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李佩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兔年到了,或许是难得逢上一个众口一辞为“可爱”的生肖,以至于元旦刚过,各色喜庆小兔的形象已经遍地开花。在一片“萌兔”迎新的大势下,中国邮政发行的生肖邮票上的蓝色猛兔分外吸睛,也不免引来了些质疑纷争。
为什么在大众心中,兔子天经地义只能“萌”而不能“猛”?回顾兔子和人类文明交缠在一起的历史,会发现小小的兔子被迫扮演了相当多元、对立而又交缠的角色,是家畜、有害生物、医学牺牲品,也是宠物和童话明星。在人类为兔子打造的“兔的多重宇宙”中,既然喜爱和杀戮,奉献和反噬都可以共存,一只特立独行的豪迈猛兔又怎么不可以容身其间呢?
作为因养兔而爱兔的人类之一,我对漫天萌兔所可能引发的购买宠物兔的不理性热潮难免有些忧心忡忡。宠物兔们大多和我的小兔一样,虽然有迎合大众想象的软萌可爱的一面,但“兔族”本性决定了它们注定也有顽劣、甚至凶猛的另一面。两面结合,才是完整的小兔。但如果你都不能接受一只不“萌”的兔子形象的话,那你必须相当谨慎地思考是否要养一只小兔,并对它长达七八年的余生负起责任。
比起这样艰难的决定,最简便可行和最温暖的增添兔年氛围的方式,或许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读一读《天鹅绒兔子》这本一百年来迷住了全世界的孩子们,同时也深刻到不会让大人感到无聊的绘本。在兔年,有什么是比请一只小兔帮助你的孩子认识什么是“真实”乃至有些“复杂”的爱更特别的礼物呢?
“兔的多重宇宙”
一只肥硕的蓝漆漆大兔子,右手持笔、左手执信,有一双铜铃般红彤彤的大眼和扯开三瓣嘴哈哈大笑所露出的一张血盆大口,胡须和指甲皆若钢针般直挺挺。作为2023年中国邮政发行的癸卯兔年生肖邮票,如此豪迈惊人的兔子形象离“猛”很近,离“萌”很远,彻底偏离了大众想到“兔子”第一瞬间所唤起的“弱小可怜又无助(但可爱)”的刻板印象。
不过,都说了是“刻板印象”,大众确实是对兔子有着一厢情愿(并且相当平面)的文化印象:这个世界上只该存在那种“白又白”的“小白兔”,雪白干净、天真柔弱,甘居“食物链底层”只吃草和胡萝卜毫无怨言,直教人感叹“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而画出如此猛兔的黄永玉老先生,或许才是少数参透了兔子机密的人类。是的,千百年来,人类一手打造了“兔的多重宇宙”,兔也成为了人类文化中唯一“承担了这么多”的动物:最初,兔子是被吃的家畜,在新大陆却不知怎么摇身一变,成为了危害到农场收成的“有害生物”;近代到来前后的十八、十九世纪,它们被迫为人类医学进步而贡献生命,是被牺牲的无名英雄,却也第一次“登堂入室”,担任了新兴的城市居民们情感上亲密的羁绊,也就是“宠物”之职;在大众传播兴起的二十世纪,杂志、图画书的出版则让小兔们开始了在聚光灯之下的“童话明星”之旅。
直到如今,家畜、有害生物、医学牺牲品、宠物、童话明星等复杂而又冲突的身份,仍旧杂糅于兔子一身。既被杀戮、被吃、被牺牲,又被喜爱、被童话和“萌化”,是动物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1943年的一期《生活》杂志所感叹的,“家兔是为数不多的,无论死活都可以享用的宠物之一”。
兔子作为被吃的家畜的历史非常悠远。在人类文明诞生之初的公元前一世纪,兔子就像羊一样成为了提供蛋白质和皮毛的“经济动物”。按照《博物志》的作者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的记载,兔肉是罗马人相当喜爱的食材,其中刚刚出生的兔子被视为珍馐。他们修建了可以延伸到地下的围墙,来作为兔舍饲养兔群。随着征服和扩张,罗马人也将食用和饲养兔子的方式传播到欧洲各地,至少从5世纪起,整个欧洲和中东的修道院就开始圈养兔子。
