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少年轻人开始打卡社区食堂。吃腻了一不小心就踩雷的外卖,又实在没时间顿顿自己做饭的打工人们,忽然发现了好好吃饭的隐藏选择。在北京、上海这样的超一线城市,一些社区食堂率先出圈,摇身一变成了网红餐厅。

每个年轻人走进社区食堂的理由各不相同。除了口味清淡、食物新鲜、选择多样、价格相对实惠,或许给予他们的,还有一种托底般的安全感。

文 | 曹婷婷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栗子

种草

“进门就能看到两排菜,都用大铁盆装起来,菜品也很豪横。我打了七八个菜,一共花了18块钱。”南昌的陈佳音在英国留学,回国后的第一顿饭,就去了社区食堂,她至今还印象深刻。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还在回味猪油渣和皮蛋肉饼汤,“超级香脆,一吃就知道是新鲜猪肉现炸的”。

她把惊喜的心情分享在社交媒体上,有人留言:“我有时候懒得烧晚饭就去社区食堂吃。”陈佳音很同意,“自己做饭才知道很费时间,如果要做两顿饭,一天都会惦记着。比如什么时候把菜拿出来解冻,会比较难集中精力去做别的事。”

上海的孟予早已经成为社区食堂的常客,她习惯早晨花7块钱,选择三种菜品搭配着吃。有时是酒酿圆子、南瓜发糕和包子,有时是豆花、鸡蛋和一个饼。食物被分装在配套浅蓝色餐具里,看起来很有食欲。食堂环境也不错,宽敞明亮,桌子是木头质地,板凳上覆有一层深绿色软垫。阳光好的时候,她喜欢坐在窗边,感觉自己像在花园里吃饭。



▲ 孟予在社区食堂吃的早餐,共计七元钱。图 / 受访者提供

社区食堂,原本是为了解决社区里“一老一少”的吃饭问题,但现在,像陈佳音这样,一些年轻人也种草了社区食堂,在他们的描述中,方便、实惠、健康成为最高频的形容词。

杭州的徐竹,今年四月跟着中介看房,才第一次知道社区食堂。这成为她决定租下房子的原因之一。每天下午五点半下班,还能赶上食堂的晚餐。不到20块钱,一荤一素,有免费的汤。去得晚赶上临关门,食堂阿姨会多给打一些菜,不收钱。进门能看到直播后厨的大屏幕,“连阿姨用的抹布都是干净的,就吃得挺放心的”。

武汉的谢小曼自从在社区群里知道社区食堂的存在后,直接连续定了一周饭。一餐13块钱,两荤一素,每天不重样,营养也均衡,“比我点外卖便宜多了”。不过,在订餐前,她也曾犹豫过,“担心这是不是属于老年人的福利,我们年轻人占便宜不太好”。后来询问后得知都可以订,她才卸下了心理负担。

今天,年轻人在吃饭这件事上,普遍有健康焦虑。谢小曼从大学就开始吃外卖,在她的经验里,许多外卖重油重辣,即使食材变质了,也吃不出来。社区食堂的饭恰好相反,实在是太清淡了,吃着全都是食材本来的味道。“我吃了一段时间,就感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当天买的菜。”至于口味太清淡的问题,她准备加个蘸料就着吃。

除了实惠、健康,对于年轻人来说,食堂的氛围也很吸引人。

徐竹所在的小区是示范小区,社区食堂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椿天里”。进门能看到两张大圆桌,经常会看到邻居们拼一张大桌子吃饭,边吃边聊,其乐融融。在整洁宽敞的社区食堂里,老人家拉家常,小孩子会对她笑,徐竹形容这是一种“国泰民安的感觉”。

慢慢地,越来越多年轻人在网上安利社区食堂,大家像是发现了宝藏,带动着其他人跃跃欲试。

上海的罗枫很早就种草了徐汇区几家社区食堂,前段时间,自己家附近也新开了社区食堂,她挑了一个周末就去了。虽然下雨,店里的顾客也不少。密密麻麻的菜单首先震惊了罗枫,两个人一起点了五个菜,才花了47块钱。她以前也常去蒸菜店,相比起来,社区食堂价格要更低一些。

