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限牌。
很多年以后,
老舅还会想起那风云变幻,
惊心动魄的一个月,
几乎改变了他的命运,
又几乎带着他走向绝境。
从杭州限牌开始,
他的生活就仿佛被“车牌”绑架了一般,
随着杭州车牌竞价曲线,
浮浮沉沉沉沉……
△钱江晚报此前报道
囤牌300块
老舅本姓王,安徽人,90年代就在杭州各个旧货市场里倒卖二手车,也就是俗称的“黄牛”。后来生意有起色,就从老家带来了三个外甥,驻扎在杭州汽车城,外甥们喊他“老舅”,久而久之,汽车城二手车市场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喊他“老舅”。
老舅,身高185,体重只有58公斤,瘦得皮连着骨头,站着像一根电线杆,坐下来像一只蜷缩着的虾。
老舅脾气不好,做生意的眼光倒还不错,资历又深,二手车市场里的人喊他老舅,带着三分亲切,三分畏怯,还有三分尊敬。
老舅曾经是汽车城二手车市场的风云人物。上了年纪,老舅也会时常念叨起限牌那年的事。
“二手车的天要变。”混乱中,老舅嗅出了商机。当时,上海的车牌已经竞价到8万元一块了,他和外甥们合计了一下,要是杭州不限或是限了车牌不能交易,手里囤的这些车卖一卖赔本不超过50万元,要是限了能交易,那就是“无本万利”。
他们把手上的钱统一统,又四处筹了些,买了100多辆长安面包车,3万块一辆,全是最低配;又把家里在用的车,亲戚朋友的车都做了存量二手车的备案。后来时间来得及,他又陆续买了几十辆快报废的二手车也做了备案,一共囤了大概300个存量二手车。
别人问老舅“你干啥呢”,老舅也不藏着掖着,赶紧劝“别管车况孬好,赶紧买”。于是,连手里没什么钱的新手也跟风买了好几个车。后来的三年里,他们靠着倒卖存量二手车赚了钱,拿着钱又付了新房首付,在杭州安了家。从此,老舅消瘦的身躯变得伟岸,“老舅”的称呼里“尊敬”似乎也涨了两分。
差点“暴富”
2014年3月25日下午4点左右,杭州宣布限牌;傍晚6点,工商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进驻到各个4S店。时任广汽丰田某经销店的销售高远(化名)亲历过这魔幻的一晚。
那一夜,4S店灯火通明,没有任何优惠,也没有难卖的车型,消费者疯狂抢购,来看车的几乎没有废话,就是开单。高远几乎是以5分钟每张的速度填着销售单,现车卖完了,订在途的,在途的也写完了,最后连没有任何信息的新车订单填上购车人信息也都开了。平时3000元的订金人们都嫌贵,那晚的订金涨到3万元,买车的人也没有怨言。“大家甚至都没想,没有车架号信息的单子有没有用,先填了再说。”高远说,凌晨停止开单,但那天整理完资料,走出4S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
老舅也是抢购到最后一刻的人。甚至更孤注一掷,花掉手里的最后一笔现金。
杭州的限牌规则里,已备案的存量二手车可以交易,最多交易一次,交易时产生新的指标,这也就相当于二手车牌可以交易。
于是,存量二手车通常是旧车一个价,车牌一个价。遇到只想买牌的客户,二手车商们先把车过户给客户,客户“买了二手车”上好牌,再把二手车卖掉(有时是卖掉,有时是双方商量好直接退回给原车商),就产生了新的指标,再把这新指标换到自己名下的新车上,两道过户手续,就完成了一轮“洗牌”。二手车商们拿回了车,卖出去的就是车牌钱。
杭州限牌后,摇号人数陡增,竞拍价格一路水涨船高,竞价均价一度突破5万+,存量二手车的“车牌价”也跟着飙升。
竞拍车牌尚且需要资格,或杭州户籍,或缴满两年社保,但通过买卖二手车获得的车牌,只需要一张身份证。所以很多没有竞价资格又有钱的人,都喜欢从二手车商手里买牌。圈子就这么大,谁手里有牌,出什么价“黄牛”们门清。整个二手车市场里,囤牌的人很多,老舅又是数一数二的多,大家遇到客户,就都来找老舅。
老舅卖牌很随性,交情好了就卖便宜点,1-2万也卖,8-9万的高价也卖过。总的算下来,均价大概在4-5万元左右,和竞拍差不多。
春风得意时,老舅的一块“浙A”牌卖到了9万8。
老舅私下说,是卖给了一个有钱人的女朋友,牌上到了一辆玛莎拉蒂上,车也没要,过完户就把车送给他了。
老舅曾经有过“一夜暴富”的机会。
有一年,一个北京的租车公司要来杭州发展,想要买几百块“浙A牌”,价格谈到4.1万元一块,别人手里没这么多货,又找到老舅。
那时,老舅手里还剩180多块牌,一次性出掉就是一笔“巨款”,可以在当时全款买两套房,卖还是不卖?