不过,和鸡肉、牛肉相比,兔肉已经被工业化的现代肉类产业淘汰了。这是因为兔肉虽然富含蛋白质,但无法提供其他肉类所能提供的人体必需的脂肪和维生素,“兔肉综合症”(Rabbit starvation)正是“蛋白质中毒症”(Protein poisoning)的别名。在1928年,著名北极探险家维尔哈穆尔·史蒂芬森为了推广因纽特人的饮食方式,在纽约贝尔维尤医院做了一次一年内只摄入肉类的实验。为了复刻他在北极圈内吃兔子荒野求生的饮食经验,实验人员要求他只摄入蛋白质、零摄入脂肪,很快他开始腹泻、头痛,不得不终止了实验。二战时美军发布的北极生存小册子已经强烈警告道:“任何时候都不要限制自己只吃兔子,‘兔肉综合症’会让你腹泻,乃至死亡。”
然而,作为特色肉类及能提供毛皮副产品,让兔子至今仍逃不过被吃的命运。2017年包括野兔在内的全球兔肉150万吨的消费量,和同年千万吨级别起步的禽肉和猪牛肉消费量来比,已经是不值得一提。例外是在发展中国家,兔子仍被大力推广饲养和食用,帮助饥馑中的人们获取蛋白质。
事实上,历史上的兔子也是人类在面对短缺时的关键依仗。美国大萧条时,贫民依靠兔子和松鼠充饥,将其称为“胡佛猪”。在战争爆发食物短缺时,兔子更是成为了肉类救星。二战中,实行配给制的英国政府号召民众养兔来吃,美国也试图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国民“兔子”运动,号召国民们用类似板条箱的材料充作兔窝,捡拾杂草和树枝来喂养“储备粮”。
在人类任性妄为时,即使是乖乖被吃的兔子,也会变为人类作茧自缚的噩梦。“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对新大陆的涉足,让兔子沦为了破坏农场收成、带来生态灾难的“有害生物”。1788年英国第一舰队为澳大利亚带来第一批流放者时,兔子是随行的五种家畜之一,和欧洲人一起新奇地踏上了这片半个地球以外的土地。近一百年后,泛滥成灾的兔子已经成为了澳大利亚政府官方认定的“有害生物”,当时新南威尔士州政府苦于兔子刨啃造成的经济损失,悬赏2.5万英镑来寻找“未知的可以有效消灭兔子的任何成功方法”。
澳大利亚人和“有害生物”兔子的大战由此蔓延了近一百年,军队参与的全民猎杀无法追赶上兔子的繁衍速度,大兴土木建立的横跨大陆的三条防兔围栏也阻拦不了兔子入侵西部农业区的前沿阵线。直到20世纪50年代,有赖于弗兰克·芬纳博士的研究,对兔子致死率为99.5%的粘液瘤病毒被采用为对兔子的“生物控制”措施,澳大利亚的兔子才从6亿锐减为1亿。不过,兔子们顽强地通过欧洲野兔杂交带来的超强遗传抗性进行了“群体免疫”,在1991年又恢复到了两亿左右的数量,并且保持到现在,牢牢霸占了本地动植物的主要威胁者和农业破坏者的地位。想必,在澳大利亚人看来,威武猛兔才更靠近他们心中兔子的形象吧。
而“现代性”的到来,让小小兔子被迫承担的角色更复杂多变。出于现代科学的发展需求,兔子在十九世纪中期首次被用于实验室研究,仍至今是被大规模培养的实验“用品”。兔子和人类一样对致畸物很敏感、会产生抗体,体型小容易饲养,却也有足够的体型来抽血,此外妊娠期较短并且能够诱导性排卵,可以方便胚胎和遗传相关的研究。兔子成为了为人类医学进步而贡献生命的最佳牺牲品,也是间接挽救生命却被人类疏于歌颂的无名英雄:青霉素,这一丘吉尔口中二战期间最伟大的发明,完全依靠对兔子的注射测试,来保证每批运输批次的安全性。
十九世纪后半段维多利亚时期,市民阶层和大众传播的兴起,则让兔子乘着刚刚兴起的宠物风潮“登堂入室”,成为人类特别是儿童感情上亲密的慰藉和伙伴,更进一步地,成为了杂志、画报乃至动画片中的“童话明星”。
