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从魏玛乘火车向东,三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位于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Dresden)


公元前六世纪,古罗马帝国曾到达过易北河。因未能长期占据,多瑙河和莱茵河就成为帝国的疆域。日耳曼人最早向东扩张的历史可追溯至13世纪,德累斯顿就是扩张之结果。15世纪左右,该地成为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之领地,后来又成为萨克森王国的首都。目前城市人口50多万,大都会区人口则高达125万。作为游客,我的兴趣只在老城区,而老城的范围不过几百米。


我们的旅馆与皇宫相对,站在门口就见绿拱亭、三角门楣和红瓦屋顶,而圣母教堂就在身后。稍走远些,即可到茨温格宫、歌剧院和“欧洲凉台”。



在这个难得的晴日,午后的太阳显示其威力。阳光下,广场上,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拖拽着长长的身影。琴师正奏出最后的和弦,一把铜号搁在琴台上,号手哪里去了?此时圣母教堂前,正有几个人手搭着凉棚往这边望。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有点懊恼来晚了,错过了钢琴演奏?在德国,无论大小城市,街头常有古典音乐演奏,乐队的演奏水平很高,人们驻足倾听,一曲完毕,心悦诚服地奉上金钱。然而,在街头演奏三角钢琴并不多见。这架三角琴让我感觉德累斯顿古老又时髦。


德累斯顿的圣母堂名气很大,但头一眼看到,它的高大雄伟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想想也是,毕竟此地做了几百年萨克森的首都,曾拥有过无数精美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


正对着圣母堂,立了一座马丁路德的雕像,雕像下有一对恋人正在拥吻。据说在东德时代,广场上时不时地聚集起追求自由反抗暴力的人群。教堂周边的楼房颜色鲜艳,造型规范,每座建筑前都搭着凉棚,总是坐满了食客。


次日清晨,我们到其中的一家吃早餐。德国自助早餐相当丰富,除了蛋、香肠、起司、咸肉还有三文鱼,价钱公道。食客川流不息,服务生忙得手脚并用。餐后,一路走出门,竟找不到人交款。再转进屋,找到一个正忙碌的服务生,她的表情似乎是“你挺麻烦的,居然还来交款”。



绕过圣母堂,我看到一截残壁,那壁上刻了教堂原貌图。1945年2月13~14日,德累斯顿遭到空袭,当地居民300人躲进教堂的地下室。盟军对全城投下大约65万颗燃烧弹,造成了教堂里外高达1000多摄氏度的热浪,2月15日,在狂轰滥炸中挺立了两天的教堂,终于在2月15日倒塌。


两德统一后,当地人开始重建教堂。人们将废墟的旧砖嵌入墙体中,并留下这一截旧墙做纪念。建设历时11年,教堂是老城重建中最后完成的建筑。


二战期间,德国的很多城市被盟军炸毁。德累斯顿素有“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之称,轰炸德累斯顿,引发了战后国际间的巨大争议。反对者认为,1945年2月,纳粹军队已全面撤退,盟军仍然对其进行了地毯式轰炸,摧残平民远大于打击军事目标。


那次轰炸,摧毁了老城无数巴洛克风格的古典建筑,完全忽略该城的历史文化地位,因此应视轰炸为战争暴行。对比和平时期将无数旧城毁灭,这种愚行迄今无日无止,不知该做何种感想。


21世纪以来,德累斯顿是德国最大的新纳粹集会游行场地。每年2月13~14日,当地新纳粹极右翼团体会举行集会表示不忘轰炸。2011年,萨克森政府禁止新纳粹游行,但游行者不服,动员了全德乃至邻国的极右翼群众前来,导致警察动用催泪弹阻止。当地数万反纳粹的民众前往阻止,最终爆发了民众之间的冲突。2012年,当地立法完全禁止新纳粹的游行。2014年,此地成立了“爱国欧洲人反伊斯兰教联盟”。该组织的成立被《时报周刊》称为二战后首次德国民粹运动公开反对少数族裔。


