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的第35天,《封神第一部》还在努力。

 

8月23日,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封神第一部》累计票房23.32亿,最终票房预期停留在26亿区间。

 

根据过往市场经验,这或许就将是《封神第一部》的最终成绩。但导演乌尔善还想再搏一把:

 

“向30亿努力,越多越好,这些钱都是第二部的制作经费。”

 

为了让后面的仗打得更富裕一点,影片上映后,乌尔善和主创团队几乎是以“特种兵式”的强度出现在观众面前。8月14日刚刚结束第一轮29城路演,乌尔善一面接受媒体采访,一面继续空降影院。

 

“每天都去一个影院跟观众见面,我能做的事情就是这些。”

 

伴随密钥延期(下映时间延后),《封神》的影院战线拉长,乌尔善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与虎嗅见面这天,乌尔善照例戴着招牌的红色半框眼镜,左耳银色耳坠,如传闻中一样,他的神情始终安稳平和,只有在谈到上映初期的一些苛责时,才有了几分波动。

 

《封神第一部》上映前后,很多历史爱好者批评电影与史实不符,没有体现商朝的人祭传统、服化道过于精致,不符合当时的生产力水平。

 

对于这些质疑,乌尔善颇有几分无语:

 

“看《西游记》,怎么不说唐朝的猴子还会说话?我这都有狐狸精出现了,你还非要觉得这是历史?”

 

《封神第一部》是神话史诗,并非信史,这似乎不言自明。

 

但始料未及的质疑方向令乌尔善惊觉,很多观众并不理解神话与历史的区别。

 

大家对于先秦时期的印象,往往因文学、传说形象的混淆而变得混乱。

 

所以尽管《封神演义》耳熟能详,《封神第一部》与部分普通观众之间,还是存在观影门槛。

 

导演乌尔善丨受访者供图

 

市场的低期待直接反映在影院上。上映首日,《封神第一部》排片率只有17.8%,连续两天,单日票房没有超过6000万,直到周末才有所回升。

 

作为中国电影史无前例的三部连拍,《封神第一部》背负着巨大的资金压力,不可能不悬心。

 

但乌尔善理解这种局面的发生:“客观的来说,我们商业的卖点没有那么明显。我们不是现在最红的电影类型,很多主演都是新人,导演也好多年没有作品。”

 

普通观众没有理由第一时间走进影院,换句话说,《封神第一部》“没有一下子能把观众拉进影院的抓手”。

 

相比于同期上映的其他作品,《封神第一部》缺乏一个易于理解和带入的现实话题。

 

提起《消失的她》,很容易联想起孕妇坠崖案,提起《孤注一掷》,缅北诈骗深入人心。而《封神》,最早出圈的却是太子的胸肌。

 


所以《封神第一部》票房的拉升只能依靠口碑,但它并不是一部能够迅速聚敛口碑的电影。

 

“无论它表达的主题,还是作品呈现的形态,包括三部曲这种形式,对中国的观众还是崭新的。”

 

理解它,无疑需要一个更长的过程。

 

最直观的体现是新人演员的人气。最早几场路演,新人演员无人问津,甚至还可以叫姬发扮演者于适在路边帮忙看一下行李。

 

直到第10天,路演来到成都,人气才开始显现:影院里出现了新人演员的粉丝、网上二创开始发酵,于适再也不能帮忙看行李了。

 

人抬戏,戏捧人。新人演员当然很难抬戏,他们的出圈证明了观众对《封神第一部》本身的认可。

 

姬发饰演者于适

 

但得到这份认可,已经消耗了《封神第一部》院线黄金期的近三分之一时间。

 

以既往数据来看,一部中国院线电影,生命黄金期大抵一个月长短,一个月过后,很难再有大的长尾效应。

 

留给《封神第一部》的时间不多了,很多人替它觉得可惜。

 

但乌尔善依旧耐得住性子:“它不是一个即时消费的速食品,它需要一个理解的过程和观众对它熟悉的过程。”

 

耐心,是他反复提到的。

 

“一个电影一个月,大家已经开始盖棺定论,我觉得对电影来说其实是不太正常的。”

 

《封神第一部》拍摄花絮截屏丨B站@乌鸦预告片

 

影史上票房领先的《泰坦尼克号》,上映时间长达10个月,《阿凡达》放映了34周,如果算上后来的重映,它的上映周期更是可以达到49周。

 

“它们都有漫长的商业周期,可以长时间积累口碑,在大家的讨论中,整个主题延展发酵,触及更多层面。”

 

擅于冲刺的赛马有冲刺的跑法,擅于走长路的千里马也该有长路的走法。

 