近代以前的人类普遍将动物视为“非理性的生物”,疲于种植、畜牧来向自然讨食的他们很难发掘动物作为经济来源之外的价值。中世纪时,学者们普遍认为,人与动物之间倘若存在的情感关系是“令人厌恶”“堕落的”。直到十八、十九世纪城市和其中的中产阶级开始崛起,远离土地的他们倾向于将自然和动物浪漫化,亲昵地给猫、狗乃至兔这样的小动物取上个家人似的名字,允许“宠物们”和自己在室内一起生活。在欧美,兔子至今仍是排在狗、猫之后第三受欢迎的宠物,虽然远没有前两者主流,在美国只进入了1%的家庭。
值得一提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父母甚至是道德家们,相当鼓励儿童饲养宠物来培养包括善良、自制在内的中产阶级崇尚的美德,特别是帮助男孩来抵制暴力倾向。兔子是特别为此目的而推荐饲养的动物之一,或许是因为其在大众印象里格外弱小无助吧。儿童和兔子因此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在那个时代,欧洲各地的肖像画中,抱着自己心爱兔子的儿童并不鲜见。如杂志这样刚刚兴起的大众传播载体,也很乐意对此现象推波助澜吸引读者,兔子这样的儿童宠物的饲养建议、儿童文学、图片被他们作为了刊载重点。
然后,更专门的儿童童话书出现了。最经典的“兔童话”《彼得兔》诞生于1902年,将兔子作为童话文学中儿童视角的替身的传统传承了下来。再没有其他作为童话主角的动物形象,能像有着柔软蓬松的圆身子、憨态可掬的大耳朵和大脚板、童真的大眼睛的小兔子们那样,径直地击中孩子们的心。其实,迪士尼的“顶流”明星,本该也是那只叫做“幸运兔奥斯瓦尔德”(Oswald the Lucky Rabbit)的黑白兔子,而非后来的老鼠“米奇”。
这些“童话明星”兔,却也让大众印象中兔子的形象走向了一种逐渐固定的刻板定型:兔子是天真可爱的,因为童话故事里的小兔和孩子们手里的毛绒玩具都是那样的;兔子最爱吃的是胡萝卜,因为兔八哥(Bugs Bunny)嘴里总是嚼着一根;兔子是弱小善良的,因为即使彼得兔的爸爸被人做成了兔肉馅饼,他们一家对于人类仍旧保持善意。
“萌兔”成为了一种大众公认的真理,被吃、被杀戮、被牺牲和反噬,作为“兔的多重宇宙”中“月之暗面”的另一部分真实被有意无意地掩埋了,只留下喜爱,连一只特立独行的蓝色猛兔的形象也难得容身。这种对兔子和其他物种形象的“灯下黑”,或许该提醒我们反思,我们这些长期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为维持自我良好感觉而粉饰太平是有多么傲慢。
我的小兔,“兔族”其一
必须坦白,我之所以对兔族的被压迫史如此絮絮叨叨、义愤填膺,全因对我的小兔爱屋及乌。
是的,我有一只小兔。我的小兔是一只道奇侏儒兔,相当常见的宠物兔的品种。带它回家实在是意外,全然是因为我被心机小兔子突如其来的“糖衣炮弹”击昏了。三年前,宠物店内一众可爱如彼得兔的小小兔们,对我这游荡至此的好奇人类所伸出的罪恶双手极尽抵抗,即使我按抱猫的姿态扶在掌心,四只脚爪也要蹬个不停。店员见状,从笼子里掏出一团不起眼的黄白相间的毛绒球递给我。“仓鼠?”这经典配色和黑漆漆的豆豆眼不禁让我发出此问。“道奇侏儒兔。”店员笑着回答,翻了翻它短若半枚扁豆的小耳朵给我看,径直将它放到了我掌中。
小兔小得掌握不了自己的重心,如小不倒翁般四仰八叉般摇晃了片刻,还未在我掌心坐稳,就不由分说地胡乱舔舐起了我的手指,完全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乖巧亲昵。“兔子可以像猫一样自己上厕所,又不会叫得烦人,这个品种之后也不会长得很大……”店员在旁添柴加火,而昏昏然的我提着小兔和笼子、草料木屑到家,按着店家的教导将它勉强先安置下来,才意识到一向厌恶风险讲求研究透彻的我本人,实在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迎来了独立自主生活后的第一只宠物。
