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刘刚,题图来源:《麒麟来了》


日本的地理局限与地质动能


日本人的心潮里,起伏着两个不一样的日本。一个是大日本,另一个是小日本,让他们捉摸不定,拿捏不稳,怀里揣个“大人国”的梦,却被“缩小意识”统治着。


这就是日本,在大小之间“打摆子”,忽热忽冷。日本人生活的地理条件支离破碎,只能提供一个小日本的应用场景,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质条件、在地球上两个最大的板块——欧陆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挤压中形成的日本,那个分享了《山海经》中轴线同中国互动的日本,怎么看都像传说中的龙伯国里的巨人。


那巨人,早在两千年前就预告了日本的宿命:一方面,提醒着日本人的不断缩小的悲剧命运;另一方面,又用大人国的阴影召唤日本人前行,要在不断缩小的命运里挣扎出大日本。在不断缩小的地理场景中,释放出巨大的地质动能,在促使日本分裂的同时,又推动日本上升。然其冲动,在日本自身的地理条件中无解,欧亚大陆是它释放动能的一个地理空间。


从历史上看,我们看到了日本的两次冲动,一次是“唐化”冲动,另一次是“西化”冲动,两次都以战争告终。


“唐化”冲动,是日本与中国互动,被那条《山海经》中轴线带入世界历史进程中,由此获得了国家起源的地理机会,并开启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后来,同明朝一战,“唐化”告退。


“西化”冲动,是日本与欧美互动,近代日本跟着欧美进入全球化时代,在中西文明冲突中,脱亚入欧,从“唐化”走向“西化”,不但引起中日战争,还导致了太平洋战争爆发。


膨胀起来的“大日本”,就如同传说中“龙伯国”里的那位巨人,面对茫茫海域,无所适从,一时冲动,冲着《山海经》中轴线就下手了。说是“钓鳌”,可哪有那么大的钓钩?除非用了天上的北斗!其实,巨人的力量非“善借于物”,而是来自身体,“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将驮着两座神山的“鳖”捉走了。其结局,也像传说中的“龙伯国”,遭了天谴,被《山海经》中轴线提撕着,由中国和美国“执其两端”——昆仑与蓬莱,扼着“大日本”的咽喉,“损之又损”,打回了“小日本”。


由此看来,“昆仑”便是华夏神州,而“蓬莱”则似今之关岛,正是在从昆仑到蓬莱这一线,中美联手狙击了“大日本”的扩张,使之帝国梦碎,回到被地理条件决定的“缩小意识”。


韩国学者李御宁在《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一书中指出,在文化的类型上,中国属于扩大型文化,日本属于缩小型文化,而缩小型文化的代表,就是那个“小巨人”——“一寸法师”。


正如“小日本”是经历了末次冰期后的“大日本”,经由海水分割而来,日本文化中的“小巨人”是不是从传说中的那个“下洋捉鳖”的大巨人“缩小”而来呢?看来相似,但实质不同。大巨人之于日本文化,可谓大而无当,动辄得咎,一投足,一举手,都有破坏性,故与其说它是文化的,而毋宁说是反文化的。


能代表日本文化的,是那些小巨人,如一寸法师、桃太郎等,他们以针为刀,将碗当船,用筷子做桨,向着它们,吹一口气,便如台风至,划一道水纹,就似巨浪起,看来微乎其微,用之无能为力,但它们却无微不至,无孔不入,因而战胜巨魔。


由小巨人形成的文明样式,遵循了一条原则,那就是“小的是美好的”,大的呢?不能说它“不美好”,要看对谁来说,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来说,大的也是美好的。他们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最起码他们在文艺上,产生了一部《巨人传》,可对于短缺条件下不断缩小的日本来说,大了难免要遭殃。


巨人的两个世界款式


李御宁在他的书里,就提到了拉伯雷《巨人传》说的“巨人”,说他从巨人高康大的身上,看到了“欧洲的理想”。那是在人文主义上升时期,因人的解放而产生的巨人,也是在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形成时期,由经济增长造就的巨人。


高康大一出生,就大声叫嚷:喝呀!喝呀!他不光一天要喝一万七千多头奶牛的奶,而且穿一件衣服也要用千米之布,更别说他起居的空间该有多大了!故,不但其一人之消费力,可敌一国;其战斗力,亦可敌一国;他骑上马,松一松肚子,撒了一泡尿,就变成洪水,使敌人全军覆没;敌人向他开炮,用了九千多发炮弹,未能伤他分毫;他拔起参天大树,砸向敌人城堡,堡垒就被他彻底摧毁。


还有他的思想力,指数也高得出奇。战后,他特意修建德廉美修道院,按照审美要求,只接受容貌端丽、身材合度、秉性温良的女子和气宇轩昂、体格魁梧、秉性温良的男子;规定凡有女人的地方必须有男人,凡有男人的地方必须有女人;男女修士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人人都可富有钱财,自由自在地生活。修道院只有一条院规:“做你所愿做的事”。


由此看来,他不仅一举砸碎敌人的城堡,而且给了堕落的教会当头一棒,宣告了从“神道设教”中自我解放。


还有他的儿子庞大固埃,也是一位巨人,除了是一位身体巨大的人,还是一位思想巨人,当其学成,如何证明?


