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后疫情时代,如果你还在佩戴口罩,那么请一定小心“反口罩警察”。
这是日本朋友最新给我发来的警告。
几天前,她刚刚在东京涩谷目击一起“反口罩警察”的“出警”事件——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年轻女孩突然被陌生人一把拽下口罩,并指着鼻子大骂:
“你为什么还戴着口罩?你是丑八怪吗!”
女孩呆立当场,吓得说不出话来,对方不依不饶:
“戴‘脸内裤’的奴才,我见一个教训一个!”
很难想象,这是在人均社恐的日本发生的街头新闻,但“摘不掉的口罩”确实正在成为日本人的老大难问题。
不久前,日本政府宣布,自3月13日起,是否佩戴口罩将交由公民个人自行判断,政府不再对口罩问题做出全面性指导。
以最朴素的思维来理解,闷了三年,日本人民一定会欢天喜地扔下破口罩、跑进春风里。
但出人意料的是,政令一出,日本人反倒把脸上的口罩裹得更紧了。
有这样一组有趣的数据对比。
2022年5月,疫情中,日本女性就职网站Woman type所做的一项799人调查显示,如果疫情平息,当时只有41%的女性愿意继续佩戴口罩。
看起来,与其他国家一样,只要政令缓和,口罩就会退出日常生活主流。
但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数据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上周《读卖新闻》的全国舆论调查提问:3月13号以后,你还会继续戴口罩吗?
69%的受访女性表示,能戴的话,还是想继续戴着。
口罩支持率一下子比半年前飙升近30%。
集英社ONLINE在涩谷街头进行的百人采访也印证了日本人态度的转变:
100名受访者里,只有7人明确表示放开后立刻会扔掉口罩,其余人则表示仍然会继续佩戴。
别以为这是超高龄社会里老爷爷老奶奶的健康担忧,实际上,年轻人比老年人更不乐意摘掉口罩。
尤其是还在校园的少年,经过三年的强制要求,上学不戴口罩就像没穿校服一样别扭。
大阪一家芭蕾舞教室里,老师佐藤眼看学生憋得小脸通红,深感无可奈何:
“即使喘不上气来,她们也不肯摘掉口罩。”
尽管在课前,她一再强调戴口罩会影响呼吸,并以身作则地摘掉口罩鼓励学生回归常态,但平常乖巧听话的孩子们一致地无视了她的建议。
一项针对15岁以上的中学生调查指出,每三名中学生中就有两名“对无口罩对话感到抗拒”。
请神容易送神难,精神上虽然可以踩下刹车,身体却还是跟着三年的惯性在往前跑。
生活正在回归常态,但口罩还远远没有。
尽管很多人的感知里,日本早已在大流行中躺平,但实际上,它仍然是目前全球口罩佩戴率最高的国家。
即使是在室内工作场所,日本人的口罩佩戴率也高达90%,而且以目前的架势来看,这种情况能维持到天荒地老。
你或许会以为,这样的成果来自官方的严刑峻法。但事实正相反,日本官方文件从未强制性要求公民佩戴口罩。
即使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官方用词也不过是“请求”、“推荐”、“建议”。
如果放在一洋之隔的美国,这样的政令定然形同虚设。
但在日本,公民硬是用相互监督的社会压力把“建议”执行到了近乎100%的程度。
口罩几乎成了日本人的第二层面皮,当放松的机会来临,他们才发现,曾以为想摘就摘的口罩已经“摘不掉”了:
“我不想摘掉口罩,除非大家都不戴了,我才会考虑不戴。”
“口罩给我安全感,它已经像手机一样,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疫情这几年,日本发展最快的大概不是经济,也不是医疗,而是口罩。
如果今天再次走进日本药妆店,你会发现,日本人是真的准备和口罩过长久日子了。
上百种口罩品类,你能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任何细节都得到了关照。
为了提升长期佩戴舒适感,有公司开发了“兔兔口罩”,像兔子绒毛一样雪白柔软的特殊织物,让敏感肌也无惧磨损。
为了解决呼吸积累的气味问题,有公司开发了“汉方清肺口罩”,加入桔梗、金银花、百合,一呼一吸间,好像坐在中药柜间。
还有眼镜防雾口罩,鼻翼两侧多加一层防护层,阻挡高鼻梁泄露的水蒸气。
花粉症附加口罩,在普通无纺布口罩内侧加入花粉症专用过滤层,免去花粉症患者需要戴两层口罩的困扰。
不同的颜色搭配不同的着装,365天口罩甚至可以不重样。
如果说头一年,大家还是在认认真真防护病毒,那后两年,各种新型口罩早已把医学抛到了九霄云外。
比如这款珍珠奶茶专用口罩,口部体贴地做了一个开口,让你可以一边吸奶茶,一边戴着口罩逛街,形式感做了十足。
再比如管弦乐专用口罩,同样是口部开口,看起来是老老实实戴着口罩,实际上还是戴了个寂寞。
昂贵的海水珍珠穿成的珍珠口罩,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扎满蕾丝与零碎珠子的手作口罩,饱满充实中漏洞百出。
早在疫情之前,日本就已经是世界上最热爱口罩的国家,现在,口罩已经彻底融入了日本人的生活。
在健康防护之外,口罩更是社恐人最好的社交护具。
