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2年推出的Windows 8之前,微软的操作系统总是会内置一批小游戏,而《纸牌》和《扫雷》这两部游戏经久不衰。
在世界范围内,Windows系统的销量早已破亿,这两款游戏的潜在玩家数量自然也要按亿级来计算。
计算机课上的中小学生,以及正在工作的社畜,都很难拒绝这些游戏的诱惑。哪怕在Windows系统不再自带《扫雷》的今天,仍有一批玩家执著于刷新时间记录,突破极限,挑战自我。
国人在2006年建立的排名网站“扫雷网”
风靡全球之前,肯定要先风靡美国。20世纪90年代,《扫雷》一经推出就成为爆款,令上百万美国成年人沉迷其中。
事实上,《扫雷》是最早被美国人贴上“浪费时间”“游戏成瘾”,乃至为此产生恐慌的游戏之一,在此之前的俄罗斯方块,都未能实现这样的壮举。当时的美国主流舆论,会以一种我国玩家非常熟悉的悲观口吻谈论《扫雷》狂热,大肆批评游戏的“成瘾性”。
媒体也举了不少活生生的例证,其中最知名的一位,就是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既然这位亲手释放出“魔鬼”的人,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那么还有谁能够抵挡得了呢。
01
1990年5月22日,Windows 3.0首次亮相。Windows 3.0具有不少领先业界的创新之处,成为微软第一部广受赞誉的操作系统。
它拥有图形用户界面,使用缩略图来表示文件和应用程序,还自带记事本、写字板、画图、计算器等应用程序,支持更丰富的屏幕颜色。
Windows 3.0使用界面
但放到三十多年前,上述的这些概念和术语宛如天书。很多人只是把电脑看作一种大型企业才会用上的生产力工具,无从理解新系统的美妙之处。
微软希望让电脑和操作系统对一般人也具有吸引力,便萌生了引入游戏的做法。奈何当时的主流游戏发行商也不把Windows当作正经的游戏平台,微软只能自力更生,呼吁员工提交自己业余时间编写的游戏程序。
刚发售时的Windows 3.0,就内置了经典的《纸牌》游戏和黑白棋。同年的10月8日,微软发布了拓展性质的Windows娱乐包(WEP),广告标语如下:“现在您可以使用Windows 3.0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功能来摸鱼(goof off)”。
WEP的广告
微软批给WEP的预算很少。WEP的产品经理布鲁斯·瑞安(Bruce Ryan),不得不亲自为WEP编写用户手册,打印了两页半的Word文档,然后把它带到当地的复印店,复印了2万份。
WEP甚至没有足够预算进行质量测试。倒也没必要批预算,毕竟这七款游戏包括俄罗斯方块、井字棋,以及本文的主角——《扫雷》,无不具有简单易上手、适合上班摸鱼的特性。单靠微软的一部分员工内部消化,就足以解决测试问题。
“我们用自己的产品扼杀了我们自己的很多生产力”,瑞安如是说。
《扫雷》在这一过程中脱颖而出。微软办公室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个笑话:《扫雷》是微软历史上最经受考验的产品。瑞安的上司、游戏首席产品经理利比·杜赞(Libby Duzan)也说,《扫雷》是“参与创建WEP的每个人最喜欢的游戏”。
“这是你走出大厅时会看到的事情之一……在人们的电脑上。在那时的微软,人们都会熬到深夜,晚上9点钟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休息一会儿,打开一局《扫雷》。”
Windows 3.0版本《扫雷》截图
这些“测试人员”并非刚需。一些同事经常反馈游戏出了漏洞,编写扫雷的程序员往往会要求他们发送一份屏幕截图,然后指着截图揪出他们犯下的逻辑错误。
有一次,一个营销部门的同事坚称“游戏的专家难度是不可能通关的,应该取消”,还说自己尝试了至少20次。瑞安却觉得,这并非不可能,为了说服这位同事,瑞安用他的电脑尝试了一局专家难度,只用10分钟就通关了。
瑞安并没有说过自己如何应对这种需要运气的情况
