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内文配图由深圳微时光提供,头图来自:深圳微时光


听说蔚蓝把iPad、游戏机还给了喜欢游戏的11岁女儿,还缩减了孩子的上课时间和家庭作业,一个朋友特地请蔚蓝到家里吃了顿饭。


“你不要害了孩子,你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如果孩子上不了大学,你认为她能做什么,除非她是一个天才。你的孩子是天才吗?”朋友问蔚蓝。


“她认为孩子就两条路,要么做天才,要么走应试教育的路。”蔚蓝能理解朋友的苦心——文凭是敲门砖,招聘者没功夫看你孩子优不优秀,没有这块敲门砖,我先淘汰你。


“朋友的担心,其实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担心,如果你不能达到某个水位线上,你将会面临生存的灾难。但我觉得,你有头脑、有创意,活着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不见得非要去工厂每天12小时流水线。”


“即便走了应试教育这条路,大学毕业出来,就一定能走得好吗?这个社会的变化在于什么呢?它卷得越来越快了。”


“女儿为什么失去了活力?”


2023年3月,蔚蓝跟11岁女儿颗颗又一次爆发了冲突,导火索还是电子产品。


颗颗把游戏机藏在作业本下面,如果不注意观察,那还是一个认真赶作业的背影。


蔚蓝觉得自己算得上一个开明的母亲,对孩子成绩没有什么要求,颗颗作业过于繁重时,她跟丈夫还会帮忙完成一些字词抄写。颗颗成绩一向不错,学习上没让蔚蓝操过心。在颗颗沉迷电子产品之前,母女俩可谓无话不谈。


蔚蓝再一次从颗颗手中拿走游戏机时,看着孩子对抗的眼神,蔚蓝感觉自己,变成了那种最令人讨厌的家长,她开始思考冲突的根源。


“表面看起来,孩子沉迷电子产品,伴随这个,她不爱跟我们说话,看起来也没什么活力,周末让她出门玩一会儿,她也不愿意。仔细想想,孩子的精气神儿,从上小学以后,就一年比一年更差,问题的根源,在于学校主导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上。”


那次冲突过后,蔚蓝问颗颗,“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孩子说,“我想要你多陪陪我”。


这个回答让蔚蓝惊讶,她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陪伴孩子不是问题。颗颗说出这句话后,蔚蓝发现,自己只是跟孩子在一块儿待着,并没有高质量的陪伴,母女俩已经很久,没有靠在一块儿说说知心话了。


孩子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颗颗就读于惠州一所私立小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孩子每晚的作业量激增,蔚蓝感觉老师布置作业,是以记性最不好的孩子为标准,“记住一个词,记住一个句子,需要抄写十遍二十遍。”


颗颗早上出门上学,放学回来已经下午6点半,7点半吃完饭开始写作业,怎么着都要写到9点,洗漱完就得上床睡觉。周末的时间,同样被作业占据,“这一周当中,我基本就没有什么时间跟她交流。”


“除了上学,放了学就写作业,写完作业就上床睡觉。生活除了电子产品带来的乐趣,找不到其他的乐趣了。”



“我觉得这种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人活着要有一种活着的状态,上班也好,上学也好,得有自己的生活,有余暇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即便只是发呆,也是给自我的一个空间,而不是从早到晚被鞭子抽着。”


蔚蓝和丈夫商量后,决定与老师沟通,取消颗颗的语文、英语家庭作业。减少了这部分内容,孩子每晚少写1个小时的作业。每周五下午,颗颗不再去学校上课。


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丈夫要比蔚蓝稍微焦虑一点。不过,他跟蔚蓝一样,不希望孩子被应试教育束缚。


“每一段话,每一篇课文,每一首诗都要问表达了作者什么思想感情。” 有一次,蔚蓝给颗颗讲起王维的诗,她让孩子脑补一下,诗句营造出的画面和意境,颗颗说她脑补不出来,在课堂上,每一首这样的诗,都“体现了诗人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


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还是蔚蓝读小学时的那一套——《一次快乐的春游》《妈妈,谢谢您》《一件让我感动的事》……一次蔚蓝问老师,为什么给颗颗的作文打这么低的分。老师说“你家孩子不会用好词好句”。


“她的评判标准就是比喻拟人这些修辞用法有没有用上。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觉得没办法跟老师沟通。”


前段时间,颗颗回家告诉蔚蓝,老师把自己的作文撕了,因为她的写作格式不对。同时,老师还惩罚她补写两篇作文。蔚蓝打电话问老师,为什么要撕掉孩子的作文,老师回答,“为了让她长记性”。


“我小时候,老师的教育方式虽说也简单粗暴,但不像她的一些老师,粗暴里还带着对孩子的恶意”。


在深入讨论之后,夫妻俩的意见趋于一致,“学校的语文教育,没有多大意义,英语的话,我们在外面上的学习班,进度已经远远超过课堂。孩子没必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课堂和家庭作业上”。


