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杜欣欣,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天低云暗,天空的镜像加利利海风起云涌。这片水域的面积与梁山泊差不多,竟然也可以称作海?或许是干旱地见湖如海?或许是将地中海视与世界相匹配?不由得想起昨天驶过一条“引水渠”,导游伊萨克大喊道:“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约旦河!”据说约旦河上可泛舟或漂流,我猜那船不过是皮艇类,至于漂流应值春水泛滥之时吧。然而在缺乏大江大河的以色列,这类户外活动的确算是一回事。



驶离加利利海,天仍然阴晦,路越行越窄,但周遭却益发苍翠。在不毛之地巴勒斯坦,我绝没想到竟然被绿色包围!弯曲的小路绕过一座又一座的绿山,坡虽平缓,但地势却不断地升高。绕了几个弯后,我们已至戈兰高地。


这片狭长的岩石高地位于以色列东北,叙利亚西南。其面积为1800平方公里,目前以色列实际控制近70%。茂密的草木几乎淹没了边界的铁丝网,伊萨克指着这里或那里说:“那边是叙利亚。那边是黎巴嫩。”后来在前往耶路撒冷的路上,伊萨克又指出了约旦边界。但约旦边界相对平静,以色列农民租种约旦的土地,作为回报,以色列政府供应当地水电。我记得来以色列第一天,伊萨克展开地图介绍地理。他的第二句话就是:“我们的邻居都不喜欢我们。”众人听了大笑。岂止不喜欢,以色列的邻居都是敌人。近80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如此地势不两立:一个人眼中的恐怖分子,很可能是另一个人心中的英雄。西岸,加沙地带,戈兰高地,简直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在这一段,以叙两国边界绵延约60公里,从北部的TelDan基布兹一直延伸到加利利海。高地的北半部地形非常陡峭,南部上升减缓。此地距离叙利亚首都仅60公里,在晴朗的天气里,站在高地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马士革的风烟。以叙冲突之前,这一带公路网四通八达。大约可以说一踩油门就到大马士革,向西一偏,又一脚油门就到贝鲁特。如今从戈兰高地驾车到大马士革需要向南绕一个大弯,这一绕就绕出了200多公里。


我们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向前望去,菜花金黄,橄榄树灰绿,苹果花粉白。那一陇又一陇的葡萄枝干暗紫,仔细看枝上已有嫩芽。金黄和绿色一直延伸,地平线尽头伫立着积雪的赫莫恩山(Mt.Hermon)。这座以色列唯一的雪山,孕育了约旦河,充盈了加利利海,涵养出眼前的色彩。


插黄旗的雷区警告牌不时出现,提醒着人们不可靠近。那是叙利亚人在以色列占领区遗留下的几十万颗地雷。半个多世纪了,清除地雷的工作仍在继续。牛羊在已经清除地雷的区域里悠闲地吃草,雷区却意想不到地成为狼的家园。那些狼是一种稀有的印度狼,40磅的体重不足以引爆炸药,这些体态娇小的居民与野马和平共处,但每年会吃掉牧场的数百头牲畜。没人知道这个狼的亚种是怎么来到这片高地的,国家地理杂志称之为“以叙冲突带来的不可能的居民”。(Joshua Adler,National Geography,April11,2019)


除了游走着数万头牛羊,戈兰高地还出产苹果、樱桃、梨,柑橘,橄榄,酿酒葡萄等。据说此地出产的水果和肉类约占全国产量的30%。1967年之前,以色列产的苹果可以用无味、软绵绵、粉状来形容。一位来自英国的老移民回忆道:“六日战争”后,以色列占据了戈兰高地,才第一次品尝到当地产的“真正意义上的苹果”。很多年前,我表兄在以色列路边摊上买苹果。那苹果咬一口“啪”的一声,汁水却多似梨子,他说后悔没多买点儿。现在以色列人年均消费20公斤苹果,除了生吃,还能做成糕点。在开始收获苹果时,以色列北方的餐馆总会推出新鲜水果制作的菜肴,苹果馅饼,苹果汁鸡肝……在一家名为“暮光之城”的餐厅里,食客看到的法国风味糕点,煎饼和冷冻慕斯都是以苹果作原料,其中Granny Smith苹果馅饼最为经典。