因此尽管传统认知里的黄金期已过,乌尔善对《封神第一部》的票房仍有期待。

 

这或许也与越来越火热的路演现场有关,粉丝现在戏称路演为“开盲盒”,为防黄牛倒票,《封神第一部》路演只公布影院场次,不公布参加人员名单,很像盲盒。

 

图丨小红书

 

不久前,《封神第一部》密钥延期到了9月19号,乌尔善准备在这多出的一个月里奋斗到最后一秒。

 

第一轮路演,他和团队就很卖力,每天5-7场,走遍29城。期间还抽空接受了十余家媒体采访,上了三次直播。

 

接下来他计划向三四线城市发力,触及更多下沉市场观众。

 

这是个笨办法,吭哧吭哧卖力气,但乌尔善认为,笨拙与真诚恰恰是最有效的:

 

“票房的压力不在于你要着急才能解决,必须要通过实实在在地去跟观众沟通,去向大家分享创作过程,去回答观众的问题。”

 

“我觉得特别有必要,大家能通过电影重新了解和讨论一下中国传统文化。”

 

“每个电影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先做好我能做的一切。”


 

“相对于现在的市场来说,我是一个很陌生的导演。”

 

从个人角度,对于《封神第一部》开局遇冷,乌尔善早有心理准备。

 

8年前的影坛,乌尔善是个响亮的名字,成名作《刀见笑》后,他一路高歌猛进。

 

《画皮II》1.2亿投资,斩获7.4亿票房,《寻龙诀》2.4亿投资,收回16.79亿,“乌尔善”这面招牌就是口碑与票房的双保障。

 

但人民群众的热情大,忘性更大,从2015年《寻龙诀》到2023年《封神第一部》上映,长达8年的空窗期足够很多人忘记那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导演。

 

乌尔善与黄渤在场景搭建现场丨微博@黄渤

 

直到《封神第一部》让他再次回归热点。

 

很多影迷在网络上表达着对乌尔善的感谢,感谢他认真做电影、用心培养演员,让观众终于能吃上一口好饭。

 

而对于乌尔善本人来说,《封神三部曲》也是巨大的成长和改变。

 

在《封神三部曲》中,乌尔善第一次署名了一个特殊头衔——“创意制片人”。这个头衔,他和导演职位并列放在了片中。

 

通常一部电影中,导演负责剧作与拍摄工作,制片人负责资源组织,而乌尔善两手都在抓。

 

什么是创意制片人?他要提出创意的想法,还要解决融资、集结主创团队,说服各方来参加这个项目。

 

也就是说,创意制片人既是项目发起者,也是资源组织者。



也因此,乌尔善看起来既像个艺术家,也像个学者和创业者,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

 

早在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前,他就已经是棵文艺苗子。

 

初中读的是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罗素和荣格;高中最爱卡夫卡、艾略特;大学转投亨利·米勒和马尔克斯,从少年一直文艺到了青年。

 

中国古代典籍也在食谱之内,只不过要更古早些,爱读的是《史记》《战国策》一类写先秦历史的正典。

 

在那个流行武侠小说与港台音乐的年代,乌尔善只看过三本武侠,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一本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另一本古龙的,连书名都不再记得住。

 

倒是崔健的歌、西方重金属、爵士和摇滚乐听得多些。

 

走了标准的70后知识青年型文青路线:如饥似渴地汲取新知,也充满旺盛的表达欲望。

 

这些杂七杂八的摄入日后沉淀,就成了共事者最常提到的一个乌尔善特质——知识储备量极大。

 

尤其在历史和美术领域,不同的风格、史料都能信手拈来,这一手给《封神三部曲》的不少创作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导演乌尔善丨受访者供图

 

甚至有时很难说清,乌尔善到底是为了做电影才去查资料,还是为了满足看资料的欲望,才去做电影。

 

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乌尔善坦言:“电影最吸引我的就是研究整个人类的文化和特质”。

 

做《寻龙诀》时,他复刻了80年代美国华人移民生态,做《画皮II》他研究了辽代文化。聊起过去所做的调研,话匣子打开几乎刹不住车。

 

他的创作方法也是“资料先行”,深受大学期间学术培训的影响。

 

“你要学美术的话,其实你对整个文化历史都要了解,因为你要触及这些。比如你要学西方写实绘画的话,你必须从文艺复兴、古希腊开始了解,因为你要去画石膏像、油画,需要知道讲的是什么背景故事。”

 

电影《寻龙诀》

 

迁移到电影创作上,就是:

 

“先把所有资料都找齐,然后熟读,再把它放到一边,回忆凭感觉你能记住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情感影响最大的事件、情节和人物都是什么。”

 

