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 8 月 17 日,一个普通的周五傍晚,英国南安普顿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ampton)化学专业的博士生 BM 结束了实验室工作回到家中。这名 25 岁的小伙性格外向,高大健壮,在大学的运动队里交了不少朋友,因此即便感觉自己的脚底有些异常的麻木感,也没有放弃去酒吧和朋友们过一个放松的周末之夜。

第二天,一晚上没睡好的 BM 发现麻木感从脚底蔓延到了脚踝,并且还在沿着双腿上升。感觉不妙的 BM 决定前往医院求助,但医生和他一样困惑,只能将他留在院内观察。那时,没有人意识到 BM 未来的生活将会就此改变。

办理住院后不久,BM 感到自己膝盖发软,甚至没办法在病房里走动。随后,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回忆说,当时他的双脚像是“被一个烧红了的狼牙棒来回捶打”,就算是最有效的止痛剂吗啡也无法缓解。BM 的朋友以为他只是小病,但前来探视时被他蜷缩在病床上的状态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经历如此巨大的痛苦,我女朋友甚至被吓哭了。”

8 月 20 日周一,BM 入院已经 2 天了,神经科医生认为这名可怜的小伙子患上了吉兰-巴雷综合征(Guillain-Barré syndrome),也称脱髓鞘多发性神经炎。这是一种自身免疫系统攻击外周神经系统的罕见病,与 BM 经受的剧烈灼烧感和疼痛有相似之处。然而院方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BM 的疼痛没有得到减轻,行动能力持续恶化。4 天后,他彻底丧失了肢体控制能力。

BM 后来回忆说,自此之后的一个多月里,自己的记忆几乎消失了,可能是因为大脑必须要消除这段时间对疼痛的感受他才能活下去。在这名无法确诊的病人经历了半个多月的折磨后,医生终于在9 月初找到了疼痛和行动能力丧失的源头——铊中毒。



金属铊样品 来源:W. Oelen



BM 中毒后,警方调查了他的住处和舍友 图片来源:Luke O'Brien/C&EN

悄无声息的“杀手”

铊及其化合物是剧毒物质,后者易溶于水,产生的单价铊离子与钾离子拥有相似的离子半径,可以通过摄取钾的途径进入体内。但铊在其他方面与碱金属有很大不同,例如对含硫配体的高亲和力会干扰含有半胱氨酸的蛋白质功能,进而破坏许多细胞过程。

铊中毒的主要表现为周围神经损伤带来的强烈灼烧和疼痛,还会导致腹泻、呕吐、脱发、皮肤损伤等问题。对于 BM 来说,他在铊中毒早期并未表现出腹泻和呕吐,这让医生在中毒早期难以找到问题的源头,英国伦敦玛丽皇后大学(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的法医药理学和毒理学家 Atholl Johnston 如此分析道。直到他出现了明显的脱发,医生才开始怀疑外周神经损伤的表现是铊导致的。

由于铊无臭无味,起效相对缓慢,引发的疼痛和其他症状也是许多其他常见疾病的表现,因此备受投毒者的青睐。在人们充分认识到铊的危险性之前,铊曾被用作脱发剂和老鼠药,也因此出现在了一系列谋杀现场。1950 年代的澳大利亚就曾出现过“铊风潮”:1952 年,一名来自悉尼的家庭主妇被发现用铊先后毒杀了自己的两任丈夫;一个月后,一位即将结婚的年轻人死于铊中毒,他未来的岳母被怀疑是投毒凶手;同年还有一位橄榄球球星险些因为铊而丧命,原因是卷入了家庭感情纠纷……

如今,铊已经成为了被严格管制的有毒物质,但仍有化学实验室使用铊来合成配位复合物。BM 确诊为铊中毒后立即被转移到了威尔士兰道夫大学医院(University Hospital Llandough)的中毒监护病房,幸运地保住了生命。警方排查了 BM 的住处和他的室友,没有发现任何与中毒有关的证据。考虑到中毒者化学系博士生的身份,BM 是否是因为工作暴露导致了铊中毒呢?

