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道德”“良心”等词被赋予贬义,成为“伪善”的同义词,近年来重新受到重视。“生命”“意义”有相似的经历:由“矫情”“幼稚”的同义词回到人们寻找的目标。


在汉语中,“生活”指劳动在现实层面谋求的目标,曾经流行的“岁月静好”即体现这种谋求;“生命”既指肉体的存在,也指精神层面的存在。英文用一个词表示生活、生命,其所指大致不离这个字的汉语对应词的所指。各文明之间的差异没有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大。


弗兰克尔的生命意义


较早的心理学家多是精神病医生。生于1856年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生于1875年的卡尔·荣格一直都是执业的精神病医生。为什么?因为心理学最初是哲学的一个分支,然后发展于对神经的研究,从神经官能症进入对病态心理的研究与治疗;更因为精神病是多种心理疾病。只有了解精神病,才可能更好地理解心理——如集中营的劳动者能更好地理解劳动。


维克多·弗兰克尔也是精神病医生出身的心理学家。他于1905年出生在维也纳的一个犹太人家,15岁时给弗洛伊德写信,得到极大赏识。纳粹吞并奥地利后,弗兰克尔被捕,被辗转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他的多位家人死于集中营,他本人作为“有用”的医生才活下来。作为心理学家,他比前辈同行多了生死磨难。


集中营的囚徒为生死而焦虑。在正常社会,极少有人经历那样的生死折磨。弗兰克尔的生命觉悟是少见的,他在集中营发现意义。极端条件下的生命反省难得,却适用于正常生活。


人是生物,但又不只是生物。技术型的实验心理学家只能寻找枝节的问题上的答案;只有进入不可知领域的心理学家,才可能真正理解人的心理,以及意义丧失所导致的心理疾病。


生命的意义须追求终极意义,再赋予生命。弗兰克尔重视“终极意义”。终极意义须在此世实现,才对此世生活意义。这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志业”,指信仰下降到现实生活。如果没有“志业”,个人会受到外部控制。终极意义在各种文明中是相近的。


《庄子·刻意》说:“不刻意而高……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道家的“圣人”是知天地之道者。“天地之道、圣人之德”是超越自我的存在。战后,弗兰克尔写过一本《活出生命的终极意义》,也反对“刻意”的追求。他说:“幸福是生活在自我超越的存在之外的附带效果。”“正是对幸福的追求阻碍了幸福。”


追求幸福是一种欲望。欲望强烈者必受制于人,失去已得到的幸福。《庄子·至乐》曰:“至乐无乐。”这个“乐”指幸福,而不只是快乐。放弃追求幸福所得到的幸福才是“至乐”。


期盼幸福是一种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会转变为焦虑。严重的焦虑是一种精神疾病。沉迷于幻想中的幸福也是一种精神疾病。幻想的幸福是焦虑的安慰剂,两者是完美的结合。商家擅长贩卖焦虑,然后贩卖它们的产品,为焦虑的顾客提供幻想中的幸福,例如衰老与延年益寿的产品。换言之,商家精心为客户虚构各种敌人,然后再帮助客户不断地战胜这些敌人。


精神疾病的病因很多,意义的缺失是其中之一。弗兰克尔说:“意义和目的缺失意味着情绪的失调。”“内卷”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效争斗,导致荒诞感。“精神内卷”则是在自我之中树敌,此人已在追求意义,但意义还没有驱逐对现实的焦虑。意义与焦虑的冲突产生疲惫。


善待精神可缓解精神紧张,获得意义。生活与劳动是一体两面,其意义不可分割。从前是身体在前面跑,灵魂(或精神)在后面追。如今许多人停下脚步等待灵魂,以求身心合一,然后“超越自我”,走向“终极意义”,达到仅依靠自我不能到达之处。为此需要认识自我。


更好的自己


在信仰缺失的时代,还有哲学与诗可以超越这个世界。“诗意地栖居”是一位哲学家对诗人的阐释。如今,远方在渐渐远去,诗还可以存在于心中。这个世界是你理解的样子。你如何理解,世界就是怎样的;认知确定人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认知就是诗,就是哲学。


今人说“做更好的自己”,更应该“超越自我”。为此必须先回到自我,即古人常说的“反(返)己”,回到真实的自我。“反己”是排除外界控制、达到自由——这已超越原来的自我。受到操控者(无论受他人还是外物的操控)丧失自由,也就丧失自我,更谈不上超越自我。