在戈兰高地的苹果园里,人们会看到一丛丛灌木似的苹果树。它们排列整齐,高度不超过2.5米,所有的枝条都经过修剪,并用麻绳束缚。这样不仅保证机器采摘更加有效,也防止疯长。为了使果树将更多的能量投入果实,苹果农精心选择苹果品种,将果子嫁接到“弱”树的基部和根部,因此这里的苹果都不是生长在它们的天然枝干上,也看不到高大的苹果树。在以色列的苹果园里,高大和强壮意味着没有正当使用能量。看到这些苹果树,我不由得想起犹太人城镇里树间花下布满的滴灌。


在戈兰高地,一些犹太人的苹果园传了好几代。果农伊斯雷尔·雷斯尼克(Israel Resnick)的曾曾祖父自1896年从俄罗斯来以色列就开始种植苹果。在澳洲塔斯曼尼亚岛,我遇到了牧场主布鲁斯,他的祖父从英国到澳洲就开始经营牧场,传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但他的女儿都去了大城市,他打算卖掉牧场。据我观察,北美超过四代经营的农场也不多见。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种植苹果更久的是德鲁兹人,他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


德鲁兹人(Druze)是伊斯兰教的一个分支。2019年,以色列的德鲁兹人口为14万,占总人口1.6%,生活在戈兰高地的不到两万。我看过一部爱尔兰人拍摄的纪录片

,片名是《戈兰苹果》(Apples of Golan,2015,by Keith Walshand Jill Beardsworth)。叙利亚内战之前,戈兰高地的德鲁兹人可以出口苹果到叙利亚。他们的苹果看起来没有犹太人培育的整齐,但在叙利亚的卖价却好过以色列市价。自叙利亚那边的戈兰高地被反阿萨德政府武装控制,德鲁兹人的苹果就再也不能运过去了。


以色列建国后曾和叙利亚签了一个停火条约,叙利亚占据加利利海的东北部,其他部分由以色列占据。那时的边界线距离加利利海数十米或百米不等,而这部分多山的高地属于叙利亚。“六日战争”前,叙利亚军人可以射杀在低处耕种的以色列人。我想虽然自以色列1948年建国后,以叙关系一直紧张,叙利亚人恼火以色列人,但应该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就向平民开火。后来看到曾任第五任国防部长的摩西·达扬(1915-1981)说,以色列人在戈兰高地停火区开着拖拉机慢慢向前,如果叙利亚人没动静,就再向前一点,直到叙利亚人开火。


为躲避炮击,住在下方的基布兹居民不得不在防空洞里入睡。虽然以色列领导人都曾说“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永远睡在防空洞里。”但叙利亚炮击以色列的农田村舍毕竟是小规模冲突,最终导致动用飞机大炮的战争,是争夺加利利的水源。



以色列的主要水源——加利利海,低于海平面210米,必须将湖水抽送到比加利利海高475米的水库后,才能输水到全国各地,抽水所需的耗电量占全国用电总量的18%。由于抽水费用十分可观,历史上叙利亚主要依靠北部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和西部的阿兰第河。1964年,随着以色列输水计划完成以及经济增长,没有与以色列共存的阿拉伯国家更加紧张了。因水而起的以叙冲突升级。1965年,叙利亚开始实施约旦河改道工程,而约旦河是加利利海的源头。为了打击改道计划,以色列的战机甚至飞到大马士革的上空。1967年初夏,叙利亚背后的苏联向埃及输送假情报,促使埃及以军事行动援助叙利亚,战争一触即发。