于是,让人在路口贴通告,广而告之,一口气贴了9700多张,欲以各门学科,与各色人等作学术辩论。


辩论,首先在街头进行,不但教授们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学生也都赶来了。街头雄辩家们更是一哄而至,他舌战群雄,独斗众口,结果,却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辩而胜。后来,又在神学院和所有的神学家们辩论,宫中王侯,能来的也都来了,他们之中学问不大脾气大者多矣,加以神学家们打着信仰的旗号,但还是被庞大固埃全都驳得哑了口。


运用思想力,可以掌握真理,发挥战斗力,能取得战争胜利。思想力优势已然势不可挡,战斗力优势更是天下无敌。庞大固埃的战斗力,也不逊于父,敌军人侵,他去御敌,对准敌营一尿毙之,尿量之大,将敌军全部淹死,如水淹七军。


这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相比之下,三国时代关羽“水淹七军”,便是战力不足,兵法凑数,非以人力,胜以山川。


打完胜仗,庞大固埃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要在占领的敌国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新的乌托邦。但我们从其移民计划中却发现,他的移民,总计九十八亿七千六百五十四万三千两百一十人(9876543210人),这需要有多大的国土、建立多大的国家,才能够容纳?


我们认为,他要建立的国家,是一个全球化和全人类的国家,因为迄今为止,将全世界的人口都加起来,也不够他的移民计划。要实现他的计划,唯有四海为一国,天下成一家。


但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是君主的国家,还是民主的国家?是共和国,还是王国?这是启蒙时代的洛克们喜欢说的话题,文艺复兴时代的王子们,似乎不太从这个方面提问题。那时,被王子们关注的,是这样的问题:如何在神权的压迫下确立人的权利?如何使信仰摆脱教会的束缚,获得政教分离、国家独立?


从拉伯雷到莎士比亚,从《巨人传》到《哈姆雷特》,从神话式的全能的喜剧王子,到历史化的被“理性的狡计”所捉弄的悲剧王子,反映了文艺复兴运动在法国和英国的不同时期,从理性觉醒时的狂欢,到被理性拷问时的忧郁,从巨人放之四海寻找“神秘的预言瓶”从中找到的那个欢天喜地的“喝”字,到哈姆雷特在生死关头还在问“生还是死”,宣告文艺复兴运动的酒神时代终结,接踵而来的,就是预告欧洲启蒙运动的阿波罗式的理性时代的开始。


《巨人传》里的巨人王子,他们都是文艺复兴运动之子,充满了希腊哲人的积习,书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美与丑相结合的矛盾统一体——苏格拉底,从头到脚向我们散发着不可救药的乐天知命的气息,从高康大出生那刻起,他就喊出“喝呀!喝呀!”的天命之声,为了求得“治国平天下”的真谛,庞大固埃又从那个“神秘的预言瓶”里发现了天启:还是那个“喝”字!


很显然,这个“喝”字,虽然有个民与天的样式,但它不属于中国传统里带有的农耕文化的“民以食为天”的神农气质,而是属于西方文明中含有游牧文化品味的“民以喝为天”的酒神精神,非以“食为天”的神农方式实现“人类大同”,而以“喝为天”的酒神精神建立世界大同国,但在人类性上殊途而同归。


更而况,中国文化也盛产巨人,且不必说《列子·汤问》中,那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龙伯国的巨人,《山海经》里,就有过在天地之间追着太阳满世界跑的巨人夸父,若非其倒在半途,化为神州大地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那么地球是圆的,就不必等到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人通过大航海来证明了。


还有作为宇宙本体出现的更大的巨人,即以肉身开天辟地、造就人化宇宙的盘古,有了这样的巨人,还要神干什么?连宇宙都是人身所化,神就成为多余的了。更为难能的是,中国不但有关于巨人的神话,还有一套做巨人的学问,那就是心学。


所谓心学,说到底,就一句话:“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若谓盘古以身体开化宇宙,那么陆九渊就以心性开启,使人化的宇宙,从身化进入心化,以哲学来取代神话。


在他看来,心学的巨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其诗云: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青年毛泽东,受了心学的影响,也写过这样的诗: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可到了晚年,他诗风一变,又从心学回到神话,变成神话里的巨人,向昆仑山喊话: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这样的巨人思维,不光是“豆男”式——“缩小些!再缩小些!”的日本人所缺乏的,而且同拉伯雷式——“变大些!再变大些!”的以巨大主义来表达酒神精神的欧洲巨人大相径庭。


中国巨人,以心学为底蕴,以神话为根本,相比之下,显得更为优雅,不像《巨人传》作为文学读物,只是一个时代的反映,时代过去了,巨人用一泡尿就能淹灭一国的荒唐故事,也就从此翻篇,尽管它留下的笑声,被人称之为“人类精神的深渊之一”,但它还是不如“吾心即是宇宙”能以诗性启人永恒之思。


