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张大千客居台湾,画室即大名鼎鼎的大风堂。他精于吃,自创各种菜式,时人称为“大风堂名菜”。每有宴席,张大千便呼朋唤友,自是往来无白丁。其中有个大脑袋,见张大千夫人发鲍翅有独门绝活,而且传媳不传女,如家传武功一般,便将此事写入散文。这还不算完,大脑袋又写了篇小说,名为《天涯·明月·刀》,其中提到一位徐夫人。
没错,这大脑袋就是古龙。他是这样写的:
“当时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年,一向传媳不传女。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关起门来发鲍翅、传媳不传女的张大千夫人,见到这一段肯定会心一笑。她比张大千小三十岁,是其第四任夫人,恰恰也姓徐,闺名徐雯波。
张大千与夫人徐雯波▲
后来,古龙写《白玉老虎》,又将与蜀中唐门分庭抗礼的另一大势力取名大风堂,主角赵无忌就是大风堂的“高干子弟”。
把朋友写进小说里,是许多作家的爱好,古龙也不例外。不过有个典故算是以讹传讹,在这里得辟个谣。话说台湾作家林清玄也是古龙好友,还曾做过早期古龙作品《情人箭》的编辑。古龙那时写稿拖沓,迟迟不收尾,林清玄干脆自己来,写了个结尾,用炸药把大家全炸死了。
当然,古龙后来修改了结局,便成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情人箭》,虽也潦草,但总算比林清玄的好一点。此事确实有之,但要说古龙因此不满,在小说里安排了一个名叫清玄道长的角色,无恶不作,最后被砍了头挂在旗杆上,就纯属臆想。
古龙生前夜夜笙歌,朋友遍天下,却又常写寂寞。只因喧嚣热闹中的孤独,才最难排遣,最寒彻入骨。不过,时日最是无情,若他真的仍然在生,想求个喧嚣热闹的寂寞也不可得,反倒会举目四顾,故人皆寥落。
且不说张大千等老一辈,古龙的同代人,这些年来也纷纷辞世。十一年前,被誉为“古龙御用封面画家”的龙思良去世。他与古龙交情莫逆,为古龙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封面,古龙甚至曾跟出版商表示,如果不让龙思良画封面,书稿就不给他们。即使是古龙的忘年交,亦徒亦友的“小字辈”丁情,都已于2018年5月5日作古。岁月委实惊心,于古龙迷而言,丁情似乎一直是个年轻人,可因食道癌去世的他,离开时也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那个道不尽的古龙朋友圈渐行渐远,只留下无数故事供我辈怀想。
牛哥夫妇就是李寻欢和孙小红的原型
古龙的朋友圈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倪匡,排名第二的则是牛哥夫妇。
牛哥不姓牛,大名李费蒙,只因生于牛年,才自号“牛哥”。1925年出生于香港,1997年病逝于台北。他以漫画见长,门生众多,号称“牛家班”。
他的漫画兼具滑稽与讽刺,被誉为岛内第一。他还写过不少凶案小说,风行一时。他做过导演,当过编剧,甚至还亲自上阵演过小生。
牛嫂是古龙的学姐,名叫冯娜妮,绝对的名门之后。她的祖父冯德麟是张作霖的大哥,奉系奠基人,在东北叱咤风云。她的父亲冯庸是比张学良靠谱得多的官二代,散尽家财,亲手创办公益性质、完全免费的冯庸大学,是东北地区第一所私立大学,也是中国第一所西式大学。
