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线思维 (ID:dixiansiwei),作者:胡毓堃 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除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此次土耳其强烈地震的可怕程度,仅从数据上便可见一斑:


12小时内连续两次7.8级强烈地震,超35000人死亡,是土耳其自1939年埃尔津詹地震以来,主震最强的同级地震,更是1268年奇里乞亚地震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震灾(远超过1999年大地震)


跳出土耳其一国范围,这也是整个近东黎凡特地区最强烈的地震之一,在全球范围内也堪称2010年海地大地震以来破坏力最严重的一次。


一、被地震放大的经济困境


考虑到土耳其近年来本就不乐观的经济形势,此次强震救援工作收尾之后,震后重建尤其是经济创伤的弥合,将是该国更加艰难的持续挑战。目前,各国政府、组织、专家等观察人士纷纷给出了各自对土耳其的经济损失评估。仅从各项经济指标分析,此次强烈地震无疑正在进一步放大土耳其现有的经济困境。


从地震波及的地域范围来看,地震发生在土耳其南部靠近叙利亚的边境地区,共有10个省份遭到严重破坏。在土耳其全国81省中,重灾省份的GDP占全国9%,大约有1350万灾民(全国15.7%的人口)需要得到救助。


就区域经济发展水平而言,它们比不上土耳其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但作为土耳其东部和东南部地区的经济中心,加济安泰普省遭受地震重创,无疑是整个国家的经济损失:这个与叙利亚接壤的南方省份虽然在2021年土耳其11.4%的GDP增长中仅贡献了0.25%,但作为全国最大的工业化地区和进出口贸易地区,加济安泰普省的损失恐怕将在后续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土耳其经济的阵痛。


此次强震中受到严重影响的土耳其省份,图源:Kurmanbek/Wikipedia<br>
此次强震中受到严重影响的土耳其省份,图源:Kurmanbek/Wikipedia


事实上,尽管地震重创的是部分地区,但足以对土耳其整体的经济情况产生雪上加霜的效果。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已经宣布将为每个受灾家庭提供1万土耳其里拉(约531美元)的援助金,但据国际媒体初步预估,仅是地震造成的住房毁坏便达到至少63亿美元的损失,这一数据最高可超过百亿美元。


加上价值数十亿美元的道路、桥梁、机场等基础设施与工厂这样的生产引擎,土耳其企业和商业联合会在上周末已经发布报告,称地震可能造成该国高达84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其中708亿美元要用于重建家庭住房,104亿美元为国家财政收入损失,还有29亿美元为工作日损失。换言之,这次强震造成的损失,极有可能相当于该国约10%的GDP。


为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民生提供救助,无疑是目前土耳其政府的当务之急。一旦政府不得不投入大量资金、接受外部贷款,土耳其本就一度陷入危机的公共财政危机极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早在六个月前,土耳其便一度面临无力偿清外汇负债、支付进口货物的窘境。目前土耳其公共债务的GDP占比为34%,相比于西方国家而言纸面数据要好看得多,但政府的偿债能力却完全不同。在目前全球能源危机的影响下,高昂的能源价格令土耳其的财政赤字达到了488亿美元。地震之前,土耳其政府预计其财政赤字的GDP占比为3.5%,而如今的损失和救助、重建压力,极有可能令这一数据最终达到5%。政府越发入不敷出,意味着土耳其的财政负担将愈发沉重。


与公共财政难题一体两面的,则是土耳其另一个老大难问题:通货膨胀与货币贬值。去年底,土耳其的年通胀率已经超过64%,其货币里拉更是连续贬值、屡创历史新低。此次地震重灾区的工农业生产无疑受到严重破坏,商品供应势必成为大问题。早在上个月,土耳其的食品通胀率已经达到71%,可以想象未来涉及民生的通货膨胀与货币贬值,只会比现在更加严峻。


此外,震灾区产业经济活动的中断,交通与物流的梗阻,无疑意味着对外贸易备受打击。近年来土耳其的对外贸易体量持续增加,2022年受灾10省的出口总额达到215亿美元,占全国出口总额的8.5%,其中加济安泰普省和哈塔伊省更是该地区的出口重镇:前者是工业化水平最高的地区,而后者的港口是连通中东各国贸易的桥梁。


出口不畅的结果,意味着土耳其财政赤字加剧。作为公共财政收入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政府的税收收入也会随着该地区工商业活动的中断而显著减少。目前土耳其政府已经将受灾地区的缴税时间暂缓至七月,而依据2022年的年度统计,便相当于全国7.5%的税收收入不能按时进入国库。与之类似,这些省份暂缓偿还的银行债务,也会令该地区银行金融业的资金流更加紧张。


纸面数据尚且不能完全描述地震的杀伤力,但也足够触目惊心。可以想象未来几个月,埃尔多安政府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与挑战。


二、1999年与2023年:数据或可对照,重建挑战今非昔比


如果能全盘意识到地震如何放大国民经济的问题,理论上也能理解如何解决问题。尤其是土耳其这个国家处于地震多发区,理应对于灾后重建有着足够的经验。远的不说,24年前是土耳其最近一次遭遇类似破坏力的强烈地震,也被外界用以参照、对比。