今天懒得化妆了,戴个口罩。
第一天打工怕挨骂,戴个口罩。
一位去年毕业的日本男生告诉我,即使是远程面试,他与面试官也会佩戴口罩,多亏了口罩,他才没有因为在就职活动里过度紧张。
“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对方也看不清我的表情,让人感觉放松很多。”
所以疫情后,与其说日本民众是捏着鼻子接受了口罩,不如说是吹锣打鼓地迎接了大口罩时代。
想躲进口罩背后,又怕太引人注目的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奉旨蒙面”了。
三年过去,口罩已经成为日本着装礼仪的一部分,它帮助人们融入蓝白色的大海,提供泯然众人的安全感。
对此,日本政治学者三浦瑠丽不由得感叹:“照这样下去,日本恐怕100年也摘不掉口罩。”
当然,并非所有日本人都希望余生继续与口罩为伍。
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来说,口罩的存在都带来了更多变数。
生理层面,除了夏季中暑风险,口罩还会带来很多健康隐患。
东邦大学医学部教授堀裕一援引意大利一项3600人规模的研究指出,佩戴口罩加剧了干眼症的症状,对,就是那个高启强的当代“绝症”。
因为口罩上缘呼出的气流直指眼部,会导致眼中液体更快蒸发,所以有18.3%的受试者报告在长期佩戴口罩后干眼症情况恶化。
与此同时,多名医学部教授提出,过于严密的口罩防护导致免疫系统缺乏实战,尤其让儿童失去了大量获得自然免疫的机会,从而带来免疫力低下的问题。
心理层面,很多人患上了“口罩依存症”。
过分依赖口罩,一旦脱离口罩与人面对面交流就会不适和紧张。
NHK电视台直言不讳:“如今口罩就像日本人脸上的内裤一样。”
有网友揶揄:“这年头,单是摘下口罩上外头走一走,就能合法体会暴露狂的快乐了。”
“反口罩警察”就诞生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称自己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先锋军,“时代正道”的引领者。
疫情期间有“口罩警察”,专门形容一些普通人站在“大义”的立场上,运用各种过激手段要求他人必须佩戴口罩。
他们在公共场合巡逻纠察,对每一个胆敢摘下口罩的脱轨者施以道德谴责和行动惩罚。包括但不限于拍摄视频发布在互联网供人口诛笔伐,以及当场大打出手。
“反口罩警察”的行为差相仿佛,只不过诉求正好相反,要求所有人在公共场合都不要佩戴口罩。
因为:“政府呼吁是没有用的,要整治日本人的劣根性,只有我们出手!”
这话其来有因:摘戴口罩本是个人问题,但日本社会无处不在的“同调压力”让这件事成了件集体问题。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行动与他人保持一致,跟风可以,做出头鸟不行。
这就带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局面——所有期待改变的人都在等待其他人先做出改变。
正如一则街头采访:
记者问路人:“当口罩禁令解除,你准备什么时候摘下口罩?”
路人纷纷回答:“周围有一半人不戴时,我就不戴了。”
记者问:“如果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呢?”
路人回答:“那我还是先戴着吧,一个人出头太尴尬了。”
“反口罩警察”要做出头鸟,他们自诩为虎鲸,要强行把抱团的沙丁鱼群冲散,营造必须摘掉口罩的社会气氛。
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援引韩国研究,声称“长得越丑的人越不敢摘下口罩”,谁要是不肯摘掉口罩,谁就是“只有奴性的胆小鬼和猪猡”。
在街道上对路人进行无差别的羞辱袭击,在网络上大肆嘲讽口罩爱好者。
动机可以理解,但过激的语言与行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大众的反感。
疫情三年后,即便是集体主义治国的日本,也没有人想再听到“只有一种正确”的声音。
各地知事纷纷出面:“不论是口罩歧视,还是素颜歧视,请不要再以此来品评其他人了。”
就连便利店里都挂上了告示,宣传“口罩选择自由”。
即使是政府的请求,也无法撼动日本人对口罩的留恋之心。
不久前,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国会演讲中说:“希望今年3月毕业的孩子们,能在樱花中看到彼此的笑脸。”
但舆论调查显示,70%的学生还是准备佩戴口罩参加仪式。
“合影的时候可以摘一下,其他时候还是戴上为好。”
三年特殊时期,带给年轻人的改变或许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深刻得多。
当身体的后遗症渐渐平复,心理的后遗症才刚刚开始。
当电视台记者询问以后的打算,一名高中生笑道:
“比起和病毒共存,还是先适应和口罩共存的社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