冯娜妮长相标致,当年也是校花,而且面容稚嫩,四十岁仍显年轻。但小女生的长相之下,却是刚直性情,常自称老娘,酒量豪雄,见不得不平之事。在古龙眼中,这就是一对侠侣。
由左而右依序是司马翎、冯娜妮、李费蒙、卧龙生▲
牛哥夫妇对古龙十分照顾,也让从小就遭遇家变的古龙感受到家庭温暖。也正因此,古龙常称牛嫂为“古龙的妈”。
古龙曾说,自己笔下的“小李飞刀”李寻欢,就以牛哥为原型。而幼年就被抛弃、孤独流离的阿飞,则是古龙自己的写照。至于书中对阿飞理解照顾的孙小红,自然就是冯娜妮的化身。值得一提的是,孙小红是李寻欢的第二个恋人,冯娜妮也是牛哥的第二任妻子。
倪匡自不必说,在古龙留下的文字中,写倪匡的篇目极多。他曾说,旧派武侠的精髓,就在“郑证因的苍劲严谨,朱贞木的奇情绮丽,王度卢的清雅婉约,徐羽春的乡土风味,白羽的平实精密,以及还珠楼主的空灵博大,多姿多采”,世间无人能将六人长处集于一身,即使只将两三人长处兼收者也只有一个,那便是倪匡。古龙成名,倪匡也出力极多,正是他选择连载《绝代双骄》,才使得此前怀才不遇的古龙迈入大家之列。
古龙和倪匡▲
一生感情复杂、女人无数的古龙,其实一直向往稳定和谐的家庭生活。他对倪匡夫妇的生活就极是羡慕,所以曾写道:
“我只能承认有些人的福气比较好,倪匡无疑是这种人。我相信无论任何人都绝对想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形容他们夫妇间那种本来就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得出的感情。”
他还写道:
“不管倪匡说什幺,倪大嫂总是脉脉地看着他,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关怀和爱慕。”
不过他接着写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真正离不开的,是倪匡;只要一离开倪大嫂,聪明绝顶的倪匡立刻会变得茫茫然若有所失,甚至会有点惊魂落魄。”
这个场面是不是似曾相识?古龙在作品中其实多次写到这样的感情关系,比如苏樱和小鱼儿,叶开和丁灵琳,朱七七和沈浪……
古龙能成名,倪匡出力不少,但他也曾自责:
“古龙发达,也因此害了他。他发达太早,饮酒实在太过分。”
倪匡与古龙互为知己,若再加上一个三毛,就堪称铁三角。前些年,倪匡曾写过一篇《数风流人物──长沟流月去无声》,他与三毛、古龙三人曾有“生死之约”——“三人之中,谁先离世,其魂,需尽一切努力,与人接触沟通,以解幽明之谜。”结果古龙走得潇洒,忘了生前的约定,没多久三毛也离世,俩人都没给倪匡托梦。
古龙、倪匡与三毛▲
林青霞曾撰文回忆,某日在古龙家中,一干人聚会。穿着露背装的三毛站在吧台前背对众人打电话,射灯之下,藕臂如雪,肩背线条柔美,众人无不惊叹。倪匡和古龙居然相约“一边一个,去咬一口。”
三毛转身嗔道:“好啊!你们两个,须有一个要了我!”两人立刻“剪刀石头布”。三人之熟络,由此可见。
古龙辞世,三毛的悼词是“来得多彩多姿,去得无影无踪,不忘人间醉一遭。笔暗或许微微,安心稍待片刻,我们随后带酒来”,几年之后,三毛辞世,不知有否带酒。
那些爱喝酒或者不喝酒的朋友
以连载三十多年的《龙虎门》创造香港长篇漫画纪录的黄玉郎,也是古龙酒友。当年他初见古龙,知道这位前辈酒量甚豪,打算投其所好,特地带上六瓶XO赴宴。古龙见他把酒摆在桌上,只是微微一笑。几分钟后,黄玉郎才知道,原来古龙带了十二瓶XO。大家吃吃喝喝,王羽半程加入,几个人喝光了十八瓶酒,悉数醉倒。
