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封神》竟然还不错,这是走进电影院前,我最没有想到的结果。

 

毕竟宣发阶段它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浓郁的烂片气息:

 

早早打出“中国史诗”的旗号、对标《指环王》,演员表里明星云集、故事背景啃老神话IP……这套路,烂,且熟悉。


 

看起来就像另一个《长城》或是《图兰朵》,多贡献一张电影票都是对中国电影业的侮辱。

 

但出人意料的,《封神》竟然立住了,而且立得很稳——不仅仅作为一个工业化的视效大片,也作为一个“故事新编”的难得成功之作。

 

它有许多瑕疵,依然算不得完美,但如果问我值不值得看,那答案一定是值得,而且值得一张IMAX。

 


 

第一次,夸奖一个国产神话大片,剧情能排在特效和服化道前面。

 

即使拿走所有的CG特效,只留下剧本,《封神》依旧是个流畅且耐看的故事。

 

众所周知,《封神演义》不好拍,因为太散。

 

全书一共100回,登场人物多如繁星,而且回与回之间的情节联系并不紧密。

 

姜子牙是主角,但他直到第十五回才下山。

 

所以《封神演义》改编影视不比三国水浒,不能照搬原著,一个弄不好,就是形散神也散。

 

《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

 

而《封神》电影只引入了一个新概念,就把这一盘散沙全提了起来。

 

这个概念是:“质子”。

 

(以下内容有剧透,请谨慎阅读)

 

何为质子?商王遣天下八百诸侯进献儿子入朝歌,平时,是替父侍君的近臣,战时,则是商王牵制诸侯的棋子。

 

诸侯如有谋逆,质子首先问斩。换句话说,如果父亲生有二心,他们就是父亲的弃子。

 

 

而这样一群朝不保夕的弃子,在朝歌却有人看重。他是殷寿,商王的小儿子,骁勇善战,胆略过人。

 

殷寿集结八百质子,组成“质子营”,授以兵法武术,训练他们成为“铁血男儿”,为王室效命。

 

西伯侯之子姬发,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未来注定成为周武王的年轻人,也是《封神》三部曲的主角。

 

姬发打小渴望成为英雄,是少有的上赶着来朝歌“参军”的质子。在质子营中,他与殷寿的儿子殷郊交好,如崇拜父亲般仰慕浑身英雄气概的殷寿。

 

然而他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殷寿还将拥有一个更加家喻户晓的名字——纣王。

 

 

故事开篇即是殷寿从英雄向暴君转变的开始。

 

冀北侯苏护叛乱,宣称“永不朝商”,殷寿率质子营平叛,苏护血战不敌,女儿妲己自尽。

 

战斗中,殷寿鲜血意外滴入轩辕坟,解开千年狐妖封印,狐妖借妲己尸首还魂。

 

狐妖发现殷寿早已不甘屈居于无能的太子之下,暗藏更大的野心。为报殷寿解困之恩,狐妖施法助殷寿弑父杀兄,登上王位。

 

 

结果因为得位不正,纣王引发天谴。为镇压天下不满,纣王急召四方伯侯进京,有意杀鸡儆猴。

 

与此同时,仙人姜子牙奉师尊命,持封神榜下凡,欲择一明主赠与封神榜,结束天谴。

 

于是,在朝歌,几路人马相见,一场父子相残、仙魔混战的大乱局就此展开。

 

乱局中,姬发逐渐发现,纣王英雄的假面下潜藏着可怕的残暴不仁,在试图唤醒和拯救失败后,他选择叛出朝歌,返回西岐。

 

这是《封神演义》前二十一回的内容,从“纣王女娲宫进香”到“文王夸官逃五关”,正是整个封神故事的缘起。

 

当然,其中为了简化,删去了姜子牙火烧琵琶精,妲己献酷刑等经典情节,同时提前了姬发的出场,让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故事的中心。

 

 

但改编并不突兀,从“义军反商”改为“父仇者联盟”之后,剧情反而比原著更加丝滑几分。

 