通过这种方式,乌尔善找到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主题。

 

“我觉得这是电影创作的正常方式,也是我认为电影最吸引我的部分——通过建立一个世界,你真的对人类的生活有了一个非常丰富的了解和体验,这是很美好的事情。”

 

但相比于艺术家或者学者,乌尔善还是更愿意被称为“导演”。

 

因为导演的工作更复杂,需要兼顾更多。

 

“我之前是做纯艺术的,我能很清楚地区分这两种创作的差异在什么地方。”

 

艺术家只需要基于个人体验,表达自我就好,没有“交流必须达成”的问题,而“一部电影,它直到被观众看完,才算表达结束。”

 

艺术家只是导演的一面,导演还得是“项目管理者、资本运作者、了解观众的心理学家、营销专家”。

 


入世比出世更加困难,而乌尔善喜欢迎难而上。

 

从这一面来说,乌尔善更像一位永远在推开新门的创业者。

 

2013年,还在《画皮II》拍摄期间,在羊卓雍措,刚刚拍完一场戏,乌尔善第一次和《封神三部曲》执行制片人吴学军、孙晔聊起“封神”项目的想法。

 

吴孙二人是乌尔善的大学好友,也是长生天影业的合伙人,当时,他们听到这个“史无前例”的计划,没有劝阻和质疑,直接开始可行性讨论。

 

多年相交,他们太了解彼此,相似的“惊吓”有过太多次,他们知道,这就是乌尔善。

 

乌尔善的志向始终在“做影院的电影”。

 

“这种电影为大银幕而生,这个体验必须在影院里去完成,我所有的制作跟细节其实都是为了观众在影院获得最好的体验。”

 

 

具体到类型上,就是“幻想、动作和史诗”类型的大片。

 

它们能提供一个细节丰度惊人的幻想世界,只有在影院中才能体会到这种沉浸式的极致体验。

 

恰好,《封神三部曲》既涵盖了乌尔善最想探索的类型,也是他所着迷的故事,“封神”的故事也还有很多发展空间。

 

一度,乌尔善甚至打算把《封神》改编成一部以爱情为主线的故事——妲己本要远嫁西岐与姬发成婚,中途却被殷寿俘获,掳进朝歌,姬发要去朝歌寻找他的爱人……

 

这个剧本打磨了近10个月,来回三版大纲,最终因为格局太轻太窄,难以承载史诗感而放弃,谢天谢地。

 

 

在《封神三部曲》场景美术指导邱生看来,乌尔善更可贵的品质在于:

 

“他下的决定他会认到底”。

 

邱生也是乌尔善的老相识,从广告片拍摄时就在合作。

 

认到底,一方面是韧性,坚持到底。

 

另一方面是不会甩锅。

 

很多人说,乌尔善很聪明,尤其是在工作中。

 

看剪辑时,他有时会直接和剪辑师说,某个镜头能不能替换成某个机位拍到的某一条。

 

当时《封神三部曲》是6机位拍摄,下达如此清晰的指令意味着他要在现场记住每个机位每一条拍摄到的画面内容。

 

但与其说是单纯的聪明,不如说更像一种担当。

 

自己多做一点,别人就能轻松一些。

 

“电影是一个集体创作,导演权力最大,但不能滥用权力,要保护别人的尊严,还要帮助别人。”

 

对待新人演员尤其如此,孙晔评价,乌尔善“对电影有最高的要求,但对独立的个人无比宽容”。

 

 

在片场,他尤其注意呵护年轻演员的心理状态,甚至会提前提醒现场执行导演,注意催场的方式,“不要让演员产生心理压力,觉得因为他耽误了大家的工作时间和收工时间”。

 

决定起用新人担任主角后,乌尔善特意拜师刘天池,买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有中文翻译的表演指导书,一番苦读,找出了一套最适合新人训练的方法。

 

在现场,他的指令清晰明确。能用量化方式提示的东西,就不用形容词去描述。

 

比如希望演员走得更缓慢些时,乌尔善的表达方式是,“你把步伐再减慢几秒”。

 

这样的工作方式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定,正如许多人所称道的乌尔善的另一项“美德”——情绪稳定。

 

《封神第一部》拍摄花絮截屏丨B站@乌鸦预告片

 

很少有人看到他在片场发火,脾气上来,通常只是声音大些、语速快些,再严重些,私下单谈。

 

对此,乌尔善的总结是,情绪还是放在作品里比较好:

 

“情绪并不能帮你解决问题,反而干扰你作出正确的判断。”

 

真的焦躁时如何调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重点是“觉知”,及时发现和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情绪不好的状态之中,自然而然会开始改变。

 

 

很多人曾费解,以2015年《寻龙诀》后的声势,乌尔善为何不选择做一个更稳妥的项目,而要把全部身家押在三部连拍的《封神三部曲》上。

 

不论从商业还是艺术生命的呵护来讲,这似乎都是一场豪赌。

 

然而对乌尔善来说,做与不做,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

 

“对导演来说,最大的成本就是时间。”

 

“导演的创作周期就这么长,到一定年龄就干不动了,我当时已经40多岁,大概还能拍个30年,这段时间你是做些安全项目,还是做些新的、更有价值的工作规划?”