瑞安的确是个扫雷好手,他在游戏最简单的初级模式中创造了6秒通关的速度纪录。他还向全公司群发了电子邮件,向所有员工发起挑战。
公司里唯一对此做出响应的人,就是比尔·盖茨,他的记录是5秒钟。
02
1990年的比尔·盖茨还不是世界首富,却也是个亿万富翁。他明明可以将钱投入更精致的娱乐项目上,可那时他却沉迷于下属写出的小游戏。
1990年,比尔·盖茨与盒装的Windows 3.0合影留念
一切始于盖茨发给瑞安的一封邮件:“我刚刚在10秒内解决了(初级难度的)扫雷。这很棒吗?”瑞安回复道:“是的,10秒真的很棒。我认为我们现在的记录是8秒。”
显然这样的回复激发了盖茨的某种好胜心理,让他开始将刷新扫雷记录视作自己的使命。盖茨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了《扫雷》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卸载了自己电脑上的《扫雷》——却忍不住跑到别人的电脑上接着玩。
“记录高分的文件是文本文档(很容易手动修改),因此我们有一个规则,即必须有人实时目睹新记录的产生。于是……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收到了比尔的电子邮件,他说:‘嘿,我想我刚刚取得了新的高分。记录在迈克·霍尔曼(Mike Hallman,时任微软总裁)的电脑上。’我们当时想着:啥?(What?)”
后来的Windows XP系统将《扫雷》高分记录放到了程序注册表里
这是另一位产品经理查尔斯·菲茨杰拉德(Charles Fitzgerald)对那一天的回忆。盖茨就是在霍尔曼的电脑上,创造了《扫雷》初级难度的新公司记录:5秒。当天晚上7点,瑞安跟着一批好奇的员工来到了霍尔曼的办公室,只为看看老板的新记录。
盖茨的扫雷成瘾,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和日常生活。第一个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人,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他的妻子梅琳达·弗伦奇(Melinda French,2021年5月宣布和盖茨离婚)。
1993年,盖茨和弗伦奇观看一场篮球比赛时的合照
某一天,弗伦奇把瑞安叫到她的办公室,请他“帮公司一个忙”:不要和盖茨分享扫雷记录的进步。“比尔对游戏的关注不是一件好事。比尔有很多重要的决定要做,而扫雷不应该占用他的时间!”
瑞安听从了弗伦奇的建议,但没有采用她的行事方法。仅是向盖茨保密记录,用处不大,因为他还会把自己当成目标反复挑战。
最终,瑞安决定动用一些堪比作弊的手段,创造一个盖茨永远不可能挑战成功的《扫雷》记录,同时向盖茨证明:自己才是《扫雷》领域的老大。
理论上,在《扫雷》的初级难度,倘若地雷集中刷新在某个区域,玩家就有可能在1秒内清出整个屏幕的地雷。
《扫雷》的初始版本从1秒而非0秒开始计时
这可能要尝试个几万次,但1990年的技术水平已经能够支持这样的尝试。Windows 3.0拥有一款继承自早期系统的内置软件“宏录制器”(Macro Recorder),它能够记录按键和鼠标移动,再将对应的操作映射到快捷键上,从而快速执行复杂的功能。
瑞安用宏录制器编写了一个简单的脚本,这个脚本将反复循环两个工序:自动点击游戏界面角落的网格,开启一局新游戏;按下新游戏按钮,刷新地雷的位置。
倘若在最理想的那局游戏里,第一步工序成功探明了所有网格,扫出全部的10颗地雷,游戏就会弹出记录时间的窗口,盖住原有的新游戏按钮,自动中断第二步工序及脚本循环。“所以我把它放在那里,然后开始了一天的会议。四个小时后,程序就获胜了。”
瑞安向盖茨发送了假记录的截图,还在邮件里洋洋得意地表示:“抱歉,你5秒钟的纪录已经永久消失了,因为我认为你没有办法只用1秒通关。”
第二天早上,瑞安收到了盖茨的回复邮件。这封邮件的标题是“总裁被替代了”(Chairman Displaced),而正文像是盖茨给自己写墓志铭:“我的关键技能正在被电脑取代……这项技术太过分了。当机器比人类做事还要快的时候,我们如何保持人类的尊严?”