不过就在各界为土耳其的经济前景而担忧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执行董事马哈茂德·穆希丁在上周日参加阿拉伯财政论坛时认为,此次强震对土耳其GDP的破坏,应该达不到1999年土耳其东北部地区强烈地震的影响程度。


穆希丁的理由在于,当年的大地震直接冲击土耳其的产业心脏地带,受灾地区的经济重要程度甚于这一次的南部10省。此外,经过最初几个月的负面影响,土耳其如今可以通过公共财政与民间投资共同推动重建,以更快的速度刺激GDP增长。


如果做简单的纵向对比,穆希丁的论断有其逻辑。早在2000年,经合组织便发布了《1999年土耳其地震的经济影响》这一报告,开篇概述便体现出当年的地震影响与今日最大的区别——地理上的广泛与经济上的活力。1999年受灾最严重的西北四省(萨卡里亚、科贾埃利、博卢、亚洛瓦)以汽车、石油化工、制造业、摩托车与铁路修配、基本金属、合成纤维、制纱、涂漆生产为主,无疑称得上工业心脏地区,同时也以旅游业而著称。


当时,这四省的人均收入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相比之下今年受灾10省的人均GDP仅为全国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二,由此可见彼时与此时不可同等类比。当时的西北四省尽管人口只占全国4%,但贡献了全国7%的GDP、14%的工业增加值、16%的财政收入。


与之毗邻的布尔萨、埃斯基谢希尔、伊斯坦布尔,也因为与这四省在经济上的密切联系,尤其是供应链的破坏而遭到间接影响。电力、油气、通讯等基础设施的严重破坏,安卡拉—伊斯坦布尔高速公路、盖布泽—伊兹米特—阿里菲耶铁路等交通枢纽的梗阻,最高可达45亿美元的企业损失,影响的是全国35%的GDP产值和近半的工业产值。


2023年土耳其强烈地震的经济影响尚无系统性报告,不过地域经济发展水平的不同,基本可以证实穆希丁的判断。1999年的强震,直接令土耳其经济缩水3.3%,今年该国虽然也难以实现原定GDP增长目标(3%至3.5%),但纸面数据不至于复制1999年的惨淡表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土耳其的挑战比当年更小,毕竟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问题,今日土耳其的经济复苏压力,也无法与当年做简单的横向线性比较。


土耳其GDP走势图,明显看到1999年GDP下降(图片来源:世界银行)<br>
土耳其GDP走势图,明显看到1999年GDP下降(图片来源:世界银行)


近日土耳其财经专家穆拉特·库比莱在美国智库“中东研究所”撰文指出,去年下半年土耳其政府努力稳定经济状况,靠的是三大工具:加强企业资本管制、运用境外非正式融资、比预期更好的天气状况(减少了天然气进口成本、刺激出口)。可与此同时,当前土耳其经济极容易受到国际金融震荡的波及,国内的经济预期也持续走低。此前的稳经济手段也只是权宜之计,且产生了阻碍企业经济活动的负面效果。


强烈地震造成的直接破坏无需赘述,更可怕的是满目疮痍之下的不确定性。对于社会经济前景的不确定,将直接影响企业投资的信心。尽管土耳其政府正在力推银行贷款以吸引投资,但面临着5月份大选能否如期举行、地震之后的局势走向等未知因素,民间资本也不敢轻易冒险。这就意味着政府仍需高度依赖国家主导的大型项目投资,来刺激内需、为经济增长提供动力。短期内,政府的财政赤字压力势必进一步加码。


此次受灾地区,虽然经济上的重要性不比1999年的伊斯坦布尔周边地区,但也不可小视。相对幸运的是,部分战略基础设施——如塔尔苏斯—加济安泰普高速公路、伊斯肯德伦(小亚历山大)港、哈塔伊机场——的破坏不算严重,一些输油管线、钢铁厂、天然气设施,以及部分重要的核电、热电设施与水坝并未报道受损。这同样从侧面表明,今年的强烈地震与其说制造了新的经济问题,倒不如说是把土耳其固有的经济顽疾放大了。


由于土耳其不同于地区的经济整合度较高,一个地区的自然灾害无疑会影响全国整体经济走向。除了前文提到的挑战,土耳其恐怕很难像穆希丁预期的那样快速恢复经济(按照库比莱的观点,2024年之前土耳其经济难以回归常态)。现在的土耳其,不仅要解决1350万人的衣食住行问题,还要面对可能的高失业率与新增难民问题。如果不改变现有政策框架、解决外汇流通问题的痛点,土耳其的重建未必比1999年更加容易,更不要说外部环境随时都在变化,进出口贸易到底是土耳其未来的复苏助燃剂还是另一个打击,也犹未可知。


总的来说,这场强烈地震既是整个国家的巨大悲剧,也是对土耳其政府的又一次警醒:走一步看一步、暂时性缓解的权宜之计,无法帮助地震多发的土耳其彻底根治问题,而现阶段如何恢复民间、企业、国际资本的信心,吸引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机构的援助与投资,更是埃尔多安政府亟待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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