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男,身高162,约60岁,死亡原因:疑似自缢身亡。”
“无名氏,男,发布单位:白山市公安局通沟分局,尸身接近白骨化,死亡原因:不详。”
姓名不详,死因不详,连面容都难以辨认。
这些碎片化信息,不是出自悬疑小说内的情节,而是被发布在国内的一个冷门网站——
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
打开网站,会发现这样的信息还有整整267页、高达6800多条:
高空坠亡的中年男人,刑事案件死亡的成年女性,因交通事故身亡的25岁青年,患有精神疾病的七旬老人……
几千具无名尸体,正在等待其家人的认领。
这个网站几乎无人问津,每天的点击量只有500多。
但就是在这种条件下,网站已经默默运营了十多年,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它还在更新着数据。
这个网站背后的运营者,其实只有一个人,张大勇。
身患“不死癌症”,躺着助人
用张大勇自己的话说,他是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
张大勇今年58岁,家住在河南洛阳。身在城市中,他却不得不活成一座孤岛。
因为他是一位残疾人,身患强直脊柱炎,常年卧床不起。
图源:北青网
他身高1米85,身形高大的他几乎占满了整张床。
他的卧室不足10平方米,光线暗淡,透过阳台可以看到来往的行人、穿行的车辆。但外部世界已然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像块木板一样,被牢牢钉在床上,在过去30多年里,出门不足10次。
患病的前几年,因行动不便,他每天的生活都被一分为二:
向右翻身,是他吃饭活动等区域;
向左翻身,有一台旧式电脑,是他用来运营网站的地方。
整个身体只有手臂和手掌还算灵活,一根网线,就是他和外界交流的方式,也是他获取信息的来源。
其实,张大勇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科研人员。
他出生在一个颇具知识分子气息的家庭,加上他聪慧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他的疾病在小学的时候初露端倪,双腿经常出现障碍,活动不便。到了初中,张大勇骑自行车都很困难,直到高一,在使用大量激素治病后,张大勇的病情恶化了。
病痛让他身体虚弱,疼痛难忍,无法支撑着他继续学习。于是,在高一那年,张大勇不得不选择休学。
高中肄业前的张大勇
1991年,一场接连几日的持续高烧,让张大勇的生活彻底陷入黑暗。
张大勇入院治疗,短短时间就掏空了家底,在生命垂危之际,她的母亲曾在一天收到了三张病危通知书。
好在,张大勇活下来了,只不过他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身体僵硬,能活动的只有手掌和手臂,每天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人生一片灰暗。
图源:新京报
没了活下去的动力,张大勇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凭借行动不便的手臂和手掌,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剪刀。
只不过张大勇发现,自己连自杀这件事都很难办到。
那时,张大勇的母亲发现了他的轻生想法。为了鼓励儿子好好活着,她开始小心翼翼地陪伴张大勇身边,寸步不离。
白天时,张大勇母亲买菜做饭,照顾张大勇的饮食起居。到了晚上,张大勇的母亲在他的身边打地铺,实在困倦就打个盹,尽量时刻保持清醒。
那时候,母子俩的生活并不富裕,固定收入是两人的低保,张大勇每月400多元,母亲每月300多元。
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年事已高,各种疾病都缠上了身。
尽管生活困难,但她活着的目标很简单:
第一件是让儿子好好活着,不要自暴自弃、放弃生命;
第二件是自己好好活着,能活一天,就照顾儿子一天。
张大勇母亲的背影 图源:澎湃新闻
是母亲的鼓励,让张大勇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质量和厚度。
他躺在床上,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键盘,写下了20余万字的《俺娘》,每一个字都包含着对母亲的感激。
在一个除夕夜,张大勇对母亲说:“再难、再艰苦、再痛,我也能挺。”
鲁迅曾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而对于张大勇而言,他天生是没有路的,但他就是爬,也要爬出一条路——
“我不能像健康人那样站着、坐着、走着、跑着为社会作贡献,就躺着、爬着为社会作贡献。"
他一生都在“寻找”
张大勇的人生意义落到“寻找”二字,也是得益于他的母亲。
照顾儿子的间隙,张大勇母亲经常去附近学校收废品,收集来了大量旧报纸。
这些报纸时常沾着秽物,面条、米粒、菜汤,但张大勇完全不介意。
在卧床的前十几年里,张大勇阅读了大约10吨报纸。
报纸上有一条条寻人启事,它们通常被刊登在报纸的夹缝,有走失的儿童,失踪的老人,最后往往有被标红放大的家属联系电话,每一个都触目惊心。
张大勇知道,在这些小小的寻人版块,每一张亲属的照片背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后来,张大勇又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了一起国外儿童失踪案,他才知道原来美国有个失踪儿童中心,利用网站寻人,十分便捷。