只不过越往后面读,瑞安就越确信盖茨在开玩笑。尽管盖茨承认脚本一劳永逸地打破了他的《扫雷》记录,但他并未服输。“我想我必须尝试中级水平。让我们看看有没有机器无法打败我的项目。”
瑞安打印的那本《扫雷》用户手册显示WEP发售时的中级记录是47秒
03
比尔·盖茨和微软员工对《扫雷》的痴狂,只是后来美国人扫雷成瘾的缩影。WEP原本的预期销售人群是“不受监管的商人”,实际销售的结果却远超预期。
1991年,美国家用电脑杂志《计算!》(COMPUTE!)如此报道微软的成就:“说到WEP,除了无聊的俄罗斯方块之外,它还包括我最近看到的最令人上瘾的游戏:《扫雷》。如果你有Windows系统,还有足够的、铸铁一般的自制力,能在玩《扫雷》前完成你真正的工作,那么这一部游戏就值WEP的全部价格(39.95美元,相当于现在的92美元)。”
文章标题:《物美价廉的好游戏》图源互联网档案馆
1992年,升级版本的Windows 3.1上线,将《扫雷》直接并入了默认的预装文件。越来越多的Windows用户玩上了《扫雷》,扫雷热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意识到《扫雷》对生产力的潜在负面影响之后,部分企业和政府部门做出了抵制措施。波音和福特等公司要求安装Windows系统时移除《纸牌》和《扫雷》,或者让微软运送不包含游戏的系统产品。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伊利诺伊州和弗吉尼亚州政府先后发布了禁令,禁止工作人员在政府部门的电脑上玩游戏。
也该轮到主流媒体下场批判一番了。1994年3月,《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办公室雷区》的报道,开篇就阐明了结论:
“随着企业和政府在选择联网的个人电脑时放弃了笨重老旧的大型机器,美国正在发现比尔·盖茨的微软帝国真正的恶魔本质。控制全球80%新电脑的微软Windows软件预装了两款阴险的游戏——《纸牌》和《扫雷》。这是否意味着,在全国的办公室传播的生产力软件,反而在播下懒惰、分心和美国资本主义崩溃的种子?”
包括比尔·盖茨在内,这篇报道引用了若干《纸牌》和《扫雷》成瘾案例。某个帮水处理厂安装系统的公司总裁反馈,客户第二次见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纸牌》中获得了2000分”。还有一位女士声称,因为《扫雷》,她上厕所都有困难,每次看到墙砖,她的眼睛都会自动将它们自动划分出扫雷的格子。
同年12月,《华盛顿邮报》的政治专栏作者理查德·科恩(Richard Cohen)又写了一篇专栏,公开承认自己沉迷《纸牌》,甚至令自己的婚姻生活和人际关系受到了影响:
“我警告你,不要开始游戏,更不要把一张黑色的Q移到另一张K上,以免在你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危害到你的婚姻、忽视掉你的家人。
“我只能推测这些游戏,尤其是《纸牌》,对美国人的生产力产生了什么影响——更不用说整体智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还会影响出生率。
“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都受到了影响,有时我的手臂因伸手去拿电脑鼠标而疼痛。……我应该写那些本可以让我成为普利策(新闻奖)人物的文章,但红色的国王和黑色的皇后对我无情地招手。”
2019年退休前,科恩曾四次获得普利策评论奖提名,却从未获奖
