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只有不到40%的人能够考上大学,
北京大学林小英教授在过去4年间,
走访了全国6个省内7个县的25所学校,
她发现“谁能考上好大学”的命运,
可能早在上高中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
“我自己在北大的学生已经没有县中的孩子,
少数出身农村的孩子,
也毕业于超级中学和城市高中。”
7月底,一条与林小英教授聊了聊,
县中是怎么失去活力的?
这些孩子如何被早早地“淘汰”和“放弃”?
她表示教育激烈的筛选机制,
也让城市的孩子没有喘息空间,
“无论是富孩子穷孩子,
未来都要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
当这些伤痕累累的孩子进入社会的时候,
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自述:林小英
撰稿:韩嘉琪
责编:张亚萌
深圳东莞的蓝领工人们,大多为教育系统内“落后的孩子”
为中国贡献了年轻的优质劳动力
摄影:占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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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授林小英
在刚刚过去的高考季,“张雪峰”一直是个备受争议的名字。“农村孩子不要学医、不要学新闻”、“有钱可以报兴趣,没钱最好选就业”,他的言论引发了一连串对“城乡差异”的讨论。有人批评张雪峰,认为他的高考志愿填报建议太功利,但也有网友认为,他的建议反映了“农村寒门学子”的切身利益。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在过去几年的调研中,关心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群生活在县域的“农村孩子”。她观察到“自身拥有的资源和条件越少的人,人生越早面临重大的人生选择,每一步都在做重大选择,每一步都不敢选错,一步错就步步错。”
因此,她十分理解张雪峰的实用主义,“选未来就业好、挣钱多的专业,我觉得这个想法都特别值得尊重。我经常设身处地想,我要是为孩子填志愿,或者是我自己也处在高考当中,我肯定也是想着不浪费一点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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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高考》,一名高中女生在晨读
但林小英也认为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也可以给“热爱”留一些空隙。她举例去年湖南省文科第四名的钟芳蓉,虽然是留守儿童,但是选择了考古专业,“肯定有很多人给她支招,让她填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可是她就认准了,心中的榜样是樊锦诗。安安静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毕生的热爱全部投入到这个专业去,你说哪一个行业做到顶级了,会赚不着钱了?”
现有教育体系里处于弱势地位的孩子,他们往往来自“县中”,这些是被超级中学、城市中学“掐尖”了优秀生源后,变得干瘪、失去活力的学校,而身处其中的孩子,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里早早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抛弃、剩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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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欢喜》剧照,城市孩子们在课间玩耍
家长们想知道现在教育还能不能提升孩子的阶层?林小英指出:“这不是教育体系自己能说得算的事。如果时代处于一个总体上升的阶段,即使你原地不动,你也会跟着‘上行扶梯’提高自己的位置;如果时代本身就是一个‘下行扶梯’,你只有加速地往上跑,才能够胜过其他人,才能胜过它往下坠落的趋势。”
对于那些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孩子来说,学校更应该为他们构建一堵围墙,抵挡社会中的负面、消极的因素,为他们保留一些成长的安全感和想象力,等他们长大了,该面临什么就面临什么,身体和心灵才能够去抵御风险。
以下是林小英教授的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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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门》
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我自己也是县中的孩子。90年代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县有10所高中,因为中考没考好,我读的是长沙县第六中学,但后来我考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这些年,我发现我所带的研究生里,没有人来自“县中”,少数出身小镇的学生也都毕业于县域内新兴的超级中学或者城市里的高中。
2012年,我到深圳富士康做调研,工人们的一句话很刺痛我——在学校里,我们是不被期待的。这些工人平均年龄23岁,90%的人只有高中或者中专学历,基本都是县中的孩子。于是我想知道,是不是在很早的阶段,这些孩子就已经被放弃了?