不知要翻烂多少本《封神演义》,才能一针见血地提炼出最具封神特色的戏剧冲突——“父与子”的对峙关系。

 

在任何一本其他古典小说中,你都很难找到这么多父子之间血腥残酷的幻想样本:

 

纣王听信妲己谗言,千里追杀亲生儿子。

 

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西伯侯姬昌占卜得知长子伯邑考被纣王所害制成肉饼,强忍悲痛连食数枚。

 

如果说,西方的集体潜意识里总是藏着“弑父情结”,那么纲常与孝道统治的中国古代,则始终弥漫着“子女的自虐情结”。

 

 

通过自虐式的奉献与报恩,子女确证自己的价值,并由此获得快感。

 

比起“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中二口号,这无疑是能触动更多中国人内心的隐痛。

 

而《封神》电影直接把这种“父子对峙”来了次全方位无死角升级。

 

纣王殷寿,父权PUA大师,全剧“总爹”。

 

对麾下质子,他假做温情地自称父亲,利用质子的孺慕之情控制他们,让他们远离生父,成为王室的工具。

 

但同时他对自己的父亲同样抱有期待,渴望被父亲重视,当发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像兄长太子一样博得父亲的宠爱,他立刻选择弑父。

 

对亲生儿子殷郊,他有父爱,但有限的父爱在自己弑父后逐渐转为无尽的猜疑。

 

而纣王之子殷郊,则是自虐式好大儿典范。

 

对父亲满腔孺慕,甚至提出甘愿顶替父亲自焚以消除天谴,殊不知“试图顶替天子”的行为已经犯了父亲忌讳。



另一对父子,西伯侯姬昌和其子姬发,是“绝世好爸”和“二五仔儿子”的虐心组合。

 

姬昌与纣王正相反,真心疼爱儿子,仅凭一块玉环就认出阔别八年的质子姬发。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他,吃下了纣王命人用长子伯邑考制作的肉饼。

 

自幼为质的姬发情感更加复杂,感性上,他对姬昌有着难以压抑的血脉亲情,理智上,由于崇拜纣王这位精神父亲,他又站在了生父的对立面。


 


一场纣王夜宴戏,更是一口气把4对父子推上悬崖。

 

这场宴会上,纣王召东西南北四伯侯至殿前,叫来四人的质子,对质子说,四伯侯秘密谋反,今已泄露。你们现在杀了自己的父亲,立刻就可以继承他的爵位,否则二人同罪论处。

 

四对父子,同一种绝境,他们分别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罕见的,《封神》放弃了昏君明主的宏观叙事,选择用“父子对峙”作为情感主线,出人意料,但绝对是明智之举。

 

一者,父子冲突正是人类最原始的矛盾之一,正应合了殷商上古时代的背景。

 

二者,孺慕不可得,奉献无好果。

 

这种独属于中华文化的“虐恋情深”拉满宿命与悲剧感,这一刻,中国式的三纲五常竟与西方式的史诗叙事产生了某种共振。

 

 

 

有段时间,国产电影特别热衷制造“中国自己的史诗”。

 

但到底啥是史诗,大家都一知半解。

 

想象里,似乎只要撒币够多,场面够大就对了,但结果大家也看到了,这些国产巨制和史诗唯一的联系只有“史诗级扑街”。

 

真正被认可的史诗电影,大多来自西方。比如《斯巴达三百勇士》和《角斗士》,以古典文学为基础,描述一个古代英雄的事迹。

 

再宽泛一点,也不必拘泥古代和现实,比如《星球大战》是太空史诗,《指环王》是魔幻史诗。


 


重点是,不只要有“史”,还要有“诗”。

 

“史”就是历史感,不论真实还是架空,都要能提供足够的细节丰度,让人相信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而“诗”则是诗性,一种指向悲壮和崇高的美学体验,通常来自英雄主角与宿命的对抗。

 

 