当时台北流行XO,走私进口需2700台币一瓶。古龙带12瓶,就是三万多台币,堪称巨款,因为一些普通作者,整本书的版税往往也不过几千元。
古龙曾评价王羽的酒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喝酒的人虽多,真正能称为大将的,却没有几个。在影剧圈里,王羽是真的能喝,非但能连尽十余杯面不改色,而且能长期抗战”。不过酒量再豪,也有个限度。于是古龙告诉我们,王羽能穿越酒量天花板,是因为另有绝活——“他的出手灵敏,反应快,猜拳也是顶尖高手,酒不胜拳胜,就是拼不醉你,还是一样可以把你放倒”。
不跟古龙斗酒,居然也能把古龙灌倒的人,可不止王羽一个。还有一人,曾送古龙“生平第一次大醉”。这位老兄叫蔡文锦,是台北早年舞厅华侨俱乐部的经理。他酒量甚豪,喝汽水居然比喝酒还厉害。有一年抓住年轻的古龙斗酒,不过自己喝的却是台湾老字号的黑松汽水,结果把古龙灌得七荤八素。古龙成名后,也干过这种“不平等”的事儿,不过轮到他糊弄别人,灌了对方三大杯白兰地,以至于这位好朋友虽对古龙十分推崇,但一说到喝酒,就嚷嚷古龙不够意思——他是曾志伟。
“生平第一次大醉”后的二三十年里,古龙名气越来越大,台北的舞厅也越来越多。某舞厅有位当红舞女林思思,后来走上演艺之路,摇身一变成为女明星张小兰。1979年,古龙推荐她演电影,还惹出绯闻。
在明星里,除王羽之外,古龙最推崇同样演惯大侠的徐少强。值得一提的是,徐少强当年走红,就因一部《天蚕变》,而《天蚕变》的原作者黄鹰,曾被誉为最像古龙的作者,“沈胜衣”系列的大陆盗版曾长期以古龙之名刊行。虽说黄鹰作品只得古龙之形而未得神,但已相当好看。不过黄鹰1992年便英年早逝,而且死得极惨,据说是借高利贷拍戏,还不上钱而被毒打至重伤,在家里死去多日后,尸体发臭才被发现。
徐少强喝酒,最爱的也是古龙喜欢的XO,而且不加水不加冰,直接往肚子里倒。古龙说他“喝酒又快又稳又狠……一直要喝到躺下为止”,只是后面还跟了一句“要他躺下,可真不容易。”
另一位是张冲。张冲如今声名不彰,当年可是小生中的代表人物,高大俊朗,演过武松,与他搭戏的潘金莲一角,便是由因高大丰满美艳而被称为“大号尤物”的张仲文饰演。后来楚留香系列的《新月传奇》改编为电影,古龙还指定他来演中年版楚留香。其实张冲的气质与楚留香并不契合,倒是更像中年版郭靖,不过古龙或许也希望中年楚留香更成熟吧。张冲喝酒跟他的外形一样,十分稳重,很少会醉。
年轻的成龙曾因剧组向古龙求剧本而陪酒,每次都喝到不省人事。洪金宝也说古龙酒量太厉害,以至于他们这群武行出身、整天喝酒的人也得躲着古龙。
女明星里,古龙眼中最能喝的那位是邵氏的“娃娃影后”李菁。她前段时间独个在家中辞世,数日后才被发现,被慨叹为晚景凄凉。古龙说她一两瓶XO灌下去,全没当一回事。另一位邵氏女星恬妮的强项则是伏特加,简直是当水喝。还有以歌仔戏名满台湾的杨丽花,也是素有酒名。
其实古龙自己喝酒,也是当水喝,写作时绝不喝酒的古龙,与朋友一起时反倒常常一言不发,独自灌酒。作家燕青写他初见古龙,宴会上台湾武侠名家悉数在场,谈笑风生,唯有当时名气还不大的古龙,一言不发,自得其乐,头一仰便是一杯。
还有一次,有人专门向古龙挑战喝酒。古龙直接把酒倒在脸盆里,端盆将酒吸光,挑战者不战而退。林清玄与古龙斗酒,往往胜负不分,后来干脆各倒六瓶酒入脸盆,结果几乎同时倒下,仍是不分胜负。
酒友之中,年纪最大的当属陈定山。