别人都劝他,卖吧,卖了就退休了。
老舅回家考虑了一整夜,也失眠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没卖,别人问他为啥,他说:“这100多块牌,就像我的小菜园子,我饿了就揪点菜叶子吃两口。下半辈子还要靠小菜园养活自己呢。”
差点破产
偶然一次时代的馈赠,总会被人误解为是自己的能力。老舅也在一声声“老舅”的尊称里迷失了自己。
杭州限牌后,老舅尝到了甜头。这时,全国还有不少热门的限牌城市,成都、西安、南京、深圳、重庆等等,老舅想把成功复制到其他城市去,为此,老舅抵押了一套房,又套出来200多万的现金,
在几个热门城市里挑选,老舅还跑到当地去考察了一下城市的拥堵情况。回来以后,老舅做了个决定,投南京!他迅速在南京注册了公司,低价在拍卖市场收了一批“报废车”,又如法炮制买了一批新的长安小面包,上牌,备案。
二手车市场的人也都知道老舅还在买车囤牌,就跑过来问:“老舅,这次买了哪里啊?”
老舅说:“买了深圳的。”这一枪指东打西,老舅也没啥恶意,就是单纯想低调点,而且大伙手里也都没钱,不能再跟了。
结果!2014年12月29日,深圳限牌了!
老舅在二手车市场里成了传说。老舅说,那时,走到哪,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老舅也太神了,又押准了。”“是不是朝里有人啊?”“隔壁老舅发财了,又在深圳囤了牌。”
这些传言,老舅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有人当面来说,他就只能苦笑着说:“还行还行。”
老舅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深圳也是在自己的预估范围内。于是,赚着点钱,就会投一个新的城市,几年下来,成都、重庆、江西都开了分公司,也做二手车,也囤点牌照。
但事实情况是,深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了关于限牌的消息。2015年1月23日,广东省法制办甚至启动了对深圳限牌进行合法性审查。其他城市也在“限牌”是否合法的争议声中静默了。
一直到了2018年5月,海南再次宣布限牌,但关于存量二手车的规则已经改了,二手车转让后,不产生新的更新指标。
老舅幽幽地转了新闻,发了条朋友圈:海南今天限牌,与我无关,与存量无关。
按《中华人民共和国立法法》规定,“没有法律、行政法规、地方性法规的依据,地方政府规章不得设定减损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权利或者增加其义务的规范。”
立法法修改后,几乎将“限牌”定性,彻底打碎了老舅的发财梦。
可老舅的费用还在攀升着,几百台报废车,年限又长,停车场场租费、人员管理费、交强险、年审费,加起来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每年都有几十万的开支。那些崭新的面包车,也逐渐在停车场的荒地里长了草。
雪上加霜的是,杭州限牌后,二手车行情日渐衰落。牌照珍贵,普通人不舍得放到二手车上去。二手车生意越来越难做。很多做不下去的,都打包回了家。市场里喊“老舅”的人也越来越少。
据老舅回忆,春节后本是销售旺季。但2018年过完年回来,老舅连续三周都没有开过张。车都是过年前高价囤的,越放越不值钱。
一天晚上,回到家,老舅把家里的厕纸拿出来,对半裁开,跟家里人说:“以后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再出发
逐渐地,杭州的车牌竞价稳定在2万元左右,偶尔还会有1万元的捡漏。二手车牌价格也跟着掉了下来,也就2万元出头,与竞拍价格相当。
2019年夏天,老舅在朋友圈发了三张图,是草已漫过车顶的“苏A”牌长安小面包,配文:“新车,只有几十公里,全部降价促销”。
到了秋天,二手车生意更难做了,老舅和外甥商量着要转型。有车,有牌,可以开租车公司,但还剩10多块牌照,转型开租车公司又有点不够。
于是,老舅又开始从别人手里回收牌照,一万、两万、三万地买,花了百来万,把过去卖出去的一点一点又买了回来。
2022年底,老舅的租车公司步入正轨,头一次赢了利,分了红。
2023年3月,老舅卖掉了最后四辆南京牌长安小面包,最低的一辆售价7500元。
恰逢此时,杭州即将取消限牌的消息甚嚣尘上。
问老舅,你什么想法?
老舅说:“我能有什么想法,牌又白买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