但大多数国产史诗电影只能做到前者,却忽略了更加重要的后者。

 

这也难怪,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过“史诗”。

 

钱钟书、胡适和鲁迅都曾不约而同的感叹过,西方诗歌的发展是从史诗到戏剧诗再到抒情诗,而中国则是抒情诗一步到位,从来没有史诗。

 

史诗的诗性来自古希腊悲剧精神的延伸,这一点中国人很难顺畅理解。

 

但没有过,不代表不想有,正如梁启超所说:“写史意味着建构一种宏大叙事,以支撑当时与民族建构或国家建造有关的各种方案。”

 


一部优秀的史诗,能够创造一种集体记忆,在幻想中塑造一段所有人共同认可的“历史”。

 

上古本无信史,但在各种神话传说的加持下,华夏子孙都相信炎黄大战、神农尝百草。

 

这就像某种幻想领域的填海造陆,一旦成功,不亚于民族文化的开疆拓土。

 

这几年,吃够了教训,恐怕已经很少有观众在期待国产电影史诗了。

 

所以当导演乌尔善说《封神》要做“中国自己的神话史诗”的时候,大家也就当一乐。

 

结果,《封神》这回好像真的成了。

 

 

不仅做到了足够可信的细节丰度,而且拿捏住了“诗性”的内核。

 

改编后,《封神》脱离《封神演义》神魔大乱斗的主线,把视角重新聚焦回“人”的身上。

 

通过不同维度的“父子对峙”消解神魔的疏离感,并在悲剧式的宿命里展现人性的崇高。

 

我愿称之为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史诗电影。

 

 

而且这部国产大片,难得愿意尊重一下观众的智商。

 

没有强行降智的反派,没有“我命由我不由天”式的尴尬口号。

 

邪恶的纯粹和正直的迂腐都表现得刚刚好。

 

比方说纣王,就从一位扁平的“昏君样板”变得更加立体。

 

各种文艺作品里,纣王向来是痴肥无脑的中年色鬼形象。但在《封神》中,演员是费翔,即使年过60,依然帅得人腿软。

 

他不仅身材雄健,而且英勇善战——敌军点燃大火阻拦骑兵前进,他当即指挥质子营蒙上马匹眼睛,冲过火堆。

 

更难得的是,他还精明狡猾,最擅长不动声色的操纵人心——质子营的质子就算被逼自裁,临终还对他充满敬爱与感激。

 

 

这乍一听,一点儿也不像传统小说里那个昏庸的纣王。但这可能恰恰是历史上纣王更真实的形象。

 

《史记·殷本纪第三》记载,纣王“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翻译过来就是说,纣王武力过人,能肉搏猛兽,并且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臣下的劝谏,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过错。

 

他是天生坏种,但不是精虫上脑的提线木偶,他有野心,更有能力,配成为贯穿三部曲的终极大魔王。

 


聊完剧情,最后浅聊一下演员、服化道与视效。

 

能看出来,《封神》剧组非常有诚意,但有时也有些用力过猛。

 

先说好的方面。

 

首先选角是认真的,袁泉饰演姜皇后、夏雨饰演申公豹、李雪健饰演姬昌,角色贴脸,演技在线。

 

 

唯一映前被诟病比较多的,是娜然饰演的苏妲己。很多人认为她并没能体现狐妖的妖媚,面容寡淡如水。

 

但在影院实际看来,娜然版妲己的动态其实非常有狐类的味道,犹如一只骨骼轻灵的小动物,时而露出天真懵懂的神气。

 

至于狐妖为何不妖,乌尔善在一次采访中透露,他认为:“妲己的形象有其纯真的一面,它是一只来到人间的小动物,所有行动也是出于自我保护。”

 

如果这真是导演对妲己的理解,那么娜然的演绎也算到位。

 


更特别的,是“质子营”的演员。他们全是新面孔,来自1400多人的面试筛选,最终由导演亲自选出。

 