古龙曾写过一篇文章,写他参与台北《华报》老板朱庭筠的家宴,这次家宴的宾客多是台湾传统文坛和画界人物。早年醉心纯文学,后来被迫写武侠小说的古龙,一心为武侠小说正名,其实多少也有不甘心的成分。因此,这次“被纳入主流”的邀约,即使有才随性如古龙,也不免兴奋。数日后,他写《白玉老虎》的开篇,便是“三月二十七日,大吉。诸事皆宜”,与写这次家宴的开篇一模一样。
宾客之中,有台湾旧体诗第一人周弃子(1984年辞世),有名画家高逸鸿(1982年辞世)。当然,还有时年已经八十岁的陈定山。
陈定山本名陈蘧,字蝶野、小蝶,四十岁改字定山。是书画名家,兼善诗文。他与父亲陈蝶仙被比为中国的大仲马、小仲马。他曾赠送古龙两副对联,嵌入他和妻子梅宝珠之名,十分有名,一是“古匣龙吟秋说剑,宝帘珠卷晚凝妆”,一是“宝靥珠当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这位老人家喝起酒来也相当之猛,七十多岁时仍然大半瓶威士忌直接往嘴里倒。1987年,陈定山辞世,享年90。
酒肉朋友,不能只有酒没有肉
我们平时都说“吃吃喝喝”,除了喝酒,还少不了吃。古龙早期作品对吃相当考究,后来则走返璞归真的路子。而在现实生活中,他自己吃东西比较随性,但并非不懂吃,对食家也极有好感。他曾说“在所有做菜的作料中,情趣是最好的一种,而且不像别的作料一样,要把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这种作料总是越多越好的”,堪称妙语。
当年他常去一家台北粤菜馆,名为春风得意楼。地道粤菜自然考究食材,“春风得意”四个字也恰合古龙的江湖地位。这家粤菜馆的大股东是马芳踪,是个妙人。他的妻子是盛宣怀的孙女,昔日上海名媛、京剧名伶盛岫云。当时,他是邵氏台湾分公司的经理,还兼营第一饭店和春风得意楼,并在报纸上以“柳下惠”之名写专栏。
其他投资者有四位,个个大名鼎鼎。一位是琼瑶剧御用主角,“二秦二林”中的小生秦祥林,一位是以即兴演唱誉满华人世界的“急智歌王”张帝,再就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前文提到的小生张冲,他的太太则是胡锦。当年胡锦在邵氏以艳星之名著称,演过无数狐媚角色,但本人却极为板正,裸戏也全用替身,风情戏全靠眼角眉梢。
饮食一道花样太多,开头提到的“大风堂名菜”,固然是台北文化圈的饮食标杆之一,但也有人予以质疑。来自南粤,深谙粤菜讲究食材原味之道的倪匡就曾说张大千只会吃“用复杂的方法做出来的菜”。
古龙也承认这一点,所以认为“尤其是海鲜,有的生吃最妙,日本的生鱼片、江浙的满台飞(活枪虾),大千居士的肠胃,就未必能消受得起了。”
也并非每个朋友都是贪吃之人。古龙曾写道:“李翰祥虽然也精于饮食,可惜他更喜欢喝酒聊天,吃的时候难免注意力分散。至于恂恂君子如金庸,几乎已到了‘以不吃为吃’的境界,就更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领略到的了。”
说起金庸,古龙对其一直尊重。当年金庸被迫离港,避居瑞士,就曾邀约古龙在《明报》接替自己连载小说。古龙幸不辱命,以《流星·蝴蝶·剑》风靡全港,延续了《明报》的连载神话。
此后金庸每次去台湾,都会邀约古龙吃饭聊天。二人平时也经常通通长途电话。
1972年,金庸在连载完《鹿鼎记》后封笔,又约古龙接替。此时古龙正值巅峰,交给金庸的正是“陆小凤系列”。
古龙去世后,金庸写下悼词:
“古龙兄为人慷慨豪迈,跌宕自如,变化多端,文如其人,且复多奇气。惜英年早逝,余与古兄当年交好,且喜读其书,今既不见其人,又无新作可读,深自悼惜。”
同行到底是否相轻
都说同行相轻,古龙的朋友圈里少不了同行,大家又是否相轻?
