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绑架新娘事件。
纪录片导演跟拍了3年。“新娘”琪想挣脱自己的命运,但山里的“迷雾”太深太厚。很多观众说,情节之荒谬,仿佛在看一出剧情片,然而,这一切,竟都是真实与残酷的现实。
很难想象,在文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14岁的女孩被团团围住,一遍遍向围住她的人抗议:“我不想结婚!”“我还没准备好!”
她太怕被拽走,甚至赖坐到了地上。
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能阻挡即将到来的命运。
先是男方的母亲伸手拽起了女孩,很快围观的人都开始动手。女孩一路被拖拽到门外,尖叫挣扎,衣不蔽体,却无人理睬,抢婚的男孩甚至抱起了她的双脚。
她四脚朝天,无处借力,徒劳地甩动双腿,像每一个待宰的牲畜一样。
事情发生在越南北部一个云雾缭绕的山村。抢婚,是这个村子里赫蒙族的传统习俗。
导演何黎艳在这里跟拍3年。原本是想记录童年美好时光,可拍着拍着,故事的主题却逐渐偏离……
贫穷、酒精和抢新娘
如果要说这个村子里有什么鲜明的东西,除了每天早晚弥漫的大雾以外,最无法遮挡的,就是贫穷。
主人公琪一家的房屋昏暗,墙壁用木头拼接成。七扭八歪的木片,透光又透风,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
人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大山里的土地。
不至于食不果腹,但也说不上富饶。
一旦水稻的品种选错,土地上种出来的庄稼,甚至都不够一家人吃。
孩子们传唱的童谣,内容是关于贫穷和学习的:
爸爸妈妈,我写这几行字让你们知道我很痛苦身为穷人生活是如此艰困没衣服穿,没东西吃
但我会继续念书
也不是没有其他赚钱的途径,可一切抵不过酒精。
琪的父亲整日喝得烂醉,即使是在镜头前,也常常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劳作。
导演拍到父亲在鸡窝里逮到一条正在偷吃鸡蛋的蛇,他用这条蛇去交换了一瓶酒。
琪一边做饭,一边听导演说了这件事,她有点不开心。可并不是因为父亲难得赚到的“外快”却被换成了酒,而是:
“一条蛇只换一瓶?太不划算了吧,我哥哥能卖到5块钱。”
大人们的言行影响着孩子。
琪跟朋友们热衷玩过家家游戏,主要剧情有两种。
一种是喝酒。
他们会用豆角假装酒杯,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饮而尽。
一种是抢婚。
贫穷和酒精并没有限制这里人们的繁衍。
在这个山村,抢婚是代代相传的习俗,每个农历新年,都是抢新娘的时节。
女孩的父母会叮嘱她们千万别在夜间独自出门,也千万别跟男孩回家。
而男孩们则会蠢蠢欲动,只要顺利将女孩带回家,第二天向其父母求亲,就基本能顺利将新娘娶回家。
孩子们笑着你追我赶,半推半就。
琪主动扮演新娘的姐姐,在阻拦妹妹被抢“失败”后,她煞有介事地假装生气。但在游戏的最后,“新娘”的娘家人与夫家会达成和解,还会拥抱新娘并祝福她:
“你要幸福哦,我们很快会去拜访你的新家人。”
这三样东西在这个村子里,似乎是与生俱来,如影随形,无人质疑的:
贫穷、酒精、抢新娘。
琪的姐姐就是被抢走的。2015年,姐姐还在读高一。而现在,姐姐连二胎都有了。
琪甩着手,笑着讲了这个故事,神情里甚至有一些少女的羞赧。
村里的女人大多也都是被抢来的,她们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呢?
〓 琪的母亲,也是被丈夫绑来的。
在这个村庄,女人才是主要劳动力。
琪的父亲从不生火、不喂猪,每天喝醉了就睡,从不管孩子,什么事情都埋怨妻子孩子,辱骂她们。
女人们干活的时候,婴儿就睡在田边的塑料布里。
抢婚意味着什么?