“反己”之“己”是行为与意志一致的自己、身心合一的自己、完整的自己。他们在自我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赋予生命何种意义,则取决于个人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个人的认识有差异,但很多时候可在一念之间跨越,与所受的教育关系不大。这就是禅宗所说的“顿悟”。


顿悟是发现本真的自己,需要自由意志,而不是依天意。古人用《周易》卜筮寻求神启,似乎人间的未来完全由天、神决定。但是,古人也要求占卜者依据自己的意志选择及解释所得卦象。周公提出“天命不可信”,但不是否定天命。他强调天命取决于人的“德”(道德)


为摆脱外物,列子一系的道家可以使自己的身如枯木,心若死灰,几可混淆于死亡状态。为摆脱轮回,西藏噶举派尊者米拉日巴在旷野中苦修,以野菜为食。几乎没有现代人能够做到这样,也完全没有必要,况且古代求道者仍需要维持生存所需的基本衣食。


(返)己”不是拒绝现实世界,而是在现实世界中保持独立、尊严与自由。今天很少有人能够脱离社会,但本文只说“更好的自己”,不说公平、公正等等超出个人所能掌控的问题。


生活必须付出劳动,不应不劳而获。劳动能换取维持生活的物,足矣。但在当下,人由他们占有的身外之物定义,如此必互相攀比。为获得更高地位、更多财产,许多人疲于奔命,失去自我。孔子已面对这样的困境。孔子相信他有天命,对天下负有责任——韦伯所说的“志业”接近这种责任。在责任之外,孔子还期望富贵,因此在名利与自由之间挣扎,直到晚年。


生活需要用劳动换取。《庄子·列御寇》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庄子·徐无鬼》说:“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庄子是对的:人有所求,则必有所失;求取外物,必丧失自我。庄子以其“无用”“无能”“无所求”成为自己,在现代社会行不通。


表面上,孔子入世,庄子出世。实际上,他们两人都陷入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这样的冲突在他们之后的历史中延续不断。佛教传入中国后,宋儒接受佛教思想,同时仍是积极的入世者。本土化的禅宗也逐渐转向自食其力。出家人有衣食供养,唐代禅师百丈怀海仍重视劳动,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景德传灯录》)。“作”,劳作。此言对禅宗的影响至深。


现在有许多人回到佛教寻求慰藉,比前些年的“佛系”时期更深地投入佛教。佛教的基础是认识论,禅宗的顿悟是认识的突破。可见灵魂的需求不比身体的需求更容易得到满足。


佛教的入门知识是认识到万法皆空。简言之,佛教的“空”指万物都没有自性,都由因缘而起。佛家说“空”,道家说“无”。老子的“无”有两义,其一是万物的本源,即“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其二是空虚,如风箱、陶器的孔洞,也称为“冲”“虚”。《老子》第四章说:“当其无,有器之用。”《老子》第十一章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四十五章说:“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这些“无”在“有”之中。


作为生命哲学,道家与佛教殊途同归。《心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认识到万物始于无,亦将归于无,则无牵挂,无畏惧。了无牵挂地看待人间世,自由与幸福便会到来。《六祖坛经》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保持心的洁净,做更好的自己,即不惹尘埃。人们在向外追求的时候会丧失自己,而现代智者虽然不放弃在此世的努力,以不虚此行,同时也能保持自我。这是唐代禅师南泉普愿所说的“平常心是道”。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被称为“国学”——曾与“西学”相对。胡适在1920年代已经提倡“整理国故”。章炳麟用“国故”“国学”为书名。在1966年“破四旧”之后,再次兴起的“国学”如同“武术”,已是江湖骗子的练武场,口水极多,能打的却很少。武术能做出一些好看的姿势和动作,一些“国学家”却连花架子都摆不出来。现在为本土文化骄傲的人数量众多,愿意为之做事的人却稀少,能够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更少之又少。


在这个过于平庸的时代,我们应该保持我们的精神血脉,并发扬光大。这并不是说我们与西方思想格格不入。这两者是相通的,而且在古时已是畅通的,在近现代不过是重新连接。


物理学之道与佛理之真


欧亚大陆上有许多个文明,在地理上构成一个连续体,史前时期已有交流。人文学者做的“基因测序”已发现各文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同生物学的基因测序不仅发现各人种有共同祖先,此后也一直有基因交换。东、西方又都有不止一个文明。因此,“东方文明”“西方文明”是模糊的概念。这还不够,在使用时还会割裂时代;“东方文明”指东方的古代文明,不包括东方的现代文明;“西方文明”指西方的现代文明,不包括西方的古代文明。