这事儿因人而异,比较典型的是台湾武侠“三剑客”——卧龙生、诸葛青云和司马翎。
这三位前辈成名极早,赶上了台湾武侠小说潮流的首班车。他们功成名就时,古龙还是小字辈,据说还给这三位当过枪手。三位前辈花天酒地,后辈枪手帮忙写稿还不能署名,简直跟现在帮博导干活的学生差不多。
成名后的古龙,基本不会谈及这三位,这三位也很少会提古龙。其实,三剑客的小说虽然各有拥趸,但水准平平。卧龙生颇具气象,诸葛青云偶有奇诡,司马翎甚至被某些人誉为“推理鼻祖”,可比起古龙,他们的差距实在太大。而且,如果细究三人作品,烂尾几率和档次,几乎跟古龙前期的烂作相当。当古龙开创了武侠新时代之后,这三位早已被时代淘汰。
从左至右分别高阳、牛哥、诸葛青云、古龙▲
这种落差难免造成疏远,何况古龙本就是性情中人,可以为喜欢的人两肋插刀,但对不喜欢的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肯。也有人猜测,当年古龙未成名时,为三人捉刀代笔,跑前跑后,难免被呼来唤去,但三人对古龙并未有什么真正提携,或许还有压制,自然也让古龙心寒。
也有人说,卧龙生与古龙的隔膜源于古龙横刀夺爱。当年,卧龙生喜欢一位叫安娜的舞女,常去捧场,谁知安娜却被古龙追到手。卧龙生为此大怒,不过安娜与古龙同居后,虽育有一女,最终也以分手收场。
当然,台湾地方不大,台北更小,三剑客与古龙又是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喝酒吃饭聚会也时常有之。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各自都不肯提及对方,更显关系疏离。这像不像我们的朋友圈,名单很长,却总有一些人不是真正的朋友?
不过,是非早已随风逝去。1989年,司马翎去世,1996年,诸葛青云去世,1997年,卧龙生去世,那个时代早已结束。
古龙曾自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自己搬入三福公寓,潜心写作,生活规律,几乎摒弃了一切交游,唯有三人例外,即高庸、于东楼和倪匡。这个选择,倒也可以看出古龙的交友喜好。
高庸是个妙人,他本名王泽远,父亲是陆军上将王缵绪,与杨森齐名,曾号“四川王”。他从小好勇斗狠,玩世不恭,但又爱读书,极有悟性。早期以“令狐玄”笔名写小说,模仿痕迹太重,但到了60年代中期,以高庸之名写武侠,开创了自己的路子,从此精品颇多,水准已远在三剑客之上。至于求新求变之心,也似古龙,因此被古龙所接受,绝不奇怪。
于东楼曾留学日本,但因家道中落而辍学。步入文坛后先做枪手,为诸多名家代笔,最为著名的是为古龙代笔的《枪手·手枪》。有意思的是,这部小说里提到一种堪称绝配的混搭吃法,以俄国鱼子酱配扬州干丝,我出于好奇,也曾试验过,确实不俗。
后来于东楼与朋友合办汉麟出版社,签下多位名家版权,出版社生意红火。有趣的是他此时不愁生计,却仍然热衷为朋友代笔,可见随性。他为古龙续写过《风铃中的刀声》,还号称自己曾为所有武侠名家代笔,是“天下第一枪手”。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离开出版界,开始自创武侠小说,作品虽少,却部部精品,节奏和情节都与古龙有相似之处,但又自成一格。只可惜,这位古龙老友,早已于2003年辞世。
几位大导演与古龙的缘分
古龙后期频繁介入影视领域,除作品版权改编外,也曾自创剧本,自组公司。不过将古龙武侠改编最佳之人,当属邵氏导演楚原。
楚原与古龙结缘,也是因为倪匡。他起初向邵氏功夫片大导演张彻推荐古龙,但张彻并不看好当时的古龙作品。后来,倪匡转而找楚原,双方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一系列古龙作品搬上银幕。此时,张彻的硬朗功夫片渐露疲态,邵氏也遭遇瓶颈,恰恰是楚原的古龙系列,掀起武侠片又一个高潮,也延续了狄龙等人的演艺生涯。
不过,张彻虽然没拍古龙武侠,跟古龙的关系倒也不错。古龙曾经写过一段话劝诫张彻:
“我所认得的张彻,是个性格很刚强,也很倔强的人,他摔倒的时候,从来不要人去扶他起来,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吃饭,他一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台阶,我伸手去扶他,很快就被他推开了。个性倔强的人,总难免有点刚愎。做导演做惯了,习惯于发号施令,对于别人的建议,也就很难接纳,所以一旦走错了路,就很难回头。”
这话劝诫张彻确实没错,作为曾经的邵氏头号导演,掀起功夫片热潮的张彻,后来确实力不从心、江郎才尽。但反过头来,古龙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的贪杯和放纵,不也让自己无法回头吗?