在蔚蓝看来,学校的教育方式,与三四十年前并无多少差别。但颗颗的童年,与自己的童年时代可谓天差地别。



蔚蓝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上面几个姐姐都是学霸,与姐姐们相比,她的成绩只能算是一般,父母的教育方式也有些简单粗暴,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蔚蓝的青春期过得很是痛苦。


但那个时代的孩子,拥有独自于学校和家庭的外部环境。“小孩子们有一个同辈人之间的独立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独立于成人世界之外。”


“我们上学那会儿,下课铃一响,就冲到了操场。放学以后书包一丢,整个大院子里的孩子都聚在一起疯玩。现在的孩子呢,下课10分钟除了上厕所,不能出教室门。回到家里,要找小朋友玩耍,还得让自己妈妈给对方妈妈打个电话。 


“我们跳皮筋儿,玩各种游戏,规则都是一代代小孩传下来的。皮筋儿跳得好的,别人就喜欢跟你一对儿,跳得不好,没人喜欢跟你一队,这个社交规则,又残酷又公平。现在的小孩子,没有自己的独立小社会了,成长环境非常单一,他们的成长模式、心理模式,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周五下午这段时间,从课堂中解放出来后。蔚蓝花在孩子身上的精力和心力,比以往多了很多。她陪着颗颗看纪录片,读书,或者出门走走。最近她在陪孩子读《水浒传》,她还在准备一个有关北宋历史地理的课件,也是要给颗颗普及的通识知识。


颗颗也要完成蔚蓝布置的任务。前些天她安排的作业,是把西红柿的知识总结出来,颗颗完成得不错。


剩下的时间由颗颗自己支配,“打游戏,玩ipad都可以,但不能一直玩电子产品,时间长了我会提醒她出门转转,或者干点别的”。


蔚蓝对游戏不感兴趣,也不希望颗颗痴迷游戏。但她也发现,游戏激发了孩子的很多兴趣探索。在玩“塞尔达”这款游戏时,颗颗检索了很多知识,比如“塞尔达”的主题音乐,以及其中的手风琴音乐,还对视频剪辑产生了兴趣。她不得不承认一点,孩子对很多领域的探索欲望,的确是由游戏延伸出来的。


孩子的活力也在逐渐恢复,“以前回到家里,书包一摔,吃完饭马上开始写作业,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现在回到家,她会主动跟我讲学校里这个事儿,那个事儿,晚上还会拉着我,在她的小床上聊一会儿,我感觉一下子回到她读小学之前,我们那种亲密的感觉。”


颗颗今年读五年级,对于孩子的未来,蔚蓝还想不了太远,国际学校的费用超出了她和丈夫的经济能力。“走一步看一步吧,小学还有一年,我想看看她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初中她摆烂两年也无所谓。如果孩子有一天真的不想去学校,我是可以接受的。”


人的教育


在蔚蓝看来,学校的教育模式已经体制化了,与上班一样,你要内卷,要努力,不然就要被社会淘汰。“我们多少已经被无意识地异化了,孩子更容易受外界潜移默化的影响”。


颗颗的小学生活,从踏入校门时就拧上了发条。“一年级学业稍微宽松一点,每升一级,头上的紧箍就会紧一点。老师会说,你现在二年级了,我们进入了一个紧张的状态了,三年级了又会说,三年级是一个转折点了,层层加码,把焦虑一层一层地往上加。”



蔚蓝跟一个学生家长关系不错。俩人聊起过应试教育的问题,那位家长与她的想法不同,“我知道应试教育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一定得保他的成绩。我是从最底层奋斗起来的,我就害怕孩子也落入底层”,对方说。


蔚蓝用机械化养殖场,来比喻教育的异化——一群群刚出生的小鸡被送上传送带,经过几道分拣程序,健康的小鸡被送到各个养殖场,成为蛋鸡或肉鸡;公鸡和病弱鸡被送入另一条传送带,送进粉碎机成为饲料。


蔚蓝的朋友L,是个“虎妈”式的单亲妈妈,女儿读中学时,为避免孩子分心,家里实行了6年“三不通”(不通电视、电话、网络)。女儿读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都由L挑选决定。女儿大学毕业后,L又利用自己的人脉,把孩子送上稳定的企业岗位。


成长于高压的家庭环境下,L的女儿在读大三时终于爆发,挂科严重,一度面临肄业的风险。女儿控诉自己青春期的压抑,被强迫做选择的痛苦,母亲的教育方式已令她严重抑郁。


蔚蓝将L的教育形容为“盆景式育儿”,女儿一直活在母亲的羽翼下,像一个修剪完美的盆景,看起来一切都好,却没有自己的样子。


德国社会学者哈特穆特‧罗萨在著作《新异化的诞生》中,描述了内卷社会的困境——以前你要走在前面,走快一点就可以,现在你想保持原来的位置,只能拼命地跑,随着运转速度越来越快,人的异化程度是越来越高的。



