向海洋排放经过处理的废水。联合国系统中的非营利组织——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也一直充当着福岛第一核电站处理水排放入海计划的安全审查角色。日本政府声称，IAEA 独立检测了经处理和稀释的水，数据满足排放限制标准，而 IAEA 也同意日本政府制定的标准。
IAEA 是一个主张“和平利用核能”的国际非政府间组织，属于联合国系统，向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和联合国大会汇报。它因 1956 年由 28 个国家批准的《国际原子能机构规约》而成立，美国、日本、中国目前都是其成员国。IAEA 每年都发布与核技术相关的安全标准，平时主要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援助，促进各国的科学和技术信息交流，视察、核查 IAEA 监督和管理下的核材料和核设施。
就福岛核事故善后事宜，IAEA 和日本政府建立了长达十数年的合作。IAEA 提供对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排放水的安全检查，并实时更新处理水的排放数据，包括水流量、辐射监测数据和稀释后的氚浓度。
在 2023 年 7 月 10 日的记者发布会上，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说，对 IAEA 是否中立性提出质疑是“完全不正确的”。他强调 IAEA 的资金和员工都来自多个国家。日本媒体《东京新闻》认为 IAEA 中立性存疑。他们在日本文部省 2020 年的报告中找到了这样的工作目标——“提高我国在 IAEA 决策中的话语权”。
在 2023 年 7 月 IAEA 公布的综合评估报告中，他们宣称将在排海启动后独立采样和分析处理水，与日本政府公布的数据对照，并共享给国际社会。8 月 22 日，据韩联社报道称，韩国政府和IAEA计划定期召开在线会议，韩国专家将定期访问福岛的IAEA事务所。
即便如此，IAEA 的审查结果和结论对日本政府没有法律约束力，只是在客观上尽力达到信息公开透明的目标。
● IAEA 的官网上展示着福岛第一核电站核废水排放的实时数据。这些数据由东京电力公司提供。图片来源 | https://www.iaea.org/topics/response/fukushima-daiichi-nuclear-accident/fukushima-daiichi-alps-treated-water-discharge/tepco-data
Q4、只有一个声音吗？
目前，有五方共同参与了福岛第一核电站废炉作业。核电站废止工作包括处理污染水、取出乏燃料棒、处理熔毁堆芯等。日本政府负责制定大方针并监督实施，而东京电力公司负责具体实施。日本政府在 2021 年 4 月决定了将核废水排放至大海的基本方针。
2023 年 3 月，东京电力公司第一大股东为“核能损害赔偿 · 废炉等支援机构”，持股比例为 54.74%。该机构成立时，日本政府出资一半，现在它通过发行国债募集资金，以补贴东京电力公司造成的损失。资料来源：东京电力公司官网
日本国内并非所有人都支持核废水排放，福岛县渔业协同组合联合会会长野崎哲就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即便是能保证科学上的安全，也无法避免对当地渔业造成名誉损失。日本《朝日新闻》在 2023 年 8 月 19 日和 20 日实施了舆论调查，41% 的随机受访者反对向海洋排放核废水，超过七成的受访者认为政府没有“拿出足够多的措施应对水产品名誉受损”。
截至 2023 年 8 月 24 日，中国及港澳地区宣布了不同程度的水产品进口禁令。韩国并未强化对日本的进口管制，尹锡悦政府表明尊重 IAEA 等机构科学客观的检测结果，但最大的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则抗议向海洋排放核废水。美国和欧盟没有限制进口日本水产品。
向大海排放核废水不是唯一解。1979 年的三哩岛核泄露事故后，美国当局通过蒸气释放的方式处理了稀释后的污染水。英国卡勒姆聚变能中心则是通过电解、超低温等方式处理含有氚等放射性物质的冷却水。
2016 年，日本政府的“氚水工作组”的报告中列举了五种核废水处理方法——蒸气释放、氢气释放、地下掩埋、地层注入和海洋排放。分管 ALPS 系统的“ALPS 小委员会”在 2020 年 2 月发布的最终报告里，从技术、监管等角度评估了它们，最终选择了“海洋排放”这一方式。日本政府认为，这是“最可靠的、通过监测能最好地管理风险的方法”。
这种方式是否最合适还有待商榷。太平洋岛国论坛（PIF）曾在 2022 年组建专家小组，评估向海洋排放核废水的计划。他们认为，将废水固化在混凝土中优于将其排放到海洋。这种做法不仅能更快地处理储藏系统中的污染水，还能避免影响海洋生态环境。
但日本方面回应称，由于技术和法律方面的原因，PIF 提议的方案很难实施。美国明德学院的驻场物理学家弗伦茨·达尔诺基-维雷斯（Ferenc Dalnoki-Veress）是专家组的一员，他擅长通过粒子模拟等技术手段评估核能的公共安全性，他认为日本选择了“最便宜、最简单的方式”。
海洋放射化学家和太平洋岛国论坛的顾问肯·布塞勒（Ken Buesseler）认为，放射浓度会随着距离和时间降低，排放不会对太平洋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我们不会死——目前不是这种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该担心。”他说。他也怀疑 ALPS 系统的过滤效果，因为它还没有“被证明始终有效”，例如铯和锶 90 就很难被清理。
● 日本就有一条跨太平洋的暖流（Kuroshio Current，又称黑潮）。美国夏威夷大学海洋生物保护专家、科瓦罗海洋实验室主任罗伯特·里士满（Robert Richmond）认为放射性核素有可能随之流经全球海域。图片来源 | Frank Geerlings，CC0，via Wikimedia Commons
关于几个称呼：
1. 核废水：指的是经过 ALPS 处理后排出的水。排放时，各指标符合日本法律标准，但从长期看，核素累积可能对环境与人类产生影响。日本则称其为“ALPS 处理水”。
2. 污染水：文中用于指代福岛事故时直接受污染的水。
3. 废液：文中用于形容一般情况下核电站的冷却水等排出的水。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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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greenpeace.org/static/planet4-japan-stateless/2020/10/5e303093-greenpeace_stemmingthetide2020_fukushima_radioactive_water_crisis_en_final.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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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核種除去設備等処理水の取扱いに関する小委員会報告書 (2020)，多核種除去設備等処理水の取扱いに関する小委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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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発処理水の放出にお墨付き…IAEAは本当に「中立」か 日本は巨額の分担金、電力業界も人員派遣，東京新聞
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261656
●ALPS処理水の海洋放出に伴い規制を強化した国・地域に関する情報，農林水産省
https://www.maff.go.jp/j/export/e-shorisui/kaiyou_houshutsu.html
●韓国で「塩」が商品棚から消えた…買いだめの理由は「処理水の海洋放出」 野党代表は「核排水」と発言，東京新聞
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257694
●処理水の海洋放出を開始 東京電力福島第1原発 「不安な思いは増している」と漁業者団体，東京新聞
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272106
●海洋放出 一方的に決めず議論を 福島大研究者らが「円卓会議」，東京新聞
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26373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未来预想图（ID：D-Labo），作者：邢梦妮、曹中，信息整理与撰写：甘若兰、龚松原、曹中、王玮祎、唐慧、杨楚佳，编辑：赵慧，校对：李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