中国有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从村小到县中,他们才是中国教育的底色。但遗憾的是,在城市中产家庭育儿焦虑被格外放大的今天,这部分人的命运很少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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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高考》里毛坦厂中学的送考车队
这类超级中学往往吸引了附近县城的优质生源
过去4年的调研让我发现,“县中衰败”成为一个普遍现象。但和我们过往的印象不同,“缺钱”并不是县域教育塌陷的主要原因,相反,即使是偏僻村落里的学校,也有着漂亮完善的教学楼、崭新的塑胶操场和现代化的教学设备。
更大的问题在于生源流失、教师跳槽。
在我调研的一个县里,中考前100名的学生中仅有15个学生留在本县读高中,因为新兴的超级中学、城市名校能够跨区域招生,把县内的尖子生全部都“掐走”了。
对于一个县中的孩子来说,他读着读着就会发现一些成绩特别好的同学,下学期就不来了,去了更好的学校,然后班里又来了一个成绩很不好的,他们会慢慢地形成一个自我认知,自己是“被淘汰的”、“被放弃的”。
另一个刺痛我的地方在于县域的孩子们很小就要扛起艰难的生活,他们无法像城市孩子一样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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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出路》拍摄了不同阶层孩子的命运
左:来自甘肃马百娟在做完农活后读书
右:北京女孩袁晗寒辍学后在父母资助下,在游历欧洲
有的孩子家庭“不健全”,比如父母一方突然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有的家庭经济极度困难,父母在外打零工,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有的孩子上学太远,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才能到学校;还有的孩子父母患病,不仅要给家里人洗衣、做饭,还要利用课后时间去医院照顾生病的亲人。还有的孩子遭遇过陌生人、同学甚至亲属的性骚扰和侵犯,心理上遭遇严重的创伤而得不到帮助。
在互联网时代,很多孩子被很早地暴露在贫富悬殊的世界里面,他们是不是还能够持续地去相信教育的价值?这是很大的一个问号。
课本里的“城市经验”也给孩子们设置了层层的学习障碍。比如,数学课本中的“地铁换乘”题目,孩子们理解起来非常吃力,有孩子把“一号线”说成“一路车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地铁。
低年级的学生们总是数不对气球的数量,因为从没听过“透视原理”,不明白被遮掉一部分的气球也算一个完整的气球。初中孩子看不懂马桶背后的连通器原理,因为生活中从没见过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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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旺扎的雨靴》剧照
因此,当孩子们在学习里陷入沉默、表现出“迟钝”的时候,往往会被误认为是懒惰、不努力的,自然常常被老师认为是不值得投入培养的,他们接受的基础教育是匮乏的,学校也没有好好地守护过他们。
未来,当这些伤痕累累的孩子进入大城市,成为社会的基础服务者,无论是富孩子还是穷孩子,是城市学生还是县中的学生,长大后都会汇聚在某一个社群之中,“他们”与“我们”产生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说,受到伤害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们”。
我之前在播客中说过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我们只强调极端个体竞争的时候,我们就无法构建一个良好的“命运共同体”,就像一个亿万富翁,如果他的四周都是贫民窟,那么他的处境也是危险的。我想,这也是我们全社会需要关注县域孩子的原因,而不应该只是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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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孩子自小亲近大自然
摄影:刘飞越
我们的学校怎么样去守护这些孩子?这些年,我们聊素质教育、美育教育,但我觉得不用这么高深,我们就说说教学常规和教育常识。
我在调研途中遇到过一个很好的校长,楠关镇县二中的闻校长。闻校长每个月都会在学校里搞一次活动,一年要策划10个不同主题的活动,号召学生老师一起参与,比如阅读周、体育活动。他不会说这是“素质教育”,而是朴素地强调,孩子们不能光做题。
我经常讲“劳逸结合”,我就想问,作为成年人,你上了8个小时的班以后,还想上第二个班吗?既然不想,为什么要让没有养家压力的孩子上那么多的课?
有时候我感慨,我们今天是不是被一些所谓的成功学忽悠了?什么“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太阳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整个社会都在渲染更少的睡眠、更多的工作时间。但都不用多论证,如果你一天只睡6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最后你健康没了、睡眠没了,发展也不可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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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老师·好》剧照
第二个常识是给老师、校长一定的“教学自主”,给学生一定的“学习自主”。
今天的学校更加注重“可测量”的结果,学校要常年疲于追赶各种指标,升学率、国培参与率,老师们的绩效考核也在趋于无限细分。
今天的新课改中,教师需要集体备课,一个年级一个科目的进度得是一样的。但落实到具体的实践里,人的成长是不能被统一量化的,需要自主调节的空间。
我们拿“留级”来举例,按照入学规定,前一年9月1号出生的学生和后一年8月31号出生的人,要在同一个年级,但如果第二年8月31日出生的孩子,读着读着觉得太赶了,能不能被允许歇一年?