刚工作那段时间,罗枫经常点外卖,短短一年时间,她就胖了20斤,肠胃也出了问题。她从此格外关注饮食健康,就连外卖也要避开容易使用半成品的菜,“比如我不会点鱼香肉丝”。

但也有一些年轻人经历了“拔草”瞬间。北京的于清第一次去社区食堂时扑了空。下午两点,社区食堂已经关门了。她仔细看了营业时间表,再对照自己的作息,发现能赶上的,只有晚餐。

再去的时候,一进门只有一个小房间,光线黯淡,摆着三张桌子,并不像网上那样宽敞明亮,一个大叔正坐在里面吃包子。她询问套餐,发现都卖完了,包子也只剩下“胡萝卜鸡蛋木耳馅”的,四块钱两个,皮特别厚,一口下去,“嘴小点都吃不到馅”。更难以接受的是,包子是凉的。

“如果有网上那种明亮的社区食堂,我肯定会经常光顾,还能养成规律吃饭的习惯。”因为工作忙碌,于清有一段时间吃饭特别不规律,不饿就不吃,饿了也只是随便往嘴里塞点食物,最夸张的一次连着三天没正经吃饭,最后得了胆囊炎。

还有人对社区食堂的价格抱有太高期待而失望。比如开在北京西城区长安商场B1层的一家老年社区食堂,附近工作的年轻人也能光顾。21岁的小冬在附近公司实习,他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一口气选了好几个菜,花了三十多块,他觉得“还是有点贵,比在学校食堂贵不少”。



▲ 长安商场社区食堂。图 / 曹婷婷摄

托底

对于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而言,许多时候,社区食堂成为一种托底般的选择。

“暂时不太富裕的年轻人一定要去上海社区食堂。”去过一次后,罗枫也在社交平台上接力发帖安利。她去的那家社区食堂,每天会推出9块钱的特价菜,再加一块钱的米饭和几块钱的素菜,十多块钱就能吃到一餐营养均衡的饭菜。这条帖子获得了两千多点赞,她的账号简介里写着“抠门女性联合会小组组员”,仿佛给这条分享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去年四月开始,谢小曼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她之前是图书编辑,受到疫情影响,压力太大,没有干下去。靠写作的兼职也能维持生活,只是收入并不规律。谢小曼有时把订的餐拍照发给家人,比起老家辽宁鞍山,13块钱一餐也不算很便宜,但她还想继续留在武汉等等机会。“如果哪天写稿干不下去了,我可以马上就地找工作。”

很多社区食堂的年轻常客都有自己的故事。食堂通常按照老年人作息运作,上班族不一定能赶上,但正好满足了“无业”年轻人的需求。



▲ 社区食堂菜单。图 / 受访者提供

孟予是上海本地人,今年32岁,没有结婚,去年底裸辞至今,从家里搬出来独居。她搬出来后很少回家,“和父母关系不好,我不是一个他们期望中的女儿”。

她住在上海的郊区,和一个女孩合租,房租一个月只要700块,“很适合那些贫穷又暂时没有找到出路的年轻人”。步行10分钟,就能到小区门口的社区食堂。因为经常光顾,食堂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孟予,食堂的阿姨发现她换了发型还会问候一句。

有一次,食堂的经理还帮她抓猫。那是一只叫“朵朵”的流浪猫,是食堂团宠,许多人都喂过它。前段时间,孟予发现朵朵怀孕了,她想带它去引产绝育,但又怕食堂经理觉得这件事很残忍,就没敢解释原因。

如果起早去社区食堂吃早餐,孟予会顺便在那里的卫生间洗脸、如厕。早晨,地上还有消毒水的味道,甚至摆放了无火熏香,“比合租屋厕所干净,还省纸”。

裸辞后,孟予把时间利用到极致。和朋友一起参加了两个项目,学习了一个心理学的线上课程,这样的生活也很充实,直到上个月去看病,查出支气管炎,开药后,医保卡里不剩钱了,她忽然有了强烈的危机感。结果回家一算账,按照目前的开销,她手头的存款“还可以不工作混两年”。社区食堂吃饭省钱,成了重要的因素。