德雷斯顿的新纳粹反移民潮流,与当地的保守传统有关。因地处河谷,在东德时代德累斯顿无法接受西德的广播信号,因此其他地区的东德人称此地为无知之谷。两德统一后,前东德大多数州都由不同的政治团体联盟执政,但此地一直由保守的基督教联盟管理。


东西德合并之后,西德以庞大的财政支持包揽了整个东德的经济改革。东德仅用五年实现了经济转型,并与西德统一了福利制度。虽然西德鼓励企业到东部投资制造业,但出于多种原因,东德的投资环境,劳工成本对西德企业却不具有吸引力。


在欧洲一体化后,西德企业制造业宁可在德国东部雇佣土耳其或巴尔干劳工,或者到更远的还未发达的地区投资,而不去前东德地区发展制造业。东德转型后的德累斯顿虽然关闭了低效率的工厂,但代之而起的旅游业和金融业并未带来充分就业


曾为东德工业重镇的德累斯顿,因为关闭制造业,失业率一度高达35%,福利制度又使很多人选择不再就业,造成了原东德的蓝领工人无所事事,而外国打工者又充斥当地制造业。曾几何时,德累斯顿可是整个东欧都羡慕的对象啊。德累斯顿人的心理落差推动了排外运动。




我走进一条小巷,此地人头攒动,餐馆酒吧林立。从此向河边走去,不远处,就见城墙和拱形门洞。登上城墙,来到“欧洲凉台”(Bruhl’s Terrace)。自18世纪,这一段城墙上下被建成皇家休闲地,这一带集中了皇宫、图书馆和花园。相对于当时的50万人口,它建得相当宽大。蓝天下,圆拱尖顶,飞檐天使,层楼叠榭,一块块黑黝黝的砖石,似在风烟中浸染百年。其实,这些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都是二战后重建的,但每一座又都古意盎然,德国人的严谨精密由此可见。


在南岸的阳台上俯瞰易北河,此时游船正在出航,船客们呼朋唤友。这条河发源于捷克和波兰边境,流经布拉格的伏尔塔河,就是易北河的重要支流。易北河进入德国后的第一座大城市就是德累斯顿,从此流进北德平原,500公里后到达汉堡,再行100多公里,流入北海。


大河带来了富庶的平原,繁忙的航运,繁荣与文明。夕阳河风里,人们在凉台上散步,观看,拍照,吃喝。迎着夕阳走去,经过雕塑家恩斯特·里彻尔的雕像,再过菩提小树林,走下宽大的凉台,就来到城堡广场。从此继续向西,走过有轨电车行驶的街道,来到歌剧院广场。


在20世纪初,德累斯顿歌剧院在德奥地区享有盛名,甚至能与维也纳歌剧院比肩。回头望去,街道那边夕阳下的宫廷教堂,已是金灿一片。歌剧院南面有座小门,我走进去才知这就是茨温格宫。


初听茨温格宫的名字,我觉得非常困惑,甚至误以为它与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同名。事实上,那是特指内部和外部防御墙之间的狭窄区域。德累斯顿大致在13世纪就建有防御性的城墙城堡。胡斯战争期间,德累斯顿又在城墙外加设一道外墙,内外墙之间的地带就是如今的茨温格宫。


这是一片被王冠城门、亭台楼阁、雕塑与回廊包围着的庭院。庭院中央,四只嘴唇形状的喷泉喷着水柱。环抱喷泉的草地呈对称图案,但环绕庭院的楼阁却不对称。徜徉其中,感觉这里与凡尔赛宫的建筑元素极为相像,难怪也被认为是欧洲洛可可风格最重要的建筑之一。