拍片技巧乏善可陈,但却能捧红李小龙和成龙的罗维,与古龙也是好友。这位香港导演与古龙结识,缘于一场抄袭。他写了篇专栏,名字就叫《我偷了古龙的……》,自曝电影《龙门金剑》“偷”了古龙小说的桥段。古龙认为罗维够坦白爽直,就成了好友。不过罗维只赌不喝,与古龙没有酒缘。
古龙走红时,出版商对其又爱又恨。爱他才气过人,出手不凡,印他的书就像印钞票,恨他拖稿成癖,有时甚至写个好开头就玩失踪,你还不能随便腰斩,就凭这个漂亮的开头,也得求神拜佛把古龙求回来。
不过作者跟编辑,原本就是天生冤家。编辑恨作者拖稿,作者还恨编辑催稿呢。如此说来,作者完全可以连成统一战线。只是古龙眼界甚高,一般人拖稿他也看不上,更不会引为知己,潘垒算是个例外。
潘垒也是传奇人物,他本是在越南出生的华侨,家境富裕,抗战时回国。虽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毅然参军抗日,成为那个年代相当稀罕的机械技师。抗战后辗转上海、香港,颇多奇遇,后来送某大人物家眷前往台湾,却再也无法回到大陆。
此后二十年里,潘垒成了港台两地最能折腾的人之一。1949年,他自掏腰包,在台湾创办《宝岛文艺》,是当时台湾唯一大型文艺刊物。他的自传体小说《红河三部曲》堪称史诗,于1955年到1957年三获中华文艺奖。
后来,他进入电影圈。如今赴台旅行者常去的野柳,就是其导演处女作《情人石》的取景地,此片也成为野柳风光推广片,使之受益至今。他也曾为邵氏拍片,港台两地跑,1968年由胡燕妮和凌云担纲的旧版《新不了情》也由其导演。他还曾创办“现代电影电视实验中心制片厂”,自行设计连邵逸夫都深感兴趣的片场,业余时间还酷爱电器发明。
这么牛的潘垒,有次因为被编辑催稿,写不出来,居然坐在家里嚎啕大哭。古龙记下此事,说潘垒有一颗“可爱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算是古龙交友的最重要标准。
那些年轻人,现在都已老去
相比卧龙生等人,古龙显然更喜欢提携后辈。这跟他的性格有关,也与他早年的枪手经历有关。可贵的是,古龙提携后辈,并不摆前辈架子,而是习惯于平辈论交,可见真性情。
古龙迷往往不喜欢丁情作品里的东施效颦,但丁情与古龙的关系,确实值得称道。对于古龙来说,叛逆任性的青年丁情,似极了当年离家出走、沦落黑帮的自己。一生放纵如他,对丁情的照顾居然像一个父亲,他把丁情的长发和胡须剪去,让他换上正常装扮,不再邋遢。他带丁情出席各种场合,介绍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连丁情这个笔名,也是古龙起的,并将笔塞到他手中,让他开始写作。
但古龙对丁情的照顾,似乎仅限于将他从歪路上拉回来,然后给他信心和目标,并未干涉他的成长。与古龙而言,自由如同呼吸,别人的自由也一样。就像叶开,得了李寻欢的真传,却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在武侠小说创作上,丁情乏善可陈,甚至一辈子都在吃少年时代古龙给他留下的老本,但这重要吗?古龙挽救了一个即将走上邪路的底层青年,给了他新的人生,这就足够了。
更让人唏嘘的也许是温瑞安。年轻时的温瑞安才气过人,俨然是武侠世界里最好的接班人,后来却走火入魔。古龙与温瑞安结识较晚,但在未曾谋面时,已经“发朋友圈”对其表示激赏。1976年,古龙在读过温瑞安的《追杀》和黄鹰的《十三杀手》后表示:“我看了很佩服,也很高兴。我相信他们都是年轻人。我喜欢年轻人。他们的成就,一定比我高,高三万六千零八十五倍。”
温瑞安曾回忆,自己念初中时便迷上古龙,古龙是他的武侠小说启蒙老师。在他的早期小说中,甚至常常可以见到古龙笔下江湖。神州奇侠系列就曾提到《白玉老虎》里的唐玉和大风堂,《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里提到《流星·蝴蝶·剑》里的孙玉伯和律香川。1977年,他第一次与古龙会面。古龙还曾说“温瑞安只要对武侠小说写得再集中一些,运气也再好上一些,那武侠小说以后就看他的了”。如果古龙见到如今的温瑞安,会不会感慨所托非人?
