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竹竹暴风雪(ID:zhuzhubfx),作者:竹竹暴风雪,头图来自:《夫妻的世界》
北大毕业生对谈上野千鹤子的视频火了。
微博热搜上,#全嘻嘻#、#女性主义#、#北大宿舍对谈#、#上野千鹤子#轮着上,点进实时,1秒能刷出来8个观点。
可能很多人不了解背景,我简单介绍一下。
全嘻嘻是视频博主的名字,她有个视频系列,叫“北大毕业十年后的宿舍聊天”,固定嘉宾是她和她在北大上学时的两个室友。她们会一起聊很多话题,比如中年危机、外貌焦虑、原生家庭、职业选择、爱情婚姻生育等等。
最新的一期聊天里,她们邀请到了一个非常重量级的对谈嘉宾,是谁呢?
是大名鼎鼎的、可以说是整个东亚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主义者,东京大学的教授,上野千鹤子老师。《厌女》《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以及去年特别火的那本《始于极限》都是她的作品。
不少对女性主义有了解的朋友看到这期视频标题的时候,都觉得很激动,甚至很多人没看先点赞收藏转发了,特别期待双方能碰撞出一些智慧的火花。
结果点开发现三位嘉宾的提问全部围绕在恋爱、婚姻、家庭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上,很多人就觉得有点失望。
不过如果仅仅是讨论的话题比较窄的话,也不至于引起这么大争议。
关键在于,这个博主本身,有一些特殊的舆论争议。让观众的心态从失望转向了愤怒。
一位备受争议的博主
博主全嘻嘻十几年前从小镇考上了北大,现在已经是新世相的副总裁,拍视频只是副业。在事业上可以说非常成功,是一位很聪明、值得尊敬的女性。但在家庭生活上,我们来看她自己过往的一些讲述,包括但不限于:
迫于身边人的眼光,希望在30岁之前解决掉结婚这件事,所以疯狂相亲了两年;
虽然觉得性生活味同嚼蜡,但发现老公想要去嫖,于是也只好定期配合一下;
担心老公出轨,所以虽然他们俩婚前约定好了好要丁克,还是在老公的劝说下生了孩子……
如果说这些是普通女性都可能会面临的困境,是没错的。毕竟在整体上,我们的社会对女性还是很严苛的,尤其对于底层女性来说,嫁人生孩子,被迫面对变幻莫测的婚后生活甚至是唯一的选项。
但这些情况在这位博主身上出现,格外让人心情复杂。
因为实际上,我们过出了什么样的人生,是自己和社会对我们的要求博弈的结果。而越是自身有更多资源的人,越是能挣脱社会的要求。但这位博主手里明明已经有足够多的筹码了,依然选择窝在一个本不必要承受的困境里不出来。
如果这只是她个人的选择,她也承认这种选择的局限,那么别人也无权指责。但问题是,她还要把这种明显出自保守性别观念而做出的选择,美化成是女性主义的自由选择。
这种行为引起了很多女性的不满,最近从一些网络小组开始,对她各种并不自洽的行为逻辑进行了一场批判。说她是一个把女性主义作为商品进行贩卖的伪女权,背刺女性等等。
就是当自己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时候,她做了这么一期和上野千鹤子老师对谈的节目。
在节目里,她问了很多(我相信是她心里话的)问题,比如“是否结了婚就不配聊女性主义”,并且给上野千鹤子老师讲了自己的各种婚恋相关的人生选择。不过讲述的时候,有些细节的口径变了,比如聊到自己生孩子的原因时,不再是一两年前视频里说的“因为如果不生孩子,老公一定会出轨”,而变成了“因为经过四年的相处,我对老公更信任了”。
于是,大家越看越生气,就你本来期待这会是一场高知女性的对谈,结果变成了UP主拉不明就里的大师给自己洗白。更何况大师是日本人,也不常来中国交流,很多观众觉得这三位也同时肩负着对老师展示中国高知女性精神面貌的责任,而这次对谈的结果则是“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说到这里,我们基本还原了这件事的过程。我个人无意批判这位UP,一方面这个节目是出版社、视频平台等多方促成的,内容上也是多方协商的结果,让这位博主承担所有结果,可能不太公平。
另一方面,如博主严艺家说的一样,如果我们对视频感到不适,可能更应该“多思考不适本身,而不要去攻击创作者的品格”,“过于严苛的创作环境会让包括我在内的创作者们如履薄冰,女性为自身命运去思考与讨论的空间也会越发狭窄”。
今天这篇文章,我也希望把更多篇幅放在对自己“不适感”的思考上。
反思:精英女性的“恐弱症”
这位博主是自媒体做得相当成功的人。
看她往期的视频,可以发现她很会、也很勇于给人贴标签,比如“北大女孩”和“二本老公”、“城里媳妇”对谈“农村婆婆”,她可以敏锐地找到相应的标签,干脆利落地贴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并把他们推入大众的视野,接受互联网上的所有评判。
作为一个内容商人,她只在意流量好不好、涨粉快不快。即使“有人”会受到伤害,也是不得不付出的成本,只要收益大于成本,她就做对了。而“有人”里,也包括她自己。
所以即便是现在,这个视频最终引发了一波不小的争议,还连上了好几个热搜,我们也很难推测,她是会觉得难过,还是会觉得,诶!挺好,破圈了!