1687~1689年,萨克森的选帝侯奥古斯特二世旅行法国意大利,彼时法王路易十四正将宫廷迁往凡尔赛。看过凡尔赛之后,奥古斯特也希望拥有一座华丽壮观的宫廷花园。他获选担任波兰国王后,德累斯顿成为重要的皇家驻地。茨温格宫于1710年开工,1719年完成宫廷花园外部建筑。11年后,宫里的图书馆和画廊的内部装修才基本完成。


在大轰炸中,茨温格宫也被夷为平地,重建于1963年。如今宫殿已是藏品甚丰的展览馆。此地精品有拉斐尔的《西斯廷的圣母像》和乔尔乔内和提香所作《睡中的维纳斯》。


1512年,罗马教皇朱利叶斯二世为纪念他的叔叔教皇思道四世,特意委托拉斐尔创作《西斯廷的圣母像》。完成后,它被放在皮亚琴察(Piacenza)的圣西斯托修道院教堂里,该教堂建于公元874年。1754年,奥古斯特二世的唯一婚生子波兰王奥古斯特三世以11万多法郎的价钱买下这幅画。其后几十年,西斯廷圣母像保持了艺术品的最高价格。为了更好地展示这幅伟大的艺术品,奥古斯特三世甚至移动了自己的王座。


德累斯顿大轰炸前,茨温格宫的艺术品都被疏散至撒克逊瑞士隧道里。阴湿的隧道环境使画作受潮。苏联红军进军德累斯顿,有人在隧道里发现了它。红军将它辗转运到莫斯科,放入普希金博物馆。当时苏联艺术界的官方人士称,普希金博物馆因拥有此画而跻身于世界伟大博物馆的行列。斯大林死后,圣母像归还德国。但苏联人并未归还从德国掠走的特洛伊金饰,我们2000年还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里看到它。


在古代艺术大师绘画展里,我们看到了拉斐尔的圣母像。画中的圣母不仅温柔美丽,而且青春健美。整幅画构图极为平衡和谐,处于中央高处的圣母的披肩与右手怀抱圣婴平衡,下左侧的圣西斯托与圣芭芭拉男女对称,一位谦卑地仰望,另一位愉悦回眸。


从上至下,圣母通过圣人,完成了神界与尘世之间的过渡。另一处尘世表达是画作里有一个教皇的三重冕,但那个冕位于左下角,很容易就被忽略。通常位于画作最高处的天使被放在这副画的最下面,但云朵又表达了天使的位置。


这对小天使的表情特别奇怪,头隔在手肘上,不耐烦地向上凝视,大概也很烦人间的繁文缛节吧?拉斐尔早年跟随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习画,佩氏画中的圣母和圣婴往往貌合神离,而拉斐尔的圣母圣婴和谐得有些中规中矩,《西斯廷圣母》中不耐烦的小天使是他小小的出轨。


文艺复兴之前,油画的色彩虽在威尼斯大获提高,但大多数人物画像面相平板,表情阴沉,画中的小天使或圣婴多带白痴状。文艺复兴后,画家们赋予圣像人性,圣母更像人间的母亲。


《睡中的维纳斯》与其他威尼斯画派的作品都放在一楼。一般认为,画作中的维纳斯为乔尔乔内所作,他1510年去世后,由提香完成了画中的天空和风景。维纳斯卧榻上的银绸红丝绒颇具质感,这反映出使用油溶颜料技术后,威尼斯画派的油画色彩不仅更丰富饱满,而且更为生动。该画作以银色为主色调,维纳斯左手护住私处的色情意味相当明显。


如果画家采用暖色调,我觉得就过于香艳。自乔尔乔内之后,同时代的提香,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开兹和戈亚,乃至印象派的马奈,都画过类似姿态的裸女图,因此据艺术评论,乔尔乔内选择裸女为题材标志着艺术革命,并且是现代艺术的起点。



