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来,妲己形象经历了从纣王宠妃、祸国孽嬖到九尾妖狐等变坏的过程,究竟什么样的妲己才是“真妲己”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作者:杨津涛(青年历史学者),编辑:萧轶,原文标题:《风声|《封神》妲己“变形记”:狐妖宠妃的刻板印象是如何形成的?》,题图来源:《封神》
7月20日,乌尔善执导的《封神》第一部正式上映,电影汇集了费翔、李雪健、黄渤、夏雨等一众大牌明星,可观众们最期待看的或许是新人娜然。她父亲是蒙古人,母亲是俄罗斯人,成为史上第一位外籍妲己。外貌之外,妲己的人设同样特别:一只借助纣王之血打开封印的小狐狸,她不懂人间的是非善恶,只想活下去,并以自己的法术向纣王报恩。
回顾《封神演义》翻拍史,娜然在形象和人设上都有突破,但她能不能像1990年《封神榜》里的傅艺伟、2001年《封神榜》里的温碧霞、2006年《封神榜之凤鸣岐山》里的范冰冰那样被记住,那就取决于《封神》的票房情况了。
妲己从诞生到今天,三千多年过去了,她的形象其实一直在变:曾经红颜祸水,如今红粉佳人,那究竟什么样的妲己才是“真妲己”呢?
妲己是如何成为红颜祸水的?
与《封神演义》里绝大多数人物都出自虚构不同,妲己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先秦典籍《逸周书》《国语》等说,纣王曾征讨一个名为“有苏氏”的方国,有苏氏战败,把女儿妲己献给了纣王。妲己很快获得宠幸,她使纣王沉湎酒色、滥杀无辜,商朝一天天坏下去,终于招致了武王伐纣。
到了商亡后一千多年的两汉时期,纣王被塑造成了文武全才,妲己笼统的“罪行”则一桩桩地具体起来。司马迁《史记》说纣王对妲己言听计从,在宫中饲养凶禽猛兽,设置酒池肉林、炮烙之刑;班固写《烈女传》更夸张,把妲己列在《孽嬖传》里,说纣王对“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一切行事都以妲己的好恶为标准;另外,杀比干,在《史记》里还是纣王自己的暴行,《列女传》直接把它安在了妲己头上。
一个简单的“红颜祸水”逻辑,就这样被一批经典史书建构出来——纣王本来很有能力,只因被妲己迷惑,才做了很多坏事,落到身死国灭的地步。
其实,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明白,任何一个政权兴亡背后都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君主荒淫、残暴与国家衰落、灭亡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
以商朝来说,目前考古发现证明,商朝末年发生过一次特大干旱,商人被迫向东南发展,使得朝歌兵力空虚;同样,周人为对抗天灾,也要寻求新的发展空间,于是孤注一掷,发动了“牧野之战”。
可是,在复杂与简单两种历史解释之间,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它逻辑鲜明,理解起来毫不费力。
更何况,士大夫们还能利用“红颜祸水”的寓言要求君主限制妃嫔干政,多多重用自己。
李白有一首《雪谗诗赠友人》,说到“妲己灭纣,褒女惑周”,有学者说这是拿妲己、褒姒暗喻杨玉环,说她是唐玄宗的“红颜祸水”,要为大唐衰落负责。张居正辅政时期,给万历小皇帝编过一本启蒙教材,名为《帝鉴图说》,里边把“妲己害政”列为“狂愚覆辙”的一个典型故事。
民间更是如此,《金瓶梅》第四回写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开场诗说:“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在《封神演义》里,此类话语,俯仰皆是,由“从来女色多亡国”“美人祸国万民灾”到“三妖造恶万民殃,断送殷商至丧亡”,堪称全书的核心思想。
妲己是怎样由人变妖的?
大家可能发现,不管司马迁、李白,抑或《国语》《金瓶梅》,只说妲己是个坏女人,可到了《封神演义》,妲己被变为狐狸精不说,还给她加了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两个小伙伴,成为祸商“三妖”。那么,妲己是怎样由人化妖的呢?