甚至有人想通过社区食堂赚钱。前段时间,孟予常去的这家社区食堂招洗碗工,她把消息告诉正在找工作的室友,室友有本科学历,但愿意试一试。结果打电话一问,对方一听学历和专业,径直挂了电话,孟予很感慨,“我感觉这也是学历歧视,都说要脱下长衫,但社会不让你脱”。

不用上班后,时间就从严丝合缝的拼图变成了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泥。对于一些失业的年轻人来说,社区食堂不止提供了食物,也无形中帮助他们让生活重回秩序。

林元秋在上海做直播行业,去年底被裁员,年后开始找工作,才发现并不简单。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工作机会,但好像只是把招聘信息挂着,投了也没有反馈。上个月底,有个工作差点拿到offer,到谈薪才发现要降薪四五千。

被裁员后,社会关系也大量减少。林元秋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这样下去心态会出问题。她去社区食堂吃饭,总能看到很多老人在拉家常,这种时刻,她会感觉到自己活在人群中,“可以吸一下人气”。那段时间,她每天泡图书馆、吃社区食堂,傍晚回家,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让她有种回到大学的感觉。

除了失业的年轻人,社区食堂也成为蓝领们的落脚点,林元秋时不时会在社区食堂遇到吃饭的外卖员。有一回,她还遇到一个走街串巷磨剪刀的老人,只点了一份青菜和两碗米饭,“我特别想给他点个荤菜,又不知道怎么说”。另一方面,她也很感慨,“虽然我失业了,但是我还吃了两个菜。”

孟予则经常在社区食堂里遇到“三和大神”,食堂对面是一排劳务公司,门口天天有面包车在吆喝招工。社区食堂环境体面,15块钱一荤两素,有免费的饭和例汤,能让有需要的人有地方好好吃饭。



▲ 社区食堂一角。图 / 受访者提供

倒闭

但这样的社区食堂却很难持续经营下去。

大多数社区食堂由社区主导,引入第三方公司承包经营。要么由街道或社区居委会和第三方机构共同经营,要么由政府出钱委托第三方运营,或由社区内部团体(老人会等)运营,还有就是商业化的社区食堂,只是给老年人提供优惠。但不管方式如何,社区食堂由于客群、定价等问题,都很难赚钱,甚至大部分会陷入持续的亏损,只能靠补贴维持。

“去年是开业潮,今年成了倒闭潮。”43岁的陈玉自嘲。去年八月,她在四川广安开了一家社区食堂,请了四个员工,一个厨师,一个助手,一个服务员,一个收银兼采购,“人员已经精简到最少了”。

准备开社区食堂前,陈玉做过调研,社区食堂经营难度普遍较大,有位老板劝她别开,因为他自己的社区食堂快经营不下去了,现在改成了接待老年旅行团。陈玉自己经营着一家养老院,她发现县城里有部分高龄独居老人出行不方便,买菜做饭是很困难的事情,现在政府对社区食堂有补贴,大概估算不会亏,“不求赚多少,不亏就行”,顺便还可以给自己的养老院做做宣传。于是,她下定决心,开了县城里唯一的社区食堂。

但实际情况比想象中艰难。首先是利润太低。在餐饮行业,一家店的毛利率至少要在50%以上才有盈利空间,但在社区食堂,因为定价太低,毛利率往往只有30%-40%。

在陈玉的食堂里,两荤两素14块,一荤两素11块,素菜6块。扣除政府补贴,许多老人每餐只需付2至10元。虽然前两个性价比更高,但在绝对的低价面前,老人们极少选择两荤两素套餐。陈玉发现,那群长期在这里就餐的老人,基本都没有退休金,都很节俭,以每餐2元的素菜为主。她问过几位在这里消费高点的老人,如果不是子女给他们充值,多半也不会选择两荤两素套餐。即使一份素菜优惠后只付2块钱,也有老人说,“2元钱买一袋面够吃好几顿。”