女孩的童年在这一瞬间骤然结束,她们被强迫略过成长的时间,迅速成为了一个妻子。
导演说,她想知道童年是如何消失的。拍完这部片子以后,她获得了答案。
“她只想玩,但她的童年就此结束。”
在戏剧性的那一天来临之前,导演就问过琪:“如果抢新娘发生在你身上怎么办?”
“我不怕。”
而导演的回复是——“你应该要怕。”
“游戏”的代价
一场迷雾里,琪的童年结束了。
在大集上,琪遇到了一个向她示好的男孩。她跟着男孩回了家。
虽说不干涉拍摄者的命运是纪录片的黄金守则,但这一次,导演忍不住了。可是,她的劝告却被琪置之脑后。
她曾经跟前男朋友回过家,琪把这一切都当作“恋爱游戏”。
男孩也对着镜头保证说,自己是正人君子。
导演独自回去,告诉了琪的母亲。
按照传统抢婚的流程,女孩会被男孩带走一个晚上,家人并不会前去寻找她。
可有不少女孩也因此被拐卖。等家人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女孩们早已被转移到陌生又遥远的地方,他们连带走女孩的男人是谁都不会知道。
因此,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担心:
“我得确认她不会被卖掉。”
母亲不停地给琪打电话,又去琪的朋友家,确认男方的身份。
带走琪的男孩叫旺,村里的一个男孩跟旺一家人关系不错,母亲立马放下了心防,开玩笑地问:那他们家有钱吗?
对方回答:当然没有,他可是赫蒙族。
哄堂大笑,好像没有人再担心琪。
除了导演。她去劝说琪的父亲,“我们去把你的女儿带回来吧。”然而,玩着手机的父亲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导演,拒绝了:
“我可以,但我不要,那是他们的问题,做父母的不能介入。”
第二天一早,男方家人就上门来“提亲”了。
父亲向媒人给出了自己的条件,似乎早就已经想好:
要彩礼2000元的现金,300块的礼物送给琪的亲戚,10公斤鸡肉,100公斤猪肉,还有他最爱的20升酒。
男方家人离开后,母亲给琪打电话,语气里满是嘲讽:
“他爸喝酒比你爸还凶,你还想嫁给他?”
琪在电话那头说,自己并不想嫁给旺,他爸是不折不扣的酒鬼。
“你才去一天就什么都摸透啦?”母亲的话语里明显有些欣喜。
可事情并不总能如琪所愿,男孩跟着琪一起回到了琪的家里。为了避开他,琪干脆躲进了学校,母亲来学校,又把她带回了家。
传统习俗并不允许她躲避,她只能直面这个男性。
男孩在琪的家里住了几天。母亲不许她逃避,说这样会给家里人丢脸;父亲更是反复嘱托琪:不论你选择跟谁睡,都一定要保证旺有床睡。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你要记住。”
就这样拉锯了几天以后,终于,男方家人在某一天清晨,上门抢人。
没有人敢阻拦。
琪的父母都说,这是孩子们的事情,父母不好干预。
导演再次忍不住出手干涉,虽然,这样并不是最完美的纪录片拍摄方式。可是,她却被本地人一把推开:“你不要管。”
“新郎”的家人还在一遍遍游说,“婚姻的好处你不懂。”
琪的哭喊没人应答,被拖拽着,像牲口一样,四脚朝天,即将运出村口。
她向导演求助:“救救我!”
导演也顾不上其他,转向琪的母亲,急迫地说了一句:“帮帮她!”
母亲这才出声喊住了抢婚的人。她走上前,帮琪理了理衣服。
看着镜头直晃晃对着,抢婚的人没太过分,琪坐在地上哭,母亲给她出主意:
“如果你要分手,得喝分手酒。”
琪抹了把泪,迅速爬起来冲进房子。
故事的最后,两人喝下了分手酒,琪逃过了一次抢婚。
如果没有摄像机,没有导演在……那琪的命运又将是如何呢?
