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ID:njunewtide),作者:周吴越、吴雨彤、张艺儒、王万阳,编辑:伍甜甜,原文标题:《人物 | 城市颠沛30年,他在社区按摩店找到安稳》,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和园盲人按摩馆的马师傅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工作服,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店里兜兜转转。


来这家店按摩,通常一次80元,时长1小时。按摩馆的微信群里总是有人在问,“马师傅还有时间吗?”预约他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在饭点,马师傅有时只能啃两个包子解决。


王煜是南京大学大三的学生,大一时期末在图书馆复习,姿势不佳,脖子总是僵硬。他经人介绍到和园按摩店求助,一开始没有固定预约的师傅,但总在群里看见马师傅的名字。王煜试着约了一次,后来一直都找他,几年下来有近3000元的消费记录,见证着他和马师傅共处的近40个小时。


但他不清楚马师傅是谁。


趴在床上,客人看不见马师傅的脸,只能听见一个声音问他们力度能不能接受,是不是平时伏案过多。客人会和马师傅聊天,但也怕他分心,影响到力度和效率。随着僵硬的肌肉、拥堵的经脉被拨弄揉开,卸下一身疲惫,客人满意离开,忘记马师傅关于坐姿的建议,甚至这个人。


一、失明前的山与水


马师傅很少出和园,但他并非没有探索过世界。35岁时,马师傅彻底失明。在此之前,从安徽到苏州、上海还有山西,他行过千里。


马师傅是安徽人,1994年,21岁的他孤身一人来到苏州,在古城区城东的大块头卤菜店工作。卤菜店对面是东园动物园。当时苏州的景点没怎么开发,现在门票70元的拙政园那时只要几块钱,相当于一斤猪肉的价格。马师傅借了老板的自行车,一个人逛了个遍。


插画:张艺儒
插画:张艺儒


几个月后,马师傅辞了卤菜店的工作,去盘门投靠老乡。


动物园在城东,盘门在城西南角,大约相距5公里。那时候苏州公共交通并不发达,马路很窄,车很少,多是摩托和自行车叱咤在双车道上。


马师傅没有自行车,只能用双腿跨越整个城区。“苏州挺小的,从动物园走到盘门,两个小时不到。”


在城西落了脚,马师傅和老乡一起在北寺塔对面的早餐店工作,制作汤圆、包子等小吃。马师傅不习惯苏州的口味,“什么都是甜的”,就和老乡一起煮面吃。尽管听不懂本地老板的方言,但也不担心被欺负,“店里还有好几个老乡。”在苏州,马师傅不是一个人,老乡是他在外重要的依靠。


插画:张艺儒
插画:张艺儒


苏州城区有许多小河沟,有次马师傅看见一个小朋友蹲在河边,拿着一根棍子,走近了看,原来在钓龙虾。钓龙虾不需要钩子,只要在土里刨点蚯蚓,用绳子绑在棍子上,伸进一米多宽的小河沟里,龙虾的钳子就会夹住棍子。马师傅一个小时就就钓了三十只,只是从来没见过龙虾的他在烹饪时犯了难。


马师傅在城区工作,但住在护城河外,附近就是火葬场。


有次马师傅帮卤菜店老板去城外的娄葑办事,坐了两个小时三轮摩托,路上全是农田,远处在修建宽阔的马路。


那是1994年,改革开放的重要窗口、中国新加坡合作的工业园区落址苏州,城外现代化建设如火如荼。


城市向外扩张并未改变古城区格局,北寺塔至今仍是苏州护城河内最高的建筑,但马师傅坐着三轮摩托去的娄葑,现在叫园区,有着苏州地标建筑东方之门与最高的房价。


这一切和马师傅无关。在苏州待了一年后,他回老家结婚,后来妻子去上海打工,他也跟着去了。


2000年的上海已经有了一号线二号线两条地铁,但马师傅从来没坐过。在他居住的郊区松江,还是公交方便。


经老乡介绍,他来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摆摊卖日用品。他跟着老乡去浦西批发市场进点手套、袜子,用布包着捆上自行车,再骑到浦东金桥菜市场附近摆摊,每天大概赚几十块钱,在上海全市职工年平均工资15439元的千禧年也能过得下去。