▲ 两荤两素套餐。图 / 受访者提供

相比之下,年轻人们更愿意花钱,带来的利润稍微高一些,但作为社区食堂,要开拓年轻客户,陈玉也遇到了很多现实障碍。她曾经上过外卖平台,但扣除平台费用后,利润几乎被抽干了。还有年轻人曾给她反馈,吃饭时遇到对面老人一直咳嗽,觉得体验不太好。最重要的是,年轻人口味和老年人不一样,为了兼顾老人与年轻人的需求,陈玉曾推出辣和不辣两种口味,但只要客人少,菜就会剩下很多,原材料也浪费了。

收入少,但成本并不比正常餐厅低。社区食堂每个月工资支出近2万,300多平米的店面,一个月房租也上万,算上水电费等成本,每个月支出4万多,但营收只有2万左右,相当于每个月都承担着2万的亏损。陈玉只能指望当地承诺的20万建设补贴和老年人就餐补助,目前还在走流程中,“如果这笔钱下来,损失就会小点,但这程序走得太慢了,快扛不住了”。

为了创收,陈玉想了各种办法。刚开业,许多年轻人以为是专供老年人的食堂,不敢进门,她就在门口立了一个告示牌,写着“对外营业”。食堂的餐厅旁边设置了老年活动室,有老人们午餐后会选择来这里喝茶、下棋或者打牌,打牌加茶水每位收费5元。来吃晚餐的老年人比较少,她琢磨推出了针对年轻人的商务套餐、盲盒套餐,也在冰柜里摆上了酒水饮料,营业到晚上九点,偶尔延长到晚上十一点。最近,她和厨师商量,准备推出卤菜,增加一些收入。



▲ 陈玉的社区食堂设计了小包间。图 / 受访者提供

由于经营困难,部分社区食堂也存在着食品质量、消费套路等种种问题。在北京朝阳区的一个社区老年服务驿站,开在这里的“社区居民大食堂”已然倒闭,附近的居民对这家食堂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用老年卡划账总是多刷”,点评网站的差评也提到“口味不敢恭维”“宫保鸡丁不如叫炒花生得了”。

对于社区食堂的长期发展,社工专业的林朝曾在读研期间做过调研,毕业后她进入当地民政部门工作。她认为,社区食堂的经营者们最终都要思考一个根本问题:要经营的到底是商业化的餐饮店,还是靠政府补贴的公益性食堂?

林朝在一、二、三线城市都待过,她对比过不同城市的食堂,认为社区食堂在国内的发展,主要体现在地区差异上,例如南北差异、经济水平差异等。很明显的一点是,在上海这样经济发达、市民服务完善的城市,社区食堂的经营情况会更好一些。

事实上,社区食堂模式在新加坡已经成功运作多年。当地许多家庭不开火,一日三餐都是在“社区食堂”里解决。根据新加坡建屋发展局网站的资料显示,每9000多间新加坡人居住的组屋周边,就有一个小贩中心,每个小贩中心里平均有127个摊位。

因此,成熟的社区食堂并不只是为老年人服务,而是社会化餐饮的补充,可以覆盖数量庞大且不方便开火的青年独居群体、有孩子没时间做饭的双职工家庭乃至对稳定三餐有需求的群体,只是目前这些人的消费习惯并没有培养起来。

一边为营收焦虑,一边在与老人们的相处中,陈玉又感觉到人生的焦虑得到安抚。“老人们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现在老了,国家和社会对老人的关心照顾特别多,对他们来说,只有两个目标:怎么把身体保养好,怎么每天开开心心过。”她喜欢和老人们聊聊天,有时候打麻将三缺一,也会被喊过去顶上。

前段时间,食堂里有三位80岁以上的奶奶拼桌吃饭,从一件花裙子聊起,三位女士成为了朋友,陈玉记录下了这美好的一幕,她发在朋友圈,配文称:“三位优雅的‘80后’阿姨,在邻里食堂相识,一见如故。”

她只能等待,等更多的人走进食堂,所有的社区食堂也需要耐心等待市场的成熟。



▲ 2023年5月20日,乌鲁木齐,轩和苑小区的居民在长者食堂取餐。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