日本人的心——“和魂”


“吾心”在此,既是个体心,也是民族心。


自有民族以来,人类文化便因民族不同而异,文化差异,由不同的民族性造成。文化和民族性互为表里,任何文化,皆为民族文化,皆由民族精神觉醒。而民族精神,亦即民族之心,由此心动而有文化样式的表现,而有民族魂的风物景观。


人类文化赖以形成的世界,并非等质空间,而是差异化存在在地球表面有大陆,有海洋,有温带,有热带,有平原,有沙漠,风土各异,与此相关。人类的衣食住行,也因地制宜,相差甚远。不同的民族之心,就在这差异化的世界里形成。


差异化的风土,从根本上决定着民族之心。


同一民族,同栖于一地,结为共同体。共同生活,而有同理和同思,抱同样之理想,一同生产与生息,形成共同意志,而有统一的文化样式,此乃天理,一切民族,无不如此。


民族形成,基于同心,以同心确立文化准绳。然同心生成,本于自然,囿于环境,此天此人,成其民族精神。


然以民族之心孕育文化,既顺其自然,自发成长,亦超越自然,表达自由理想。文化为一客观形态,是此心自觉和自发形成的化合物;文化是一种表现形式,是此心固有之表现,恰如人的内心活动通过表情来表现一样,民族之心也有文化表情。当然,文化不会仅仅是表现,它还会在自己的发展中,促进此心的生长,丰富此心的表情。它在自然的循环里孕育,在历史的发展中绵延,是从自然走向自由的历史化的产物。


种族和民族不一样,种族是生物概念,民族是文化概念;种族是基于血缘的自然统一体,而民族则是文化认同的共同体。当人们拥有了统一的语言、同样的神话传说时,一个与单纯的自然结合不同的、用精神统一起来的民族,就开始形成了。统一性的精神及其文化,能聚集不同种族,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


民族之心,从心之胚胎到发育成文化,这样的成长,是历史的成长。在立于天人、恒怀天命的中国古代之心中;在从命运到自由、从神话到哲学的古希腊之心中;在念佛、唱佛,不立文字,不以言教,而求顿悟的佛法之心中;在日本人喜爱的短歌和俳句、能乐和茶道的枯淡平和之心中,都有一种历史的心蕴。


日本之心,就是在历史的变迁中形成的,它不仅表现为日本古代文化的神道之心,而且还表现为日本中世文化的武士之心和近世文化的町人之心,以及近代以来的和魂洋才之心。此“心”,虽与历史俱进,然其根柢却不动不变,自谓“和魂”。


我们以此来看日本人的心——“和魂”,应可见其内心深处,似有一道深深的裂痕,犹如马里亚纳大海沟一般,横亘在本来一粒珍珠般的“豆男”之心中,虽亦原自有其能“尽精微”的妙用,但不知何时就会不经意地被太平洋板块撞那么一下,时不时地,没遮拦地,撞出一个“八纮一宇”的“致广大”的念头。于是乎,豆男乘势而起,就以巨人自居,就把自己放到世界的中心位置上去,让世界历史围绕着它来运转了。


我们读高山岩男的历史哲学,就有这样一种豆男变巨人的感觉,他认为,20世纪,世界历史的统一性要由日本来担当,为什么这样说呢?那是因为只有日本文化才是真正的世界文化,乍一听,这样的说法简直要惊掉人下巴,但他是这样解释的:西方文化不是世界文化,中国文化也不是世界文化,因为它们都有所欠缺,唯有日本文化,能将二者都结合起来,形成世界文化。


他这样说来自有其道理,日本在古代,经历了向中国学习的“唐化”时期,并且通过“唐化”接受了印度文化,在近代,又经历了向西方学习的“西化”时期,将“唐化”与“西化”加起来,再加上日本固有的文化,这就成为了世界文化。


很显然,他把世界文化,当作一个拼盘,以为将东西方几个主要民族的文化类型摆放在一个盘子里,就是世界文化,这就使得非主体、无原创的日本文化能以“抄作业”的方式,东抄一点,西抄一点,抄出一个中西合璧的“学霸”,于是乎,就认为自己更加全面,反而超越,可以后来居上,就像“一寸法师”那样“以碗作舟,以针为浆”,或者像“豆男”那样,将世界文化做成一个能随身携带的“便当”——《文化类型学》,然后周游世界去。


不幸地是,适逢第二次世界大战兴起,他那被太平洋的板块运动挤压了一下的脑袋,就以为这是天赐良机,便主张日本参与到世界大战中去,通过世界大战,去创造世界文化。就如同当年福泽谕吉为了全盘西化而扬弃唐化,主张“脱亚入欧”那样,他也认为,日本到了扬弃西化开创世界文化的时候,以此,小豆男有了巨人梦——岛国征服全世界,这能行吗?有日不落的大不列颠在先,同属岛国,彼可为之,吾亦当能!


于是乎,豆男有了巨人规划:先征韩,再征满,进而征服全中国,用中国来征服全世界。结果呢?就不用说了。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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