出茨温格宫向东,绕过德累斯顿王宫城堡,皇家壁画长廊(Fuerstenzug)位于一条窄巷中。为纪念萨克森家族统治800周年,韦廷(Wettin)王朝制作了这幅反映萨克森王朝祖先的画卷。该瓷画长达100米,时间跨度近千年,瓷画中大约有35位神圣罗马帝国和萨克森王朝的王公贵族,还有59位庶民。


这个家族统治萨克森和图林根地区长达953年,担任过波兰国王,并与英国、比利时、保加利亚等国都有宗亲关系。壁画制作于1871~1876年之间,1904~1907年间,皇室又从迈森运来23000多瓷片更新壁画。


绿穹珍宝馆(Grünes Gewölbe)近在咫尺,它是在皇宫西翼另加出来的建筑,因为柱头和柱基漆成绿色而得名。这里原是萨克森家族的珍宝保藏地,为防火防盗建有厚墙铁栅,如今是欧洲最大的珍宝馆。


我对珍宝没太多兴趣,但既然来了,不妨看看,却没想到真有点儿像闯入阿里巴巴的宝库。一层的老馆展出10个主题,约3000件藏品。室内装饰了很多镜子,令人炫目。一路经过琥珀厅、象牙厅和白银厅,马不停蹄地走着看着,似乎比故宫馆藏珍宝更多更精致。


新馆约有1100件藏品。在无数精品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德里皇家为莫卧儿王奥朗布则庆生”的摆件。它是一座袖珍的莫卧儿王朝宫廷,拱门金碧辉煌,亭台层层台阶之上,奥朗布坐在宝座里,侍女守卫分立两侧。王座之前,万国来朝。坐轿的,骑象的,137个珠宝人物中,那个蓝衣斗笠之人显然来自中国。宫廷后部精心地画出窗户和窗中人物,那就是后宫。这个摆件由当时最有名的金匠Johann Melchior Dinglinger制作。制作时,他参考印度和游记中的绘图。显而易见,它展示帝王无上权力,无比富有。这一异国情调的工艺珍品总共用了4909颗钻石,164颗祖母绿,160颗红宝石和蓝宝石,16颗珍珠和两个珠宝椭圆人像,历时7年才完成。奥古斯特二世为此支付了6万塔勒,甚至比建设莫里茨城堡花费都多。


Dinglinger制作的另外两件精品,为金咖啡具和牙雕《沐浴中的戴安娜》,后者为金匠最喜爱的作品。绿穹珍宝馆的镇馆之宝是一件绿宝石钻石项链。这块绿钻是奥古斯特三世于1742年在莱比锡博览会上从荷兰商人手中买下,重达41克拉,颜色独特。


步出绿穹珍宝馆,再到“欧洲凉台”东端的现代艺术展览馆(Albertinum),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前者是巴洛克风格,到处金碧辉煌的眩目,而此地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风格。在极为朴素的大厅里,一群年轻人安静地走来走去,或躺或坐,表演着人体艺术。


此地展出的精品有雷诺阿的《两个舞女》,高更的《大溪地女》,莫奈的《拉文科特附近的塞纳河畔》,还有梵高不很重要的蔬果作品。


夕阳中,我们又一次走上欧洲凉台,再漫步穿过奥古斯特桥,来到易北河的北岸。岸边草地上,正是露天音乐会之前,到处是躺椅、风筝和跑跳的小孩子……那萨克森州议会红顶绿窗,高大的钟楼与欧洲凉台周边建筑交相呼应,使人以为它也是一栋古典建筑。回首南岸,圣母教堂耸立于现代艺术馆之上,从此遥望南岸,“欧洲凉台”更加美丽。


过桥进入居民区,我们在啤酒园坐下。肘子端上来了,红通通的巨大一只。两人分食,皮脆肉糯,吃了一半,就被腻住了。邻桌一年轻姑娘,一人一只大号猪肘,正吃得酣畅淋漓,真让我佩服她年轻的胃口。



我们的德累斯顿之行,始于一架雪白的三角钢琴,终于一只火红的猪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杜欣欣(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