面对埃、叙和约旦三国的行动,特别是埃及宣称封锁以色列通往红海的唯一出口迪兰海峡,当联合国和美国和平斡旋失败后,以色列决定先发制人。战争从6月5日开始,经过6天,以色列彻底击败埃、叙、约旦联军,占领了埃及的西奈半岛和加萨地带、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旧城、叙利亚的戈兰高地。以色列的领土从2万平方公里,扩展至2.9万平方公里。虽然以色列后来归还了西奈半岛、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归属巴勒斯坦国,但表示绝不会放弃以色列生命线——戈兰高地。“六日战争”前,戈兰高地有130多个德鲁兹人的村庄,战后只剩下5个。大约13万德鲁兹人逃到叙利亚,成为难民。《戈兰的苹果》记录2009年德鲁兹村庄Majdal Shams的平凡日子,这个村庄就在以叙边界上,而能通过边界线的只有苹果和新娘,新娘和苹果一样都是一去无回。其中最令人心碎的,是一个妇女试图冲破边界为父亲奔丧。那部影片还记录了德鲁兹人对以色列的矛盾态度,戴传统白帽的老人们仍然认同叙利亚。他们保留大幅叙利亚国旗和阿萨德的照片,在公开集会上高举叙利亚国旗。他们还教导孙辈,以色列是敌人,祖国是叙利亚。年轻一代虽迷茫,但生活方式喜好已经相当西化,几乎不参与老一代的社会活动。德鲁兹人中也不乏“另类”:那是一个为了爱情穿越国界线进入叙利亚的中年人,他说:“一到那边,我就被认为是以色列间谍而备受虐待。”他相信生活在以色列比在叙利亚更好。我很想了解,为什么那5个村庄没有被毁灭,也想知道更多德鲁兹人种苹果的故事,但纪录片里仅以苹果为象征,象征着土地和文化存续。


对面开来一辆车,车上漆了联合国维和标记。导游伊萨克说联合国没什么用,也不公正。远处,风塔慢慢地转动着叶片。


我们在眼泪谷停下,赎罪日战争纪念地建在高处。云层低垂,远山阴郁,数面以色列国旗迎风。俯瞰下方,数辆废弃的苏式坦克、地堡、反坦克壕沟隐藏在绿色中。


1973年10月6日,埃及和叙利亚对以色列同时发动突然袭击,意在夺回“六日战争”被以色列占领的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埃叙联盟特别选在犹太人的赎罪日(Yom Kippur)发起攻击,而这天正是犹太人最重要的节日。假日里不仅全民休假,而且很多人禁食,避免使用武器和电子设备。


虽然早在战争前夕以色列情报机构已了解埃及的军事动向,但因顾虑国际反应和轻敌等因素而未采取行动。赎罪日开始后,叙利亚的苏式T26坦克沉重地打击了准备不足的以色列人,以色列伤亡惨重。这片眼泪谷,记录了以军的惨败,那一棵又一棵树下的白牌子即是牺牲的军人。由于以色列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高比率伤亡,战后,梅厄总理和达杨国防部长引咎辞职。



离开眼泪谷,再绕过几座山坡。伊萨克带我们来到伊莱·科恩(EliCo-hen)的纪念碑。通过奈飞的电视连续剧,这位摩萨德间谍的故事已广为人知,其纪念地在以色列也不止一处。此碑特别之处,是伊莱的遗孀娜丽达所立,而导游伊萨克又与之相识,并参与立碑。碑文上写着:“自从你1964年11月17日离开家,我和三个孩子一直等你回来。”


以色列建国之初,叙利亚是以色列的主要敌人。伊莱出生于埃及,加入摩萨德后先去阿根廷,再以叙利亚出生的富商身份,进入叙利亚,这又一次说明摩萨德得天独厚于来自世界各地会说多种语言的人力资源。


在叙利亚,伊莱结识了政府的重要人物,获得了对以色列生存至关重要的情报。据说其中之一,就是叙利亚准备将约旦河改道,切断以色列的水源。1965年,叙利亚反间谍机构发现了伊莱,尽管教皇和多国外交斡旋,叙利亚仍将伊莱公开施以绞刑。至今叙利亚仍拒绝伊莱家人的要求,归还其遗体。这个纪念碑面朝东北即叙利亚方向,继续其家人的诉求。


回程路上,我们经过德鲁兹人的村庄。一座座坚实的两层住房,看上去富足宁静。伊萨克说:“德鲁兹人享受以色列国民待遇,上大学受到优惠。”听到伊萨克评价德鲁兹人是忠于以色列的穆斯林,我想起Majdal Shams村民挂叙利亚国旗的那一幕。不过,一个政府能容忍国民挂敌国国旗,还能拍成电影公开放映,也说明了一些事。


(记于2023年3月25日。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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