本节介绍两本书,都试图打通东、西方文明。两位作者都是科学家,也是佛、道的修行者,又富有洞察力。他们分别从他们的专业,物理学、生物学,指出科学与东方文明(佛、道等)的联系。这两本书虽然浅显,内容却很丰富。为避免占用篇幅,以下只做简单介绍。


《物理学之道》初版于1975年,至今已有48年。对于一部普及著作,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似乎足以使之“落后”。其实不然。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内,在实验物理能够证实的范围内,理论物理学没有重大突破,作者写作此书时的物理学知识在今天仍然没有过时。此书的作者卡普拉(Fritjof Kapra)是物理学的专业人士,在维也纳大学获得理论物理学博士。


《物理学之“道”:近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

(美)卡普拉/著  朱润生/译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22年8月


《洞见》的作者赖特(Robert Wright)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进化心理学教授。《洞见》(Why Buddhism is True?)是汉译本书名,原书名直译过来是《佛教为什么是真的》。西方语言中的“真”通常被翻译为“真理”。可是,在汉语中,“理”可以指“真”,也可以指人对于“真”的理解。“真理”的“理”如果指“真”,则是重复的;如果指理解,则是错误的——真不作为理而存在。科学之中没有不变的理,否则即非科学。


《洞见:从科学到哲学,打开人类的认知真相》

(美)罗伯特·赖特/著 宋伟/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8月


汉语的“真理”是一个古词,用于指佛说。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空”。以佛教的“真谛”而言,《洞见》的英文书名陷入悖论:如果佛理是真,这个世界就不存在真;如果这个世界是真,佛理就不为真。很多时候,“真理”其实是幻觉。赖特说:“(我)比以前更清晰地看透各种幻觉是如何奴役我们的。


被指责为虚幻的思想能够帮助我们解脱苦厄。赖特引用藏传佛教一位导师的话:“归根结底,幸福就是在意识到精神痛苦而不适和被这种痛苦控制而不适之间做出的选择。”对比弗兰克尔理解的幸福(本文前面提到),可知幸福是不可捉摸的,费心抓住幸福会带来痛苦。 


神秘主义是对不可知领域的探索,而且古人有探索成果。有必要说明的是:故作玄虚、装神弄鬼不是神秘主义。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科学似乎指向神秘主义与物理学有某种联系。


诺贝尔奖授予在某领域中做出杰出贡献的人,许多获奖者因之得到巨大荣誉。玻尔、海森堡等物理学家则属于另一类获奖者:因为授予他们这样的人,诺贝尔物理学奖才受到仰慕。


在现代世界,物理学引导人对物的认知。历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维尔纳·海森堡在1927年提出“不确定性原理”。外行解释物理学原理有风险,但仍可以推知没有必然。科学离不开哲学。海森堡推崇庄子哲学,玻尔重视东方哲学。


海森堡、玻尔是伟大的物理学家,又都有哲学著作。《物理学与哲学》是海森堡在1955年、1956年在英国一所大学的讲稿。他说,如果没有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知识,很难在现代物理学中做出贡献。海森堡没有忽视东方的哲学传统。他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理论物理学中最伟大的科学贡献来自日本,这可能表明远东传统中的哲学思想与量子理论的哲学实质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物理学之道》引用了这句话,借用海森堡之口向东方哲学致敬。


玻尔的《原子物理学与人类知识》汇集他多年的文章,出版于1958年。《物理学之道》也引用玻尔在这本书中的一句话:“(我们必须转向)释迦和老子这样一些思想家们已经遇到过的那些认识论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玻尔有多重要?当丹麦国王授予他爵士的时候,需要他提供家族徽章。玻尔没有,就自己设计了一个太极图,上有拉丁文铭文:“对立即互补。”


玻尔、海森堡等人关于东方哲学的论断能否继续推进?这只有在物理学取得新的突破之后才可能得到答案,而在得到实验的证明之前,科学猜想都是神秘的。在1950年代之后,物理学缺少重大突破,或许正在积蓄力量。物理学家在寻找统一的“万物理论”。从哲学分出去的知识各分支,最终仍将走到一起——即使到那时仍将有不可知的、神秘的知识领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