在“封神演义训练营”里,他们接受了近半年的集训。每天照着商代贵族子弟战士的课表上学,不仅要训练体能,还要学习鼓乐、古琴、武术、马术、弓箭、礼仪,这模仿的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君子六艺。

 

苦练半年,终于练到导演满意。裸身形象原始而阳刚,披上铠甲,正合先秦所崇尚的狞厉之美。



但练得太好也带来了一些小小的问题——所有高难度动作戏都得亲自完成,因为身材这么好的替身太难找了。

 

结果就是,几场战争戏拍下来,演员个个成了弓马大师。

 

以至于打开这些新人演员的豆瓣主页,你能看到特长栏是一水的马术、弓箭、拳击,仿佛一起去义乌搞的特价批发。

 


唯一不足的是仙人阵营。

 

黄渤饰演的姜子牙一身市井之气,和哪吒杨戬组成插科打诨三人组,基本沦为搞笑担当和背景工具人。

 

 

服化道方面也下足了苦工,细节较真到简直叫人疑心导演哪儿搞来这么多钱。

 

仅负责建造影片主建筑龙德殿的木工,就有300多人。更吓人的是,建筑用的全是纯木质等比例的雕花部件,由工匠手雕,组装好后,还要一点点贴上金箔装饰。

 

纣王征一次大徭役,想来也不过如此。


 

 

片中乐器使用墓穴里考古出来的上古乐器。纣王打的鼓,是鼍鼓,伯邑考吹的笛,是名为“箎”的笛形乐器。

 

大到一把铜剑,小到一片衣饰,都是来真的。刺绣、玉雕请来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制作,最终的要求是:虽然都是现捏的,但要达到放进博物馆也不会被立刻识破。

 

 

但同样,用心有时候也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比方说,剧组透露,为了还原上古原始森林的神秘氛围,剧组跑到林芝,把当地树木一棵棵翻模拓印,回到摄影棚重建复现,甚至取来原生苔藓培养,再贴回树上。硬生生手搓了1万平这样的原始森林。

 

而这片森林在电影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彩表现。

 


更为人诟病的一点是,对于上古历史爱好者来说,《封神》的服化道,看起来并不太符合史实。

 

起码商朝不该有如此形制的盔甲,经典的车战也没有复现。

 

剧组声明,这是因为《封神》是神话电影,所以美学系统主要参考水陆画,加入了很多幻想元素,并非完全写实。

 

但毫无疑问,这还是给较真的观众带来了某种异质感。

 

 

不过糟糕的,还是映前最受期待的特效部分。

 

整体看下来,人间与仙魔特效两极分化严重。

 

人间的战争场面,特效极尽逼真。


配合不要命的实景拍摄,呈现出的战争画面惊喜十足。

 

古代大规模军阵交锋,很少有导演能拍出一点不飘的真实感,乌尔善做到了。

 


但战争画面有多好,仙魔特效就让人有多失望。

 

不论是神龙还是饕餮,建模都显得僵硬粗糙,不说比肩国际,在国内也算不上顶尖。

 

至于雷震子,静态图中看起来甚至有种页游质感,动起来也没好到哪儿去,绿唧唧的配色,加上肉感的筋膜翅膀,叫人怀疑是不是哪家外国公司拿了哥布林的建模来偷懒。


 

仙界的云雾与魔气灵动不足,申公豹请师傅相助时,背景水流的动态也有“一眼假”的问题。

 

放在其他影片中或许还好,但这是承载了更多期望的《封神》,它应该值得更好。


 

好坏说尽,一点小小的触动写在最后。

 

影片放映最后,滚动的工作人员名单让我有些惊讶。其中不光有熟悉的演员、摄影、音乐、特效,还有为数众多的厨师和司机的名字。

 

他们通常不会出现在电影的最后,和主创共享一片屏幕。

 

但《封神》把他们请上了荧幕,认真敲下了每个人的名字。

 

我想,这至少是一部尊重人的电影,尊重自己,也尊重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