不敢想象。
困在迷雾中的人
被困在大雾里的,不仅是孩子。
比起父亲的冷漠,琪母亲的心情要复杂得多。
一方面,她不满于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的婚姻有诸多抱怨,她深知一场糟糕的婚姻会如何毁了女人的一生。她想救救自己的女儿;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知道如何去帮助琪摆脱这样的命运。
在抢婚发生之前,母亲跟导演说,如果有人来抢琪,她会哭着不让她走,因为琪还太年轻。
导演问,那多少岁可以结婚呢?
母亲说,18岁。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我怕她不听我的。”
母亲跟琪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是她指责琪跟前男友回家。
但就像其他万千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家长一样,母亲明明想保护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伤人的。
“我会贱价把你卖掉,让你称心如意。”
在琪被旺带走的那个晚上,母亲担心不已,给她打电话勒令她回来,还去朋友家问对方情况和联系方式。
传统习俗和强势的丈夫都在阻拦她去接回女儿。
母亲只能反复给琪打电话,告诫她一定要主动要求跟旺的姐姐一起睡,或者干脆坐在壁炉旁保持清醒。
她一边笑着劝慰导演“不要难过,去睡吧”,一边独自在床边抹眼泪。
她是难过的,但她的难过只能倾诉于无能懒惰又嗜酒的丈夫,自己无助的人生,女儿即将离开,自己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她也许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为什么而哭。
她在旺的家人上门讨论彩礼时试图表达拒绝,反复说琪还小。
但又在琪躲藏进学校的时候去把她带回来,念叨着这样会让全家人丢脸。
她教琪拒绝,却又告诫她一定要委婉。
“说你还没准备好,你很抱歉”、“说你不能跟他共度未来,你很心碎。”
因为,“如果你不圆滑,他们会说你做作。”
母亲就是一个被困在迷雾中的女人。
受限于眼界,受困于习俗。
她感受到生活的困顿,感受到一切好像不应该这样,但又身处其中,无法抗拒,甚至希望能被这荒谬的环境夸一句“做得不错”。
而琪呢,她就是下一个母亲。
2022年,在纪录片放映会上,导演哽咽着讲述了琪的现状——
琪说服了父母离开村庄,去到远一些的寄宿制学校上学。后来,她还申请到了奖学金,足以支撑她继续读书,可以去越南最好的大学。父母都为她感到骄傲。
一切似乎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然而,疫情发生了,琪被迫回到老家。在老家,她又遇到了爱情。在放映会的前一年,琪结了婚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一年,她17岁。
琪再也不接导演的电话了。观众席一片叹息。
纪录片结束了,然而生活还在继续。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每一个女儿都在重复母亲的路。
琪已经算是比较有现代意识的女孩了,但她依然没有逃脱祖祖辈辈的命运,没有走出幸福就是恋爱嫁人的藩篱。
她在迷雾之中,摸索前行。琪隐约知道这不对劲,可她所生长的土地,她能听到的全部言论,能看到的全部世界,都是按照这样的一套逻辑运行的。
母亲爱她,但母亲会告诉她别听学校的,学校只想你继续学业,不考虑你的未来;
学校帮她,但学校的老师面对毒品的态度都是,“家里可以种,但不能说出来”;
同龄的朋友觉得抢婚游戏有趣;
女性长辈聊天的时候会告诉她被抢的时候要考察男人的“尺寸”……
她们无处着手,她们走不出迷雾。
“哪里可以休息,到处都是烂泥。”
导演曾经在纪录片里问琪和妹妹:“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孩?” 最开始,琪只是说,“我不知道。”
导演又问,“你成绩怎么样?” 琪受到了启发,便手舞足蹈地说:“我想读很多书,赚很多钱。”
琪从旺家回来的那个晚上,也对着镜头说:“我必须念书,然后找工作,这样就能带我妈去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村庄,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有多不同。我想给她她应得的一切。”
影片中少有的轻快、明亮的画面,几乎都是在学校发生的。
琪这一代,在文明和愚昧的交界处。
无需指责也无需扼腕,琪已经比她们的母亲走得更远了一些。
而文明的光,终是要穿透迷雾的。
作者|闫如意 编辑|花木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