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人生向上》,来自微信公众号:小锄头(ID:yanxiaochutou),作者:严复初,原文标题:《八个武威》,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2020年十一长假,我在老家甘肃武威度过。
西北的秋天总是让人神清气爽,连绵的酒肉又增加了一点儿慵懒和醉意,当时武威刚刚结束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高强度活动,效果明显。在这里,车辆要礼让横跨马路的行人。经常遇到的一幕是,司机随时准备减速慢行,让行人先过,行人却也放慢脚步,判断司机有没有冲过去的意图。几个来回后,行人闲庭信步地穿过马路,甚至有几次,他们边走边回过头来,用目光检阅已经排成队列的车流。
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的也不多,在这里,谁也着急,但谁也没那么着急。
好几次,我都开玩笑说,咱们这儿的文明指数有点超标啊。
除去前后在路上的时间,我在武威完整地待了八天。回来,我就想多看看,多聊聊,所以每天都比在北京时还忙活,偶尔分身乏术,尽量兼顾周全。
我想写写八天里看到的武威。家乡需要理解,出外回来不该有高姿态。它们有些是实感,有些是道听途说。
第一个武威,是在农家乐里吃喝玩乐的武威
我回来后才知道,天祝冰沟河是武威首个以自然风光著称的AAAA级旅游景区。从城区出发,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被告知,到了。
农家乐的院落建在一个坡上,内里布置与武威大多数农村家庭无异。庭院宽敞,摆开来能同时容纳七八桌客人就餐。当空横挂彩旗,天空蓝得像随时可以倾泻而下的颜料。
等你脖子不能再往后仰,就可以逆着一缕烟的方向,看见地上支起的一口大铁锅。刚宰的羊羔、山里的雪水、新劈的柴火,其余不必多言。
大家进屋,几杯热乎的姜啤下肚,没多久,端上来两大盘手抓羊肉,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噜一下,大家笑着放弃矜持,放弃筷子,放弃手套,直接上手,一口下去,一位老师说,这才是羊肉!
没人应答,因为都在闷头吃肉。
吃饱,出门,被告知最好戴口罩。我以为是疫情防控深入基层,原因却是山里风大,刚吃了羊肉,如果迎风说话,容易着凉打嗝。来到河边,水量不小,清凉激荡,远处的山被秋色涂抹,正在绿黄之间渐变过渡。照片只能呈现三分,更多的秋意,就靠眼睛收取了。
折返回农家乐,风和阳光形成极度的愉悦。主人已经抬出烤架,我们靠墙摆摊,何老师作为西北烤王,和无冕之王许老师展开PK。同行的八九个人,站在一边等待烤串出街。味道没得说,肉好就是王道,况且两位师傅架势十足,抹油撒料都讲究一个专业范儿。
我本以为这就可以了,进到屋里,主人又端来一方盘的小碗汤面片。刚吃过串的肚子,怎么可能吃得下,但又怎么可能拒绝?就低头继续吃,坐着吃不下去,就站起来端碗吃。
我在院子里外转了转,进进出出有三四批客人。有人抹嘴,也不问价,结账离开,主人腾出手来看收款信息,咧嘴一笑,说给了给了没少没少。有些一家子下山,就在这里吃喝休息,孩子嬉闹,大人剔牙。院里的一条小狗被不同的客人来回投喂,已经失去了看家护院的体型。
忙活的小伙子在房檐下支了个桌子,桌上倒扣着一本教师资格证的复习参考书,也是暗暗努力的人啊。女主人一遍遍说,也就这么些吃的,不够了再做点啥,我们连忙劝阻。我心里暗想,减肥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次回来去了两个农家乐,看了一个民宿,感觉都挺好。这种经营方式为有想法的农民增加了些收入,假期可以招待外来游客,平时可以为城市人口提供休闲玩乐,淡季也可以忙点农产。来的人吃得扎实,出门又能看见风景,不必等位排队,也不必点一桌子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家人,采摘、吃喝、放松,走进自然,感受风土,再满载而归,灵魂从放飞到收回也就十来个小时。
第二个武威,是酒桌上的武威
似乎成了惯例,在武威吃饭,总要喝一点酒才尽兴。
我也是被教育了两点,第一,敬一喝二,敬酒的人喝一杯,被敬酒的人喝两杯。一圈下来,敬酒的人完成过关,下一位还要继续,周而复始,直到大家觉得差不多,有些人可能还要继续“酒精沙场”。第二,吃饱了再喝,每一次我去外出,父母总会先把我喂饱才准予放行。有一次,我就忘掉了第二条,先喝了酒再吃肉,出门一阵风吹过,就把刚吃进去的全部交还给大自然了。