旁人听说我养兔了,不置可否,第一句往往是“兔子臭不臭”。毕竟兔子作为“儿童限定宠物”,和小鸡小鸭一样,往往由人提着几十只在小学门口售卖,蜷在小小的笼子里被哭求的孩子们买回去,被家长们喂些菜叶萝卜,在排泄物的臭气中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短短的一生,不像猫狗,起码是个“正经宠物”。
本着先上车后补票也算亡羊补牢的心态,我忙着搜寻让小兔避免这种“悲惨命运”的科学喂养方法。店员说,没有到成年期的小兔子必须养在笼内,室内光滑的瓷砖会让它没有成型的骨骼变成“八字腿”。寂寞的小兔自己在不到一平的笼子里的食盆、厕所和水壶之间蠕来蠕去地打转,见到一丝人影,它就急切地把兔脸挤到铁丝笼柱的缝隙间龇牙咧嘴,是个求人摸头亲近的姿态。
小兔是争气的,我按图索骥摸索着养育它,它便不挑食地摄入提摩西草和兔粮;教它如猫般在木屑中定点上厕所,也没有太费功夫。我便心软,每天放它在房间里溜达“放风”一番。它四处嗅嗅闻闻,突然如闪电般急奔起来,匆匆一个“漂移”将自己甩到空中,从脑袋晃起将这股浪扭到屁股,似人般载歌载舞式地欢喜奔向我。这般“彩衣娱亲”式的表演让我瞠目结舌,“小人精呢”,父母看到视频,对小兔的评价也郑重了起来。
待到几个月后小兔成年,搬的新家正好有一间小阳台,便做了专门让它自由活动的兔房间,白天也会打开阳台门,让它在家中自由穿梭玩耍。这三年不得不总和小兔赖在家中,近乎24小时贴身所观察到的小兔行为时常让我怀疑它皮下确确实实是个“小人精”。如若不是亲眼目睹,我实在难以想象拖鞋大的小兔,能够用门牙狂暴地摇开但凡那么一丝没关紧的阳台门,以溜出来玩耍;也难以置信小兔能够在层层包裹的外卖袋子中嗅到它挚爱的苹果的味道,大肆啃咬并且差一点就暗度陈仓滚回自己的房间;以及,它会有多么爱铺床叠被,虽然很爱在人类的床上慵懒地拉伸自己趴成一条,但总是要嫌弃,用前腿将一切皱褶铺平。
没见过世面的人类如我,在它做出一切如此“灵性”的行为时,总忍不住高调注视、欢喜赞叹和大肆传播分享,让亲朋好友在朋友圈见证小兔的独一无二。啊,人类总是会被所谓的“独一无二”吃得死死的。想来也并不可耻,毕竟,拥有一颗行星的小王子,也会被宣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玫瑰花所彻底征服,让其成为“小王子的玫瑰花”。而作为这颗蓝色星球数十亿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拥有一只独一无二的很“灵”的小兔,莫怪会有点贪有点痴地口口声声叫着“我的小兔”。
或许是自信已经吃定了我,小兔猖狂地打破了它诱人上钩的“乖巧亲昵”的“舔兔”面具,越发暴露了懒得理人和小心眼的本性:明明小时候已经认得自己的名字,叫一声就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人跑,如今唤它,抖一抖兔耳朵姑且表示听懂了,就是更愿意像母鸡一样蹲在原地,而不愿意搭理你;领地意识也与日俱增,明明昨日是隔着笼子也希望能被摸摸头的“小甜甜”,今日却是每日要以大王巡山的架势视察一整遍家,把下巴蹭上一切新出现的物品以做属于本兔标记的“牛魔王”;给它清理笼子倒粮的时间久了些,也要像被入侵了领地一般,从喉咙里发生不满的“呼呼”声。最惨烈的事故发生在小兔的“青春期”,心情暴躁的它会不发预警地绕到人的背后偷袭脚踝、招招见血,直到“绝育”之后,才在清心寡欲中重新爱好和平了起来。
不过,这种人不烦兔、兔不烦人的新和平,其实反倒成为了文字工作者最理想的主宠关系。赶起稿来特别害怕被打扰的码字工,是完全招架不了殷切地叫个不停、太黏人的宠物的。好在小兔整日也忙得很,忙着吃草、舔毛、疯狂刨刨暖气片前的宜家地毯,要把一切布置得合乎心意。而人呢,只会给小兔添麻烦,一被抱过兔味不对了,它就要把全身的毛再舔一遍,小兔好不容易移动的家居被放回原位,它就要反复斗争,几次三番不辞辛苦地拖回去。