马师傅也碰到过几次城管,他有自己的对策,“摊位底下铺上布,城管来了就四个脚一提溜,跑呗。”做买卖忙的时候也被抓过,马师傅只能给城管5块摊位费,“五元能吃一碗面”。


马师傅空闲时喜欢一个人乱晃。有了自行车,能去的地方更远了。他喜欢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骑行,还特地买了地图,这样不会迷路。


尽管在浦东做生意,但马师傅没去过东方明珠塔顶。他要摆摊吆喝三天才能赚到100元门票钱。


马师傅选择在周围欣赏,“还是远看好看”。


比起苏州的园林和上海的高楼,马师傅最喜欢山西的绿水青山。


1998年春节后他跟着老乡去山西做生意,卖做衣服用的皮筋。从太原出发,马师傅一路北上经过古交、娄烦、忻州、繁峙最后到大同,走进一个个的村子兜售,从冬末待到初夏。


90年代的山西,煤矿还在走上坡路,“那边煤矿一个接一个,人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就是一身黑。”马师傅感叹,“但都很富裕,每家都有一米多大的锅,他们洗澡直接往锅里面去”。


插画:张艺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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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娄烦时,他寄住农户的窑洞里,旁边是两米多高的向日葵田,后面就是山。山上没有树,没有茂密的植被,更没有名胜古迹。


马师傅就想上去看看。野山没有围栏更没有石阶,只有陡峭的斜坡,顶上也只有碎石头和草。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山很高。马师傅一个人爬了两次。


“如果不谈挣钱什么的,山西那边挺好的,有山有水。”


马师傅失明后再没爬过山。


二、逐渐失明,漂泊向盲人按摩店


2006年,他在上海一家纺织厂上班,主要负责裁剪。对于一个忙于生计的工人来说,失明是一个缓慢、难以察觉的过程。先是远看看不清,只能看到近处。“这对工作没有影响,刚开始就没注意。”


后来马师傅白天能看清,一到晚上就夜盲,开始影响裁剪的工作效率。在上海检查后医生开了药,吃了半年,视力仍在变得模糊。


因为病情恶化,马师傅在上海的工作难以维持。2008年他回到老家,在当地医院确诊为视网膜变性。


“这是一种遗传疾病,医生说看不好。可我家里也没人得过。”马师傅没有放弃,到处求医,最远去了青岛,在一家眼科专科医院待了一整天。所有医生的答案都一样:死不了,也治不好。


插画:张艺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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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马师傅待在老家,没有工作,也基本不出门。世界在一点点变模糊,一点点变暗,白昼和黑夜没有分别,不过是难熬的混沌。


他再也没吃过药,看过医生。


马师傅不知道完全失明的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工作。之前尝试中医,开中药也花了不少钱,儿子女儿都是父母在管,妻子也在外打工,他不能成为家庭的负担。


马师傅的漂泊并未因为失明停止。


闲在家里,马师傅也定期和老乡联系。经人介绍,他跟着一位老乡再次回到了苏州。老乡在甪直古镇开了一家小型按摩馆。十几平米的店铺里,按摩床只有三张,马师傅和老板夫妻三个人就吃住在这里。


马师傅的手做过汤圆、裁过衣服,现在要重新学按摩。他先在老板背上练习,先学基本手法。揉用掌根,拨用指节,点用指尖,力道和角度都有讲究。再找穴位,从头到脚,从躯干到四肢,颈肩背腰腿这些容易劳损的地方更是重中之重,再背一下穴位的名称,能更好镇住客人。最后学正骨,一掰,“咔”的一声,凸起错位的骨骼恢复原位。在老板身上练习一个月后,马师傅开始给客人按摩,前三个月作为学徒,他都没要工资。


甪直这家按摩馆生意并不好,马师傅推拿一个小时提成25元,一个月也只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2016年,在老乡的帮助下,马师傅去了上海的按摩馆,这家按摩馆只有三四个师傅,工资却几乎翻了一倍。


他有一个同事来自海南,马师傅觉得很奇怪,一个盲人是怎么跨越大海,辗转来到上海。原来海南同事擅长用电脑,在网络论坛里提前联系,请人在异地接他。在智能手机出现前,电脑上就已经有针对盲人的无障碍读屏功能。马师傅听同事说,“论坛里还有盲人写小说呢”。