还有一位传闻中的古龙弟子申碎梅,曾为之续写《白玉雕龙》,可惜写得乱七八糟,水准还比不上丁情。一般认为,申碎梅就是早年就曾为古龙代笔《名剑风流》结尾,后来代笔《凤舞九天》的薛兴国。
这位薛兴国也是古龙至交,写小说水平一般,却是香港极为出色的传媒人。古龙拿他当朋友的原因也很有意思,二人刚认识,薛兴国就被灌醉,直接在古龙家中睡了一晚。古龙认为他没有戒心,胸怀坦荡,便引为好友。
身兼出版人、畅销书作家、制片人和唱片策划等身份的詹宏志,曾在滚石唱片担任策划,与罗大佑、李宗盛等人颇多交集,曾担任侯孝贤和杨德昌的制片人,曾一手创办台湾最大出版社城邦出版社。他还坐拥两家上市公司,拥有台湾最大电商平台、最大网络通信平台,被誉为“台湾互联网教父”。1978年,刚刚步入职场,担任某报副刊助理编辑的他,也曾和古龙斗酒。
斗酒是为了约稿,古龙名满天下,而且和该报主编有过节,当然不会马上答应眼前的小子,只是拿出一瓶威士忌。没怎么喝过酒的詹宏志二话不说,喝下一整瓶威士忌,然后立刻倒在酒桌上。古龙哈哈大笑,说“小朋友不错,这稿子我写”。
类似例子还有香港著名古装设计师孔权开,当年港台古装影视剧的造型和剧服,泰半出自他的设计,古龙作品改编的影视剧也不例外。后来孔权开自组影视公司,草创期苦于没有好的剧本,就去求古龙。结果,他和古龙喝下四瓶XO后,古龙爽快地将新作《飞刀、又见飞刀》的版权交给他,后由楚原执导,极是卖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古龙离世后,圈中好友为其筹划丧礼,极是隆重。
倪匡说他人生中最好的文章就是写给古龙的讣告。他写“本名熊耀华的他,豪气干云,侠骨盖世,才华惊天,浪漫过人。他热爱朋友,酷嗜醇酒,迷恋美女,渴望快乐。三十年来,以他丰盛无比的创作力,写出了超过一百部精彩绝伦、风行天下的作品。开创武侠小说的新路,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笔下所有多姿多采的英雄人物的综合”,他写古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摆脱了一切羁绊,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无拘束,自由翱翔于我们了解的另一空间。他的作品留在人世,让世人知道曾有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写出那么好看之极的小说”,他写“人间无古龙,心中有古龙”。
古龙葬礼上的三毛和倪匡▲
不过最有名的悼词,还是那句“小李飞刀成绝响,人世不见楚留香”。出自作家乔奇之手。乔奇原名熊堃,写过武侠小说、侦探小说,女侠黑猫传奇系列更是连写六十多本,享誉华人世界。因他与古龙都本姓熊,故被称为“岛内二熊”。
另一位古龙好友高阳则写道:“昔日有诗:一滴何曾到九泉?今天有世界第一流的佳酿四十八瓶,浸润于台湾土地上,两者渊源不可谓不深。”
这“佳酿四十八瓶”,指的就是王羽特别拿来为古龙陪葬的48瓶XO。不过,48瓶XO价值惊人,众人为防盗墓,便聚在古龙遗体旁喝掉。
想来,这是古龙喜欢的送别。因为,他怕寂寞。
他曾说过:“我靠一支笔得到了一切,连不该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哪怕,他有如此喧嚣的朋友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