武威喝酒成风,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有一次,一位女老师带着一个五斤的酒坛赴宴,登时把我吓得手抖。本地有好几个酒厂,还有因酒做大的上市企业,如今俱往矣。
有过几次经验后,我就经常偷奸耍滑,鼓动大家玩新游戏,来避免被灌酒。大家经常被新的游戏规则搞蒙,罚了几杯酒,这叫交学费,我也借机躲过几杯。好在如今不会强行劝酒,喝不动,就不必喝,能喝,也不必多喝。
这次回来,总是先随意喝点儿,然后有人带头开喝,三巡后,大家好像才会敞开心扉,喝醉后的大人们也可爱了许多。有非常瘦但非常能喝的,有喝醉了呼呼大睡的,还有越喝越亢奋的,也有借酒发挥的,总是百态,让人在微醺之时,感觉到一种消沉的快感和万事皆可的豪气。
第三个武威,是有共享自习室的武威
因为马哥之前的推荐,我得知赵栩师妹在武威创办了一间无干扰的共享自习室。她从南开数学系毕业,思维敏捷,说话利落。当时我们约好,回武威一定要好好面聊一次。
7号晚上八点,终于碰面。我们有诸多问题,她就一个个回答,做事之人,不虚浮,也不刻意迎合,更少漂亮的大话。每一句,她都有一个思考清楚的明确回答,也有一个正在摸索的阶段办法。
我们聊了很久,我提议可不可以进去自习室里面看看,师妹慨然答应。几个人走进去,空间满座,格子里的学生,盯着屏幕和书,都不太理睬我们这些年纪偏大的闯入者。
在武威一中读书时,我们下了晚自习,还要在校园里找个光亮处背一会儿书,宿管催第三遍时,才会回宿舍洗漱。那三年,每天如此,不分春夏秋冬。勤奋的氛围里,偷懒是可耻的,也是自感羞愧的,但毕竟天气多变,雨雪天气就只能在教室和宿舍里,如今的学生,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安静且安全的夜晚。
我在自习室里待了很久,看墙上的张贴,看每个眉头紧锁的孩子正在看的讲题视频和习题册。已经五六年没有考试的我,像个莽撞的成年人,手足无措。那些元素周期表,是我一直头疼的,但现在已经可以简化到一张A4纸上,简单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命题,多少年后还是文科生的必备考题。
如果只是一个自习室,收点座位费,我不会有感觉。真正让我佩服的,是师妹创造的思考氛围。学生在哪里都可以学,但这里提供了一种鼓励学习,同时鼓励独立思考的氛围,自习室的Slogan也非常醒目——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保持思考。
我看到书架上的书和书的翻痕,不是随便摆几本书装装样子,它们体现出来的是一个创办者的真正蓝图,学习的目的,不全是为了考试,而是在学生阶段,进行更科学更全面的思维训练。
变化永远在发生,学习已然成为了一生的状态。有些人需要学会二维码,有些人想要研究二维码背后的原理,有些人,想要创造出下一个二维码,这才是学习的普适价值。
回去的路上,我发朋友圈说——“有这样的人和事在自己的家乡这样一个五线城市发芽生长,佩服这个词是远远不够表达心情的。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孩子们陆续离开,留给我们一个又一个背影。一如当年我们在一中大槐树下背书到凌晨,给这个世界的,那些倔强少年少女的努力背影。”
第四个武威,是一次深夜对谈的武威
何老师带着我,见了几位从武威出去的和留在武威的同龄人。老朋友很多,新朋友也不少,大家一起聊了聊,核心主题两个,如何做事与学习投资。吃喝只是前戏,真正聊起来自己正在做的,和想要做的,还有希望实现的,都带着难得的诚恳。
这群朋友,有人把本地生活和外部的世界做高度的对接,有人扎根当地的业务,把业务做精做细,有人分享大公司的规范训练和业务逻辑,还有人追问某一个项目如何落地执行,如何保持优势,以前我们都习惯了线上,现在大家也都意识到线下的重要性。
保持前倾,这样可以让自己感受方向,保持思考,这样可以让很多选择不那么盲目,保持分享,则是因为只有交流,才能在共振中找到更为准确的坐标和思考。
因为大半年疫情的限制,2020年这样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即使在北京也十分稀缺。大家对着手机刷了半天,也刷不出多少真知灼见,见面如果纯粹是应酬,又完全没有交流的的氛围,那天晚上,我就收获良多,在外的,有新鲜的触感,在本地的,有许多具体的问题,碰到一起,就可以互相映照。