早在先秦时代,中国古人就给狐狸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认为它们多疑、狡诈、阴柔、淫荡,有着其他动物都不具备的灵性。不知道最早是谁发现,这些对狐狸个性的总结与想象,恰与史书上被演绎的妲己一致,索性让妲己和狐狸精合二为一。
在山东费县出土的东汉画像砖上,妲己就拖着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说明公元1~2世纪以前,妲己为狐狸所变的传说已经广为流传。
人们可能觉得,随处可见的普通狐狸不足以彰显妲己的非凡魅力,于是又把它的原形升级为九尾狐。顾名思义,九尾狐长着九条尾巴,它最早被视为一种瑞兽,常和玉兔、蟾蜍等一起出现在西王母身边,后来成为淫邪的代表。
晚清小说《九尾狐》专写妓女,书中有个解释,“盖狐性最淫,名之曰九尾,则不独更淫,而且善幻人形,工于献媚,有采阳补阴之术,比寻常之狐,尤为厉害。”
南北朝人李暹给《千字文》做注,说姜子牙杀妲己,后者“变作九尾狐狸”,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把妲己与九尾狐相联系的文字。此说法甚至传到了日本,12世纪初的《狐媚记》说,“殷之妲己为九尾狐”。元代的《武王伐纣平话》,巧妙地把历史与传说融为一体,创造了九尾狐附身苏护之女苏妲己,祸乱商朝天下的情节。这一设定因被《封神演义》沿袭,成为有关妲己出身的经典阐释。
九头雉鸡精、玉石琵琶精,同样有其来历。明人王三聘《古今事物考》说,“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可见在一段时期内,妲己的出处存疑,有人说她是雉鸡精。至于琵琶精,很可能原指的是蝎子精——琵琶的背面看起来很像蝎子。很显然,狐狸、雉鸡、蝎子恰好象征了所谓“红颜祸水”的“媚”“淫”“狠”。
现代人眼中的妲己
在古代,朝堂内外的主流都是把妲己等美女视作“红颜祸水”,可也有一些人不同意。五代十国时期的罗隐有一首《西施》:“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意思是说,国家兴亡自有道理,吴人把亡国的责任推给西施,那越国灭亡又该怨谁呢?
明代哲学家李贽有一定男女平等思想,他在《初潭集》里抨击“祸水”论,说汉武帝、魏武帝都很好色,这两人非但没有亡国,还干了一番事业,可见历代“所破败者自有所在”,“若使夏不妹喜,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即是说,夏朝、吴国积重难返,没有妹喜、西施,一样会很快败亡。
李贽的思路已经很接近现代人,因此周作人1940年一看就大加称赞,说“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民国时期的报刊上,女人依旧常被污为“祸水”,引得不少人撰文反驳。
1947年,有个名为李惠仪的女性就发表了一篇《谁是“祸水”》,指出“商朝之亡,也不是因为有了妲己,乃是有一个只顾和妃子厮混、不问政事的皇帝”,“不过,后世有一些为统治者张目的史学先生们,不敢有辱帝王的尊严,只得诿过于不幸的女人而已”,言辞很是犀利。
当下改编《封神演义》的影视剧,也极少再单纯地从“红颜祸水”角度塑造妲己,导演、编剧们会努力给她“加戏”,力求让这个全书最重要女性角色的形象更饱满。我们看到,妲己有时为给父亲苏护报仇,主动向纣王投怀送抱;有时立志打破“天子永远是男人”的规则,兢兢业业地替纣王治理国家;有时又深深爱上纣王,要帮他打败姬发、姜子牙为首的乱臣贼子……
人们从理性上越来越同情妲己,但在艺术呈现上,往往还是以狐狸精的面貌去想象妲己。“江南四大名旦”之一的小杨月楼被称为“活妲己”,他在1928年的海派京剧《封神榜》里虽是男扮女装,可也尽显“肉感媚态”,轰动一时。1943年上演的另一出京剧里,云又霞饰演妲己,她调戏伯邑考时“竟露出大半部肉体,穿着大红肚兜……一副性的饥渴表情,暴露无遗”。直到1990年《封神榜》,导演给妲己设计的依然是当时看来十分暴露的服饰,让傅艺伟一度无法接受。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被《封神演义》综合起来的妲己再次被一分为二:作为历史人物,她是无辜的,洗去了“红颜祸水”的污名,然而那狐狸精般的妖媚则牢牢刻入人们脑海,以至现在大家评论一个艺人演得像不像妲己,少不了看她够不够惹人销魂,是不是风情万种。
三千年来,妲己形象先是经历了从纣王宠妃、祸国孽嬖到九尾妖狐,一步步变坏的过程;接着又一点点被平反、被演绎,甚至成为一位先秦烈女了。相信在未来,妲己还会随着文化特征的演变,以及艺术家们的脑洞,变换出更多形象,不变的只会是她的美貌。
参考资料:
1、李剑国:《中国狐文化》,东方出版社2022年。
2、李天飞:《号令群神》,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
3、姜尚:《妲己末路》,《戏世界画报》1938年第4期。
4、周作人:《读〈初潭集〉》,钟叔河编《周作人文选 1937-1944》,广州出版社1995年。
5、小萍:《观陈鹤峰鹿台恨 云又霞演妲己暴露肉感》,《无锡日报》1943年1月4日。
6、李惠仪:《谁是“祸水”》,《汉口导报》1947年。
7、姜生:《狐精妲己图与汉墓酆都六天宫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8、冯军:《历史文化镜像——妲己形象诠释研究》,《明清小说研究》2019年第1期。
9、王晖、黄春长:《商末黄河中游气候环境的变化与社会变迁》,《史学月刊》2002年第1期。
10、滕朝:《乌尔善: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电影〈封神〉必须掰过来》,《新京报》2023年7月20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作者:杨津涛(青年历史学者),编辑:萧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