如此工具化地使用自己,以至于到达一种“麻木”的境地,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肯承认自己正在经历伤害,不承认自己是受害者,这种心态,叫做恐弱。这是上野千鹤子老师和铃木凉美在《始于极限》里就“情色资本”进行讨论时,一针见血提出的概念。
铃木凉美成长于一个富裕的高知家庭,父母是知名的教授和翻译家。她从小学习优秀,还考上了著名的庆应女子大学。但人生的另一面却是,她在16岁的时候就背着家里,偷偷在风俗店卖原味内衣,看着那些大叔付钱后一边把自己的内裤戴在头上,一边对着展柜里穿着泳装的自己自慰;大学在歌舞俱乐部做陪酒女;后来更是选择下海,直接去拍了70多部色情片。
四年之后,她退圈了,并申请到了东京大学的社会学系研究生。尽管她曾经在片场因为烛火熄灭而窒息、被喷到身上的杀虫剂意外起火烧伤背部;尽管几十年过去,依然没法摆脱打在自己身上的“前AV女优”的烙印,但当把这一切经历写成《AV女优社会学》时,她要求自己“不以“受害者”的姿态为“伤害”定罪”。
她说:“我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挣脱“受害者”一词织就的牢笼,在其中死命挣扎。”
一方面,因为身处女性以近乎极端的方式受到剥削的行业,她体会到了作为女性的深刻苦楚;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她从理论中找到了自己行为的合理性——哈基姆的“情色资本”概念认为年轻女性拥有美貌、性吸引力,这些都可以用来换取资源,因此它们和钱、知识一样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本。这给了年轻的铃木凉美很大的心理支持,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在自愿地使用情色资本,换取需要的其他资源而已。而这种资本在自己身上,她可以随时取用,因此她是有力量的、强大的。
因此,与参与“METOO”(以及日本KuToo)等运动,勇敢说出自己曾是性暴力受害者的女性不同,铃木凉美“这些年一直试图摆脱无辜受害者的形象”。
不过她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可能影响女性的团结,被拼命发声的人贴上冷酷无情的标签。”
这样的她,对上野千鹤子坦称,自己“每天都在‘讲述伤害’和‘摆脱受害者身份’之间纠结。”
将嫖客和妓女的地位对调,不再认为妓女是性别压迫下的受害者、嫖客是压迫者;而是把目光投向妓女的“主体性”、强调“选择自由”,发现嫖客的行为逻辑本质上是多么的可怜,因为他们“不花钱就无法得到性”……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一种错觉?
铃木凉美对上野千鹤子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不接受“自己是受害者”就无法与女性主义者相互理解吗?
归根结底,她究竟在抵触什么?
为什么她会如此强烈地抵触承认自己受到了性别歧视的伤害?