南安普顿大学关闭了化学系,警方调查继续。根据当时的报告,BM 本人的研究和工作不会接触到铊,尽管化学系在过去数年间曾发表过合成新型铊化物的研究,但校方称“此类物质在受控条件下被少量使用,与这次中毒事件无关”。



中毒事件发生后,南安普顿大学化学楼被关闭 来源:ChemistryWorld


但是,关键线索还是在实验室出现了——警方在 BM 的马克杯和三个实验室表面的采样拭子中检出了铊。BM 有在家中煮咖啡带到实验室来喝的习惯,8 月 17 日早上他按照惯例用保温杯带来了咖啡,将它倒进自己的马克杯喝了进去。后来 BM 回忆说,他当时没有清洗杯子就直接用了,也没想到要去注意里面是否干净。

被投入杯中的铊很难被发现,因为致死剂量(约为 12mg/kg)仅仅是很少的一小撮白色粉末,看起来就像是白糖。Johnston 解释说,进入消化道的铊离子很容易就能进入血液循环与全身细胞进行物质交换,铊由此分布在了身体所有组织中。

是谁将铊“送”进了 BM 的马克杯里?BM 接受了警方的心理测试,没有证据显示他有自杀倾向。而根据 C&EN 获得的信息,南安普顿化学系大楼有门禁系统,正常工作时间之外也有安保措施,他们的化学品采购系统也不接受私人地址订单,但“并非所有的铊都被上锁保存”。

在英国约克大学(University of York)工作的无机化学家 Andrew Weller 表示,尽管在自己的学校,铊盐试剂有严格的保管措施,不论是领取还是归还都要登记姓名、时间和消耗量,但以毫克尺度进行的研究样本不太会被这样严格管理。南安普顿大学校方也表示,在化学系将所有有毒物质锁起来是不可能的。

艰难的“复仇”

直到提起法律诉讼的时效性过去,警方也没有找到下毒者。而死里逃生的 BM 不得不专注于另一场战斗——恢复健康。

目前已知的铊中毒治疗措施中,主流方法是口服普鲁士蓝来吸收体内的铊离子。尽管 BM 在被确诊后就立刻得到了恰当的解毒治疗,但当时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吸收任何营养,只能“把自己四分之一的体重变成食物”。在接受了一个多月的解毒治疗后,BM 终于在 10 月中旬转出了中毒监护病房,但血液中的铊并没有被完全清除,他的神经损伤和体重损失令运动变得极其困难,甚至无法自主伸展肢体。

于是,BM 回到南安普顿的医院,开始了康复治疗。他的医生治好了他的神经性疼痛,并帮他恢复了四肢的大部分感觉。与此同时,他血液中的铊也终于在中毒 4 个月后回到了正常水平。出院时,BM 已经能够依靠轮椅、拐杖和脚部固定夹板行动了。

对找回自己正常生活的渴望,成为了 BM 劫后余生的精神支柱。在 2014 年接受采访时,他说:“我想要完成我的博士学业,回到校运动队。我不想要夹板、轮椅和拐杖。”

回到学校的 BM 得到了校方提供的宿舍,但想要完成博士学位他还需要解决另一个问题:如何用电脑写完论文。当时,BM 的手在休息状态下会自动蜷缩成拳头,所以他每次打字前需要先一根一根掰开自己的手指。

2016 年,BM 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博士毕业典礼上。用他自己的话讲,他是在热烈的掌声中“拖着自己爬上台”的。“上台前,我找人把我的拐杖带到了舞台的另一侧。我带着夹板上了台,几乎可以安全地行走在没有任何支撑的稳定表面上。”

然而,中毒事件彻底扭转了这名化学博士对待化学品的态度。在头几年,他不愿接触任何与化学品或化学实验室有关的事情,“我不认为我能信任那种环境中的任何人了。”但他最终没有放弃自己接受的专业教育,2022 年,BM 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从事危险废物管理。



这名铊中毒幸存者用了 10 年时间,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的人生扳回曾经的轨道上。但他的活动能力已经无法提高,终身无法参加运动和比赛;每一次在工作中面对有毒化学品符号时都会陷入短暂的应激,直到理智告诉他那不是铊;他不再接受他人递过来的水,因为他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遭遇这一切。BM 想要大声疾呼,讲出自己的故事,试图避免更多的铊中毒悲剧出现。同时,他也为英国铊管制规则不够严格、没能继续为自己的中毒事件追责而愤怒。

但他也知道,如果无法获得法律上的公正对待,那么就只能将克服这件事当做最好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