 

“我希望能用这二三十年做一些公共艺术的创作,比如像《封神三部曲》这样的作品,是华语电影从来没有触及过的神话史诗类型。我觉得无论对中国的电影,对整个我们文化的延续性,还是对我自己的作品实现来说,这都是一个特别迷人的项目。”

 

 

回顾乌尔善经手的项目,会发现他很少重复自己。《刀见笑》做的是武侠,《画皮II》做的是奇幻,《寻龙诀》是冒险动作,每个都是不同题材。

 

《封神三部曲》不仅切换到神话史诗题材,而且在制作过程中,对电影工业化做了第一次真正全面的探索。

 

什么是电影工业化?很多人可能会误解为高精尖技术的堆砌,其实具象来说,工业化就是流程规范化,所有部门照章办事,如同一条顺滑的流水线。

 

它没有什么令人咋舌的黑科技,但可以提高沟通效率和合作默契度,让数千人的剧组吃上热饭,让各部门工作人员到点就下班。

 

这在好莱坞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国内“刀耕火种”的电影业界,还相当罕见。

 

导演乌尔善丨受访者供图

 

2011、2013、2016年,乌尔善三次前往好莱坞,分别在二十世纪福克斯与派拉蒙影业交流学习,彼时他真正看到了这套流程在现实中如何运转。

 

他发现,电影工业化不止在好莱坞行得通,在欧洲、澳大利亚,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行得通。因为这本就不是哪个国家发明的方法,而是一套行业准则。

 

“你想生产这样的产品就要使用这样的流程,这是全世界致力于电影的工作者共同印证的一套流程。”

 

它就像一门世界通用语言,借助这套全球电影生产的规范方式,无论有没有经验,无论什么国籍和语言,都能迅速理解并参与到工作中来。

 

所以乌尔善不止一次强调,“我们没有发明任何工作方法,只是去结合、去落地了。”

 

龙德殿置景丨受访者提供

 

虽不居功,《封神第一部》近万名剧组成员却是乌尔善实打实的骄傲。

 

他们是中国第一批接触系统工业化流程的人,而他们将把火种带向整个行业。

 

他们会去到不同的项目里,把这些工作方法真正带到不同的剧组,无论能够执行到哪种程度,起码大家是有一个概念的,我们可以这样工作,这样更有效率,这样更科学,这样也更安全。”

 

乌尔善始终认为,“电影是在做的过程中学习的一门艺术”,学校里只能学到电影史、电影的解读方式,而真正的拍摄电影,必须通过实操。

 

“所以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经验积累,它会变成真正改变中国产业的最重要的力量。”

 

龙德殿置景丨受访者提供

 

孙晔和吴学军拒绝我将乌尔善形容为具有“工匠精神”,因为工匠精神的重点是重复。

 

而正如前文所说,乌尔善拒绝重复。

 

《封神三部曲》之后,他还有两部已知的未映作品。

 

一部是已经拍摄完成的《异人之下》,一部是还在制作中的《郑和下西洋》系列。

 

前者是米二著名漫画改编的漫改真人电影,后者是海洋奇幻故事。

 

与前作相比,又是全新的创作领域和题材。

 


电影之外,乌尔善也在试图跟上时代的变化。

 

“8年间,变化很大。”

 

与观众的交流方式因为短视频的崛起大大改变了,“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很陌生、需要学习的”。

 

《封神第一部》上映前,乌尔善从不刷抖音,抖音号还是电影上映后请助理帮忙紧急注册的。

 

他甚至从不网购。

 

但在听取观众意见后,开始了解短视频平台,下探下沉市场,找到了最接地气的宣传手段——直播间:


8月5日,在某平台带货直播间,《封神》20万张电影票3秒售罄。

 

导演乌尔善丨受访者供图

 

接下来,乌尔善计划继续走近观众,用更适合今天的传播方式尝试挖出下沉市场中的最后一块票房。

 

他能成功吗?一切尚未可知。

 

至少他始终在路上:

 

“我觉得只有生命是不可收回的成本,其他的都可以有赔有赚,但是时间是赔了就赔了。所以,你一定得放在一个值得做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