你会发现大家关注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结果,而是这个结果如何实现,有没有更好的途径,有没有可以推而广之的实操。这些,让我觉得再聊两三个晚上都聊不完。
那晚出来,我们沿着路边走了很久,才有出租车陆续出现,回家一看,已经是夜里一点半了。
第五个武威,是农民创业致富的武威
姐夫开着车,给我讲了很多他的见闻,种地的收益基本为负,打零工也不是长久之计,很多壮年劳动力外溢,务工收益确实还可以,但孩子的教育和父母的赡养就成了问题。
靠着过去二十年的养殖场和温室大棚,我家所在的村组早就告别了贫困。我意识到,如果找对了路子,不管是种植还是养殖,即使搞一个农家乐,也会让很多农民的收入增多甚至翻几倍。他们挣的钱不比城市人少,因此也有底气在城里买房、买车,送孩子去更好的学校。
有一天路过一条公路,两边都是简易温室大棚,我心里默数了一下,大概有五十多个,连绵不绝。姐夫今年给各地送温室大棚的蔬菜秧苗,对这些大棚背后的故事更加熟悉。他看我好奇,就告诉我,这也是当地的书记有本事,能把流程捋顺,把贷款办下来,把市场跑出来。
回家后,我想起我们那儿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养殖户,他只比我大四五岁,我上大学时,他已经开着豪车在乡间土路驰骋。问起他的近况,父母黯然,说摊子铺得太大,动不动就是万头养殖场,导致现金流吃紧,赶上点疫病,就没法运转了。
我家养猪那些年,这些事情我都大概经历过,深知风险来临时的萧杀,曾经声音喧哗的场子会变得安安静静,有些扛不住事情的人甚至连进场棚都腿软。
从我上初中起,温室大棚和养殖场就渐渐兴起了。棚场林立之后,每过一段好日子,总会有一场疫病袭来,大家不再聚众,也不敢吃肉,家家户户消毒防疫,直到胆大的重新开张,渐渐带活周围的同行。
几年一轮换,好坏参半,盈亏自负,已经说不清楚是天注定还是靠打拼。
但,就像我妈说的,只要舍得力气干的,现在都发达了。
反观城区,由于武威还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城市,就业结构极为单一,缺乏更多长期稳定和有前景的就业机会,只有公务员、老师和医生这些职业,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收入。其他人,夹在其中,并不容易。
第六个武威,是家家有个学生的武威
上一次回家,还有人问我,你怎么还没毕业?
这一次,我见了几位老师,听他们聊起武威的教育,才知道很多令人无奈的现状——初升高的升学率只有50%,这意味着有一半的初中生只能去职业类中专,然后到一所名字超长的院校,接受一个不知好坏的职业培训,成为庞大的务工队伍里的一员。
今年看到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看到一条微博说,她笔下的二本学生大多来自小镇或者乡村,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者下岗的父亲,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从事务农、养殖、屠宰等工作,与当下学霸“一线城市、高知父母、国际视野”的家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在学校中不会拼绩点,更多的是底线思维;每个人手里都有三四个证;他们自嘲“咸鱼”“废柴”,但不会说自己是“小镇做题家”,他们逆袭的愿望并不强烈,梦想不过就是可以安居乐业。
书里有句话——“他们读书不一定改变命运,但他们避免了,若不读书就会滑入更为糟糕境地的可能。”
我的感受也一样,以前自己学习好,没有想过更多人就是无法成绩优秀,更不可能考上像样的大学。本地的很多学生,过早地放弃了,或者说被迫放弃了继续接受教育的可能。混大成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本地托托关系找个活计,总不长久,也不存在多少新的可能。
我担忧的是,他们本来可以继续通过上学来多少改变自己的命运,身边的信号却已经严重干扰了他们的判断。好像不努力学习,也不是活不下去,好像学习好的,最后也买不起房,好像老师们也是势利地选择性地对待我们,好像父母如此辛苦,也无法对抗欺负,好像外面的世界,也就如手机屏幕里一样,触手可及,我只是还小,只要长大了,就都够得着。
我的外甥,就面临这个情形,他从小成绩优秀,但到了初中,成绩却一直下滑,长辈束手无策,如今在职业中专读高三,见到他,我问起他以后想干什么,他低着头说,当个消防员也好着哩。