小兔能够自得其乐,不像猫狗那样高情感需求,倒也是件好事,作为有着陪伴义务的主人就不会那么歉疚。况且,小兔“有时”还是会腻歪的,要是一长段时间内完全不理小兔,小兔也会跃跃欲试博取些存在感。我在书桌前工作,小兔会突然蹦过来,用鼻子撞撞拖鞋、轻轻咬一咬袜子,甚至像小型犬一样站起来,把两只前脚搭在大腿上,此时抓准时机揉一揉兔头,它就会发出轻微的磨牙声以示非常“上道”;平趴在床上时,无声无息跳上来一只兔,兔脚在背上试探地踩几个来回,就不由分说地细细舔起人类的额头,是最尽职尽业、一丝不苟的小兔技师。最重要的是,这些坏脾气和小心思包括在内,也都显得那么的独一无二。
只是,无孔不入的算法推荐和搜索结果,总要不请自来打破我对我的小兔是独一无二的幻想,用其他小兔海量的图文和视频来证明,小兔的一切“灵性”行为不过来自于“兔族”本性。
就拿它第一次展现“灵性”的“摇头蹦迪”来说吧,短视频平台上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跳着“兔子舞”(bunny binky)的小兔了,维基百科告诉我,这是兔族表达欢乐的共通身体语言;小兔被人抱烦了,总会在被放回地面时嫌弃地用后脚踢出的“噗噗噗”几声,也不过是兔族在感到厌烦时的标准做法,所谓的“踢泥巴”(Kicking Dirt Up)。只是,室内没有小兔想象中的泥巴可以踢到我的脸上。毫无遗漏的,我也被精准推送了其他大惊小怪的主人们所拍下的小兔们用牙开门、铺平床单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失落,当然是有的,就像被迫知道了手工制作独此一枚的定情信物乃是九块九批发而来,就像小王子看见了玫瑰园中的万千玫瑰,不由自主产生了万千悲哀。
庆幸总有机缘,能容小王子和我这样愚蠢的人类,来领悟到底什么是“独一无二”。麦田里的小狐狸教会了小王子,“彼此需要”会让双方成为“世上的唯一”。而我的领悟时刻,则在某次带着小兔去寄养时。我自然而然地按惯常的方式,让它如“不倒翁”般坐在我掌心里抱着它,别的小兔的主人羡慕地说,“真好哇,我家小兔长大之后再没让我抱过它了”,店员也来凑趣,说到很多兔子就是完全不让人抱的。我这才后知后觉,我的小兔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例如,仍旧需要人类的抱抱,来认同自己的人类对它而言的独一无二,虽然成年后的它明明对人类的气息相当嫌弃。
因为它是“我的小兔”,我们彼此需要,所以,它对于我来说,就是宇宙(乃至多重宇宙)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说到底,要感谢小兔,即使它需要我这个人类才能生存,但是,在水泥森林中注定的恒久孤独免不了让人瑟瑟发抖,我最需要的,是小兔对我的需要。实际上我需要小兔,远远超过小兔需要我。
想到此处,我对小兔相当歉疚。在难得迈出家门的生活中,作为社会动物其一的我,全赖有小兔的陪伴带来了精神的慰藉。但作为从未被人类驯化只是被驯养的、天性热爱群居的“兔族”其一,强烈保留着兔性的我的小兔,全因它的人类的财力和住所有限,完全被剥夺了它天性之中的被同伴陪伴的快乐,即使有再多香甜的苹果和爱的抱抱,也终究无法补偿。
歉疚同时,我也有着一份或许自欺欺人的庆幸:如果我的小兔所托非人,无法遇上有着小王子的领悟的主人,当它释放出自己的“兔族”天性中如“鼠族”般因生存而设却不萌萌惹人爱的那一面时,它是否会被粗暴地对待、甚至被残忍地遗弃?即使这是它“多重宇宙”中千万命运中可能的一种,我仍旧心痛得不能呼吸。
“真实的爱”