1999年,科恩又补充了一篇专栏。他把《纸牌》视作比尔·盖茨对世界上所有普通人开的一个玩笑,以便玩弄那些本来比他更自律的人。“当其他人都在玩游戏时,比尔·盖茨正在接管世界。”
科恩说,身边的许多人都公开承认自己有瘾。“我认为他们是勤奋的典范,他们在孩提时代就开始整理床铺和做作业,他们也承认自己无法停止玩这样或那样的游戏。”
另一位拿过普利策奖的专栏作者查尔斯·克劳萨默(Charles Krauthammer),也不幸沉迷了《扫雷》。在1995年发表于《时代》周刊的一篇专栏中,他分享了“泛滥疗法”,这种疗法旨在将病人充分暴露在自己恐惧的事物中,从而迅速治好自己的恐惧。
于是,克劳萨默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玩扫雷,一遍又一遍地单击重启新游戏的按钮,哪怕自己不想玩了,也要强迫自己回到电脑前,直到“头脑麻木,两眼交叉”。
克劳萨默于2018年逝世他和科恩都是备受争议的保守派作者
专栏文章不是正经的新闻报道,发表的评论也相对夸张,很难说这两位作者不留情面的批判中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克劳萨默说,他写完专栏后的下周还会继续尝试“泛滥疗法”,或许只是给自己的扫雷瘾找了个借口。而在科恩的第二篇专栏文章中,他提到自己换了电脑,没过几天就找到了开始菜单里的“配件”和里面的《纸牌》。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稍后会写完这篇专栏。”
21世纪以来,互联网和宽带网络进一步普及,游戏和娱乐手段愈发丰富,美国人对Windows预装游戏的成瘾现象才不治自愈,也能以更客观的视角看待曾经的狂热。美媒Ars Technica的编辑凯尔·奥兰(Kyle Orland),对社会上的扫雷恐慌做出了如下的评价:
“在美国商界和领导阶层的某个部分,存在一种传统观点,认为《扫雷》《纸牌》和其他预装好的电脑游戏,要为数十亿美元工资的损失和税收的浪费负责,这些都需要立法来保护。更重要的是,游戏本身成了一种象征:计算机革命改变美国人工作和生活方式之快,令一部分人感到焦虑。”
04
《扫雷》成瘾,搞不好是《扫雷》自己治好的。正是因为《扫雷》等预装游戏的大获成功,令微软和各大游戏厂商对潜力无穷的PC平台充满信心,发行了更多更好玩的游戏,稀释和转移了大众对《扫雷》的焦虑。
换成瑞安的说法,“我们意识到游戏真的可以成为向人们展示图形用户界面如何真正工作,并让人们对此感到兴奋的工具”。
在Windows 3.0推出前,电脑和电脑游戏一般需要使用键盘输入文本进行操作,而鼠标还是非常稀有、很少用到的东西。《扫雷》和《纸牌》都被微软视作教授用户使用图形界面和鼠标的电子版教程,像《纸牌》的科目是拖拽专精,而《扫雷》致力于让用户爱上鼠标右键。
早期的微软鼠标包装盒
作为对比,当时苹果出产的鼠标往往只有一个按键
很多人还不知道鼠标右键能做什么,而《扫雷》的出现极大提升了右键使用率。在《扫雷》里,鼠标左键用于探察方格,右键是在可能含有地雷的方格上插旗子做标记。
倘若旗子没插错,将鼠标上的左键和右键同时按下,就能瞬间揭开多个没有地雷的格子。只用一次操作探出大半区域所带来的成就感,并不亚于《纸牌》通关时播放的华丽动画。
《扫雷》和《纸牌》改变了人们对于电脑、操作系统和鼠标的观念,也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彻底改变了PC游戏行业。
基于鼠标的控制方法,开始无缝对接此后无数登陆Windows平台的游戏,从休闲益智的摸鱼小游戏,到高度依赖鼠标的射击游戏,都得感谢《扫雷》和《纸牌》所做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