我和他单独聊了聊,我的读书路,已经不可能给他带来示范,于是我告诉他,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你学会了一些本领,就能更独立自主一些,所以一定要掌握基础的文化知识,这样等你有机会去学个什么技能的时候,你也不会一窍不通。消防员也是个很好的职业,但在任何一个行业里,只有做精做专,都是唯一的出路。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恪守自己的理念——对孩子少说教多鼓励,其余一切看自觉。谈话结束,他带着些许轻松离开,留给我一个背影。
第七个武威,是父母彷徨无助的武威
到达武威的当晚,双方的父母在一起吃了饭,岳父岳母在接下来的几天忙着应酬和照看老人,我的父母还要忙着秋收,就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我们各自回家陪父母过中秋,父母在家中的院子摆好桌子,端出西瓜、葡萄和大月饼,当晚武威没有月亮,但望月的仪式一样没少。我也是时隔多年在家里过中秋,就一项项跟着他们的脚步走完流程,他们有些时候开个玩笑,有些时候互相埋怨一句。妈妈还拿出一个聚合收款码,说现在这些真的是花样百出,卖了一头牛,也不给现金了,就直接扫码付过来了,钱到哪里了也不知道。
我们虽然是回到家中,却被父母像客人一样招待。有时候觉得,回来反而给他们添麻烦,需要为我们改变日常安排。
我去见了刚做完手术的姑父,在病床的一侧,阳光照在他身上,窗外还是刚秋收完的土地。在这个仪器数据化的环境里,电子产品还没有弄明白的老人已经不敢轻举妄动,像困兽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护士偶尔进来看一眼,更多的时间,我也就是陪着坐在一边,想起来一个合适的笑话,再讲给他,让房间气氛变得热烈一些。
有的父母,为孩子上的学校和未知的前途担忧,他们已经不再强行安排,但确实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变得硬朗强壮,好面对这个世界的挑战。
还有的父母,孩子找不到对象很发愁,找到了更发愁。武威房价高企,涨势破六奔七。我参加了两场婚礼,在人前,父母脸上堆笑,一转身,就满脸愁容。
还有的父母已经意识到,孩子在学业上的不可能,但束手无策,他们有限的认知和条件下,能做的实在不多。
他们逐渐老去,对这世界诸多变化困惑不已,孩子却又稚嫩又倔强,沉浸在手机和自己的世界里。
第八个武威,是一个感动常在的武威
我们在长假的第三个晚上聚齐,嗨皮到凌晨,马哥用一首《光阴的故事》拉开序幕,又在散场时用《童年》作结。
这一年,谁的头顶都是一堆烦恼,大家聚在一起,也不聊其他了,就很开心地玩一玩闹一闹,如今想来,是真快乐。
这群朋友里,有人的孩子已经学会说话,有人要在北京买房,有人已经安排妥当父母的养老,有人为新的工作默默努力,有人还在暗夜里奔波,有人虽是学生却很关心社会现实,有人开始意识到,自己需要承担一些家庭的责任,接过长辈的棒,继续往前跑。
有一晚,和张老师喝醉,在路上互相安慰,咱们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不要放弃。
还有一晚,秦大哥说,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最可贵的,是要有一点精神追求。
8号来到天梯山石窟,起初入目的是一片青蓝的水面,靠近才知道那是黄羊河水库。我们跟着队形,穿过山洞,看到大佛,大佛掌心朝着水库推来,像是拒绝,也像是护佑。
我看得入神,就连带着周围的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也仔细端详良久,他们的面目变得可亲可敬。风吹日晒雨打过后,距今1600多年,它们已是得以幸存的绝对少数,在经历过各种天灾人祸后,在被毁掉绝对多数的实体之后,大佛岿然不动,等下一场风雨。
黄洋河农场、武威南车站、核工业212大队,有很多外来人口,在这里扎根繁衍,个中秘辛,既厚且重。我听了几个老人的口述,也只有沉默,这里曾经富庶,又曾一片荒凉,如今有近两百万人口,夜市繁闹。城市在地图上巴掌大小,如今绕一圈却需要花点时间。
它有历史,却无比现实;它有文化,却异常朴拙。它让我敞亮和舒心,也让我踏实且充满羁绊。这就是武威,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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