面对这样的提问,上野千鹤子先是戳破了“妓女主体性”话语背后的别有用心:
强调女性具有能动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是性产业的陈词滥调。因为女性的能动性可以为男性的性欲免单。
你这样的年轻女性,明明不受经济条件所迫,却出于好奇、叛逆、挑战或自虐情结进入了那样的世界。你们很清楚性市场的性别不对称,还想反过来利用这一机制。男人当然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为什么?因为“女性的能动性”能为他们免责,而且在充满金钱和欲望的权力游戏中,你们也是更值得追逐的猎物。
随后,她非常温柔而犀利地提出了“恐弱“的概念:
不愿被称为受害者,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这种心态叫“恐弱”。这是精英女性经常陷入的一种心态。和恐同一样,恐弱也是因为自己身上有软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进行审查和排斥,对软弱表现出强烈的厌恶。
厌恶“慰安妇”的右翼女性就有这种思维。她们不能忍受女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是弱者”……
没有什么比“自我决定”更能满足精英女性的强烈自负,也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让精英女性远离女性主义。
铃木凉美出身于高知家庭,可以轻松过上底层女性求而不得的中产人生,但偏偏不过,要主动去被人瞧不起的色情行业;在色情行业工作,很容易因受到伤害而获得怜悯,但偏偏不喊痛,不但如此,还要标榜自己受伤也是自己主动的选择。
“别人想得到的东西,我可以轻易地浪费”——也许正是通过这样的行为,铃木凉美得以把自己和其他女性区分开,自己不管处于什么境地,永远都是强者。
而类似的心态,也正是全嘻嘻行为逻辑的暗线。
不管是面对网友种种指责的泰仁自若与乐观,还是可以忍受“性生活不满意就想要出去嫖娼、明明答应丁克却反悔”的“二本老公”的人生选择,里面都包含着这种可怕的逻辑——耻于承认自己会被伤害到,因为只有弱者才会被伤害到,而自己是强者。
“我老公做的这些事,对于普通女人来说,肯定难以忍受,说不定早就和他闹翻了。但我竟然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和他交流这件事,和那些歇斯底里的女人比,我是多么聪明、多么理性!
不但如此,我甚至可以把这一切录成视频、发出去给所有人看,因为我并不在意,这些事儿不但伤害不到我,还可以成为我赚钱的话题,我多么有力量!”
正是因为自己北大毕业,所以才可以找一个二本老公;正是因为自己有虽然能从这段婚姻里抽身的能力,所以反而不急于抽身——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
正如她在这次对谈里说的那样,“虽然我的父母婚姻非常不幸福,但我心里觉得我可以有能力过上好的婚姻生活。”
在意识深处,她反复告诉自己,我和母亲、和绝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正是因为这样,越是知婚姻制度本身会不可避免地对女性造成压迫,就越急不可耐地进入婚姻,即使压迫已经具体成了老公“不生孩子就会出轨”“不满足我,我就出去嫖”的话语,也依然无所畏惧。一切只因“女人普遍软弱,而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而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呢?
对坚持“自由选择论”的个人来说,恐弱会封死她们“喊痛”的出路;对女性群体来说,这样的美化无益于试图将女性戴着的枷锁变得更透明、却更重。
用上野千鹤子的话说:
主体作为个体越是坚持“自我决定”,结构就越能被免责。在结构上处于劣势的人确实有可能在短期内反过来利用其劣势从结构中获利,但长远来看,这将导致结构的再生产。
我想,这也是上野千鹤子老师在视频里反复叮嘱“要对自己诚实”的原因吧。
相当一部分精英有一种常见的习惯,就是不断反刍梳理自己的人生,合理化、美化。过程完成谈不上诚实,而只是捋着一条“我有能力拥有完美人生”的主线进行的再创作。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种心态在我身上也存在。
一年前我录过一期“为什么裸辞之后又回去上班了”的视频。录的时候感觉不对,发的时候感觉不对,后来越来越感觉别扭,现在已经删了。
同一段经历,本就是琐碎复杂处处交错的,你回头看的时候,能捋出好几条脉络。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我当时那期视频,净捡好看的说了。而这甚至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事实在反复的回忆和反刍中,自然而然地就被筛选了。
所以我在看到《始于极限》里对“恐弱症”现象的讨论的时候,我非常震撼,也感觉很痛快。就像上野千鹤子老师说的,女性主义给你提供了理解和改变的工具。当你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矫正就开始了。
希望有更多人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恐弱”。女性主义不是把男性与女性的地位做简单的调换,而是让每一个弱者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我想,那样的一个世界,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也许才是真正值得向往的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竹竹暴风雪(ID:zhuzhubfx),作者:竹竹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