蔚蓝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朋友,在孩子开始读书时,就选择了另外一条教育道路。


其中一个朋友在大理开客栈,没有让孩子进入学校。夫妻俩购买了一个国外的小学教育课件,蔚蓝看过那个课件,内容很棒。大理的生活环境天高地阔,孩子也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去玩耍。


蔚蓝还有个朋友居住在深圳大鹏,他的儿子S与颗颗年龄相仿,从两年前开始,S每周只上四天课,蔚蓝第一次听到时非常惊讶,“那周五干啥”。“想干啥干啥”,朋友说。


后面再见到S,孩子的变化让蔚蓝大为意外。S出于兴趣,自学了定格动画和漫画,四格漫画已经画了好几个本子。因为漫画画得实在太好,很多同学争着出钱看他的漫画,S因此赢得了很多尊重。“即便如此,他父母仍然觉得上学的天数太多了。”


蔚蓝注意到,这些敢于走不同道路的朋友,家境通常都不错,但也不至于大富大贵。


蔚蓝将自己的家庭教育经历,朋友L的“盆景式”教育,以及对应试教育的讨论,写成文章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后,一位网友站在“小镇青年”的角度,给了她一个略带讽刺的回复,“我很羡慕L的女儿,对我来说,你的教育方式很中产,很隔阂”。


一开始蔚蓝觉得羞愧,“要是小镇家长听了我的忽悠,不让娃写作业了,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她之前未考虑过的问题。


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不管父母的经济能力、社会地位如何,教育的本质应该都是一样的,“人的教育,就是‘把人当人看’。正常父母对子女的期待,本来也该如此,不管他们能赚多少钱,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都能相信自己的价值,活出自己的意义。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去驯化、压制孩子。”


我与蔚蓝分享了我的见闻。


去年在跟进一个选题时,我接触了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w,w生活在深圳一个城中村里,父亲以开文具店谋生,母亲在超市打工。w读完小学后,父亲感觉学校教育不适合女儿,建议w在家自学,其后6、7年里,w在父亲的陪伴和指导下,在美术领域自学了大量知识。


按w的计划,她打算成年后做一名咖啡师,两年前,兴趣使然,她又进入一所创新学校学习建筑设计,在w未来的求职和生存问题上,这个普通家庭没有过多的焦虑。


“这种无条件养育的心态,真的是非常难得。这才是真的活得踏实的人,心里有底,我不会被别人随便卷走。哪怕我挣钱不多,我也不觉得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蔚蓝评价。


种下一颗种子



回归到日常的家庭教育中,蔚蓝和颗颗还要面对各种琐碎的问题。


颗颗在长大,成长的烦恼接踵而至。“比如她跟别的小孩格格不入,之前她为这个事情非常郁闷,她一直希望别人喜欢,跟别人融合得好一点,她也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


家庭教育方式,是颗颗在同学中“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


“她喜欢的东西,看的书,了解的事情,跟别人聊不到一块,比如他们班女生喜欢讨论男团、女团、流行歌曲,她完全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也不感兴趣。”


价值观念上,颗颗觉得班上不少同学算得上“小粉红”,“一提美国、日本要去咬人的状态”,颗颗不认同。


蔚蓝跟颗颗讨论过战争和暴力,“我讲的是一些很基础的观点,暴力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从战争中学习什么,仇恨对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人类文明有什么样的影响。”她也给颗颗推荐不少相关书籍。视野更加开阔之后,孩子在这个问题上,也更难跟那些同学聊到一起。


颗颗身高已经有一米六五了,这个高个子女孩,骨子里比她的同龄人更加“小孩”,“很多小孩已经比较社会化了,了解很多人情世故,她在这方面还是一无所知,所以有些时候,她会非常的困惑”。


颗颗一直苦于人际交往的问题。蔚蓝曾给她推荐过一本讲友情的书籍,作者提到一个观点——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关系。颗颗看后说,“我不认同这个观点,我认为有朋友是很重要的”。


蔚蓝也跟颗颗分享过美国心理学家朱迪斯·哈里斯的著作《教养的迷思》,作者提到自己学生时代的转学经历,新学校里的女孩们都是小淑女,梳着金黄色发辫,经常聊时尚,那些女孩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当时,朱迪斯·哈里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并为此感到痛苦。成年后再回顾这段经历,她庆幸于当时的格格不入。


“但孩子想不了那么远,现在就是不痛快。我只能给你种下一颗种子,在你苦恼的时候,引导你把目光往长远里看一点。你心怀希望,你不会永远处于这个状况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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