在苏州时,马师傅买了一台插卡录音机,从电脑上下载相声小品闲暇时听。在2015年,马师傅有了第一台智能手机,自带读屏功能,不用学盲文也能和人聊天交流。他听单田芳评书更便利,也接触了网络小说,爱上了《鬼吹灯》和《盗墓笔记》。


马师傅为了更高的工资待遇,经老乡介绍,2018年前往镇江扬中的一家老字号按摩馆工作。“去的时候还以为是扬州。”


扬中和扬州发音相似,仅凭听觉,马师傅难以分辨。


但扬州或扬中没有什么区别,不管在哪座城市工作,马师傅只在按摩店与宿舍之间两点一线。


按摩店新客的第一位师傅非常重要,“推舒服了以后就一直找你”。老字号按摩馆有30多位师傅,不全是盲人,马师傅因为看不见,不能及时招揽客人,因此客人不是最多的。


2020年到了南京后,马师傅在和园盲人按摩店成为了常客最多的师傅。同店的师傅问老板娘,能不能匀点客人给他们。老板娘也很为难,“不是我推荐,你看这些客人就是冲着马师傅的时间预约的。”


马师傅很谦虚,“我们这一行也不讲技艺高不高超,只是我的手法更多人适应,按多了就有经验。”


能让每个客人适应是很高的标准。


每个客人劳损程度不同,承受的痛觉和敏感程度也不一样,这要求师傅感受客人肌肉的僵硬程度,凭感觉使出自己的力道。手法的使用很关键,手肘点穴位能比手指使出更多力气,师傅也会更省力,但力道难以把控,客人容易受不住力。


马师傅总结经验,他主要使用手指和关节进行点穴与揉搓,能更好控制力道,让客人适应。但这样做的代价是他的手在和客人的僵硬肌肉对抗中严重变形。


插画:张艺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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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傅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在中国,对于视力障碍者,尤其是盲人来说,学习推拿按摩,是大多数人的职业选择。根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数据,截至2021年,像和园按摩馆这样的保健按摩机构,全国有17128家。


找马师傅按摩的客人,主要是对他的手艺的肯定。马师傅每天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客人趴着,看不见背上那双手的模样,一个小时起身后,也不会关心。


马师傅也没必要说。


三、四散的家与漂泊中的连结


几次跳槽后,马师傅的工资确实比之前高,一个月能拿到7000元左右。这几年,马师傅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一双200元左右、加厚的冬季运动鞋,夏天穿的鞋便宜不少,单鞋只要二三十元就可以买一双。他一个月吃住在店里,花销不过几百,他说要存着给孩子以后结婚用。


马师傅一家人散在四个地方。儿子去年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也去了苏州甪直打工。女儿在合肥准备考编制。妻子在2011年和马师傅离婚了,现在在外地开熟食店。


过去马师傅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不多。和妻子在上海打工的时候,暑假儿女会来上海待一个月,出租屋里住不下一家四口,马师傅就到老乡那边借住。


失明后,孩子是马师傅的父母拉扯大的,他在外面挣钱,只有过年能回来一次。


“干我们这行都没有休息的。”


一个人漂泊在外,老乡是马师傅失明后的重要依靠。


马师傅几次工作都是老乡介绍的,前往新的城市也有老乡接应。在甪直的小按摩馆工作时,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微信,只有一部老人机。马师傅就把认识的老乡的电话号码记下来,空了主动打过去。现在马师傅仍然会在微信上和老乡们聊天,打微信电话聊聊近况。


插画:张艺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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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漂泊之人以老乡的名义聚成一张网,把中国所有城市都织在一起。当乡音说出了那些陌生的地名,马师傅有了出发的勇气。


除了乡缘,还有业缘。马师傅在几个盲人按摩招聘群里,“要换工作可以和里面朋友说一下。”


中国城市化的过程中,有无数像马师傅这样流动劳动者。


漂泊在城市边缘的近30年中,当许多人都认为苏州最高的建筑是东方之门时,马师傅始终难忘在早餐店看见的两个北寺塔。一个是真实的塔本体,一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飘在右面的空中。那时候北寺塔还没有围栏,是老城区最高的建筑。


如今,马师傅在按摩行业已经工作了12年。他计划在60岁退休回老家,停止这一生的漂泊。


但马师傅无法靠岸。他没有退休金,以后还要想办法挣钱。


尽管看不见,马师傅明白,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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