张大勇就拜托自己的弟弟,帮助自己建立一个寻人网站,将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寻人信息发布在网上,帮家属们找人。
这是国内最早的寻人网站之一,张大勇用这种方式,帮助了300多个家庭找到了日夜思念的亲人。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国内涌现了很多寻人网站,并采取更为专业的企业化运营,张大勇的网站日渐被埋没。
从这以后,张大勇自主缩小范围,业务从“寻人”到了“寻尸”,便于精准地帮助小部分人。
寻找无名尸体这一决定,也有契机。
那是在1997年冬,张大勇卧床在家,出去买菜的母亲,给他带回来一条奇闻轶事:
家附近的河堤上,惊现一具女尸,卷发红衣,尸体有焚烧痕迹,不少人都在围观。
隔天,张大勇看电视时,发现洛阳电视台正在播报一条寻人启事,失踪女子的特征和母亲告诉他的无名尸体特征相差无几,张大勇立刻拜托弟弟联系了电视台。
后来警方调查发现,那具死于河堤的女子,正是寻人者的妻子。
张大勇心想,原来用这种方式也能够帮助到别人。
自那以后,张大勇正式创立了“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给寻人的家属在网上提供线索。
线索的收集并不容易,尤其对行动不便的张大勇来说。
他本以为搜集到无名尸体信息,联系当地的单位,就能获取更多线索。事实却没这么简单。
张大勇通过电话、短信、邮件等方式给各地单位发了近2000条消息,收到的回复只有几十条。
原因很简单,张大勇没有官方、社会机构的背书,很多单位不能把资料给他,甚至一度怀疑他是骗子。
发现“此路不通”的张大勇,为了寻找全国各地无名尸体信息,只能终日上网搜索——
“摄氏35度,黄岩一山上惊现无名尸体,现场照片流出……”
“台州一小区下水道发现无名女尸,该如何处理?”
张大勇浏览着各种平台的新闻,从官方通报到小道八卦,分辨着信息的真伪,并把它们更新在网站内。
为了网站,张大勇几乎花光了所有时间。
他像上班一样每天花费六小时至十小时,而“工作结果”却全凭运气,常常在一天时间里毫无收获。
获得社会帮助,做了第二次手术的张大勇
网站几乎没什么点击,被家属认领的信息也不多。
为了防止被别人说“赚死人钱”,张大勇拒绝盈利,从不接广告,靠低保和残疾人补助生活。
就是在这种艰难的条件下,张大勇默默运营了网站十余年,这是他的理想,是他想要实现的人生意义。
张大勇说,只要还有人在找,只要他还有能力,他就会一直更新下去。
截止目前,它仍是国内唯一一个帮助无名尸体“回家”的网站。
中国人的“落叶归根”
张大勇深知自己力量渺小,在每具无名尸信息的最下方,他都会认真标注:
“如果仍旧需要更多信息,本站已无能为力,请联系当地警局。”
有人说张大勇坚持了十几年,总共帮助了30多个人,没什么意义,还有人认为他利用这种方式,只是为了炒作罢了。
但对于张大勇来说,每天有500多个IP地址点击网站,这意味着可能有500多个人正在寻找亲属下落,所以他不能放弃。
在网站的留言本功能下,200多条留言,每一条都是对至亲的呼唤。
有日夜思念母亲的女儿。
她在留言本上问着:“妈妈你去哪了?” 母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不管寻人还是寻尸,女儿都希望让母亲回家。
有寻找父亲的儿子。
父亲在癌症晚期选择离家出走,整整17年过去了,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儿子仍希望找到父亲的下落。
还有苦苦寻子的父亲。
儿子在18岁时外出打工,此后再无音讯。这名父亲已经寻找了23年,哪怕寻回儿子的尸首,他依在盼着儿子回家。
而对于找到亲人尸骨的人来说,这份跨越几年、几十年的想念,在见到的那一刻,才终能得到消解。
在无数的新闻报道中,我们看到太多让人动容的故事。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声泪俱下,迟迟不肯离开。
还有93岁的老奶奶张淑英,寻找丈夫77年,最后在丈夫的灵牌前,完成了惦记一生的约定。
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对土地始终有着特别的眷恋。
人们对生死的理解,是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待逝去的那一份入土为安。
早在2005年,《南方周末》在一个报道里,讲述了一个农民工千里背尸,把同伴尸体运回家乡落葬的故事。
后来,电影《落叶归根》应运而生,赵本山饰演的农民工不惜艰难,背着友人的尸体踏上千里回家路。
在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公路片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那份对于回归故土的执念。
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想要寻亲的人,哪怕是一具尸体、一座坟墓、一串数字,他们都想要一个答案,想要好好地跟家人告别……
张大勇的网站,就是用一种稍显笨拙、且成功率并不高的方式,让更多人得以圆满。
他身患“不死癌症”,但支撑骨骼的脊柱病了,却能挺起精神的脊柱。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仅通过一根网线,就让生者慰藉,让逝者安息。
对于任何一个想要寻亲的中国家庭,张大勇的努力仍有无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