对于留级,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这一茬没赶上,我跟着下一茬也可以一块长大,说不定,下一茬就突然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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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欢喜》剧照
我觉得学生要有“自作自受”的机会,因为成长必须要提供一个容错空间,这些“走弯路”的经验往会可能反哺一个人在其他领域的成长。
这儿我要说回教育中一个朴素的道理:人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生物,人的成长就像一个个未知的螺旋,很难完全解释清楚背后的原因,所以要给成长提供未知的可能、例外的空间。
第三个常识是学校要尽可能地给学生提供情感资源。如今,很多学校片面强调成绩,导致同学之间产生恶性竞争,彼此关系冷漠。但我们忘了,孩子在学校收获的友情、师生情,可以滋养人的一生。
我和闻校长在学校里散步的时候,就发现他和学生们很亲近,孩子们不会对他视而不见,也不会郑重其事地说“校长好”,他们的对话特别家常,校长看到学生下课了,会问一句“上星期你回家了吗?”双方的关系会自然熟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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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
有一回闻校长发现一位女学生的状态特别不好,就让老师带着孩子去拔河、跳绳,参加集体活动,并且叮嘱老师不要直接联系学生家长。
情感教育的前提是,老师、学生在学校里都被允许做一个“真实的人”。
而这种“真实”首先需要被老师召唤出来。教师是一种情感劳动,但凡一个正常人都有喜怒哀乐,那么教师在工作当中,也不能只被当作阳光向上的“榜样”。如果一个老师的家人病故,那么老师就应该被允许悲伤,被允许流泪。这样,也是给学生一个反向关心老师的机会。
情感培养是非常自然的过程,不用口号说教、不用文字指导,只要不对情感进行压制、不戴着面具演戏,“情感资源”就能在日常的人际互动中生长出来。
最后,在县域教育里,乡村经验需要被重新尊重。农村和城市两种生活背景下长大的孩子,其实是各有利弊的,但当县域里的学校都向城市看齐的时候,农村孩子的背景优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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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英就读的高中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班主任会带着我们去地里插秧,虽然腰酸背痛,但却调动了脖子以下的部分,锻炼了身体;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就和其他小伙伴到田野里翻跟头,春天的田野紫云英都长出来了,现在想想特别诗意。
我们教育学里面经常讲,一切都是教育的时机,一切都是教育的契机,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农村背景,最后也可以为学校教育提供一种补充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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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舍得》,被撕碎的试卷散落一地
我的新书出版后,有读者留言让我写一本《县二中的孩子》《县N中的孩子》,按照这个思路,县域中的学生群体可以无限细分。
但其实就像我常说的一句话,县中的孩子是一种“处境”,即便是城市的孩子也未必占尽所有便宜,那些不那么突出的孩子,也可能会在愈发低龄化的教育竞争里,被“系统”抛弃。
如今,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教育内卷,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成功学口号,把刚出生的婴儿和背后的家长都绑到了一条“为孩子的教育而战”的赛道上。孩子们要争分夺秒地学习,他们的时间被高度切割、计划,一直需要“超前赛跑”,没有一点个人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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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欢喜》,高中生英子因为课业繁重陷入抑郁症
我时常感叹现在的孩子们好聪明、智商好高,北京中考660分是满分,650分以上就有好几百人,我实在想不通这些孩子都是怎么考的,毕竟手一滑就会出错。我在惊叹之余,也有一丝担忧,孩子们为了这样的成绩,到底消耗多少精力、付出怎样难以想象的努力?
今天,我们说起基础教育,总是在讨论排名、竞争、筛选, 但忽略了基础教育一个很重要职能是“打基础”,如果一个孩子考不上大学,他也需要把人生的根基打牢,需要具备基本的科学文化知识、人格素养。而过早的筛选和分科,会让孩子们丧失学习的兴趣。
不允许筛选学生,正是基础教育的精髓——哪怕一个人是“歪瓜裂枣”,学校也得接受。
基础教育要为一个国家培养合格的公民,它是全民性的,为的是让未来所有人走在一起,能够享有基本的共识和道德基础,而不至于相互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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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别离》剧照
这也是我所呼吁的,基础教育应该具备“兜底”功能,而不只是“拔尖”。
中国的地域辽阔,各地区差异极大,而我们整个的基础教育体系,为我们当下和未来的社会,提供的正是一个“水土保持”的作用。
有了这个作用,有人会自然而然地长成乔木;否则,再高大的树木,风一吹,都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