如此,兔子在兔年理所当然的“大受欢迎”,只会让我隐隐担忧,这并非是那些被冲动带回家的宠物兔们的幸事。觉得在复活节给孩子买一只宠物兔子是相当不错的礼物的美国家长们是前车之鉴,按照《美国国家地理》给出的数据,有约80%在复活节购买的兔子都不能安然度过自己兔生的第一年,要不死亡要不被遗弃。显然,头脑发热的家长们并不清楚到底该怎样科学地饲养兔子,可怜的兔子们或是横遭非命,或是被不负责任地扔进野外。
即使各式各样的可爱小兔形象纷纷在新年之际给你“洗脑”,但是,要不要养一只兔子,应当成为你严肃思考后的决定。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负担起给一条小生命一个家的责任,请尽量多了解一些科学养兔的知识,多了解一些兔子的习性,这起码能基本保证它的生存质量,而不是被迫生活在又臭又脏的环境里还被你嫌弃;也能确保在你的兔子突破了你对兔子“柔弱可爱”的假设,依照兔性做出了咬电线这样一些在你看来颇具破坏性和攻击性的行为时,不会被你将问题都归咎到小兔自身,甚至一气之下将它抛弃,还能安抚自己这是让它“回归自然”。
我必须相当严肃地强调,把宠物兔遗弃到小区甚至野外,根本不是响应“野性的呼唤”。宠物兔,或者说“家兔”,和野兔已经不完全是同一个物种,只能说是亲戚。这意味着宠物兔失去了那些帮助它们能在残酷的大自然生存下去的性状,不能依靠本能来防御同样流浪的猫、狗和乌鸦这样的飞禽作为掠食者对它们的攻击。此外,他们在繁育者的挑选和培养下变得颜色花纹多样,也丧失了野兔普遍拥有的麻褐色保护色。一旦它们离开了人类的庇佑,只能静待被捕食的厄运的降临。
另一方面,宠物兔们也不像猫狗,它们从来没有被驯化过,这让在人类活动的小区里流浪也完全不可行。它们无法像流浪猫狗那样利用和人类共同生活的经验谋得生存,不会翻垃圾箱、向路人卖萌乞讨,看不出想帮助他们的人类释放的善意,惊吓之下只会动若脱兔,比猫狗的救助难度高了相当多。
总而言之,养一只宠物兔的决定,其实要比养猫狗的决定更需下得慎重。如果你真的很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更多地享受到兔年的兔气息,最简便可行和温暖的方式,或许是全家人围在一起,读一读《天鹅绒兔子》(The Velveteen Rabbit)这本诞生了整整一百年,却仍旧深受世界孩子们欢迎的图画书。作者玛格丽·威廉姆斯(Margery Williams)写了一个让孩子们痴迷,却又深刻到足以吸引成年读者的故事。
在她的笔下,用天鹅绒制成的玩具小兔为自己的存在意义而苦恼,虽然它外形上很像真正的兔子,可是它并不是。和它一起被小主人冷落的玩具马教导它,得到了孩子的爱就意味着得到了真实。天鹅绒小兔奇迹般地获得了男孩几个月的宠爱,在男孩告诉保姆它不是玩具而是“真实的”的瞬间,它感受到了“真实的爱”的魔法发生了。即使它已经变得有些破损,可孩子的爱让它觉得自己真实而不畏惧自己的变化。
不料情势又一次急转直下,当男孩得过猩红热痊愈之后,天鹅绒小兔和其他贴身玩具被保姆拿到花园中要烧掉。它想起那“真实的爱”的魔法曾经发生过的瞬间,忍不住掉下了泪。魔法再一次发生了,仙女从它的泪滴中出现,把它变成了一只真正的、不再是软绵绵的兔子,拥有了强健有力的后腿,快乐地和那些真正的兔子一同在自然中生活了下去。
这个相当特别的、甚至触碰到了“存在主义”的童话故事,或许正好是帮助孩子们了解和思考有关于爱和失落、遗弃和痛苦、甚至是死亡和告别这样复杂的人生问题的契机。天鹅绒兔子那毛茸茸的温暖,也会伴随着故事安慰和照亮孩子。再也没有比在兔年让兔子帮助孩子认识到什么是“真实”乃至有些“复杂”的爱更特别的礼物了。
如此大费笔墨在兔年到来时写下这篇文章,也是盼望大家在兔年能对兔子们有一份“真实”的爱。尤其是,对那些我的小兔一样的宠物兔们而言,和无动于衷的漠然相比,那些依靠想象并不“真实”的爱所带来的伤害和代价更大到让小小的兔承受不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李佩珊